第56章 假孕【二更】
郭舍人湊上去,問道,“陛下,什麽不可能,”
劉徹壓住自己的太陽穴,手肘撐在漆案上,最後卻慢慢地擡起來,然後坐正了,像是在朝堂上一樣,這一刻,他又恢複了冷靜。
“衛子夫有孕多久,”
“兩個月呀。”郭舍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陳阿嬌的侍女旦白,還有上次劉徹說要查的針氈一案。
現在旦白竟然被衛子夫調入了甘泉宮,郭舍人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問旦白的時候,旦白卻說:“人總是要活下去的。”卻讓郭舍人不要再繼續理會這件事,讓她自己去吧。
郭舍人是不知道旦白是怎麽回事的,可是——現在衛子夫有孕,作為陳皇後舊日的心腹,旦白難道不會動什麽歪心思嗎?
陛下本應該很是盼望這個孩子的到來,可是現在又在糾結什麽?郭舍人覺得自己的智商不夠用了。
劉徹将狼毫筆在硯臺之中一點,在那竹簡之上寫下了一點,最後又頓住了:“那麽,兩個月之前,朕有跟衛子夫同席嗎?”
“雖然陛下您近來不怎麽去看衛娘娘,但上次不知道因為什麽喝醉,好像是去了甘泉宮的……”
郭舍人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總覺得自己這頭上是冷汗直冒,陛下該不會是懷疑衛娘娘肚子裏的孩子不是……
這想法一冒出來,郭舍人就吓了一跳,他趕忙搖頭将這樣的想法從自己的腦海之中抹去了。
劉徹淡淡道:“去叫太醫來吧。”
不用明說,郭舍人也知道是哪裏的太醫了,只是去請人的時候才得知太醫已經在甘泉宮了。
他急急忙忙趕去甘泉宮,“叩見衛娘娘,恭喜衛娘娘有孕,陛下叫我來請太醫過去問個情況。”
衛子夫低頭幸福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卻對那下面的太醫道:“那麽張太醫就跟着郭舍人去吧,記得要好好跟陛下說說我們的孩子的情況……”
下面的張太醫連忙跪下來稱是,之後才敢跟着郭舍人走了。
郭舍人領着張太醫,看着他滿頭大汗,笑道:“這夏天還沒來呢,您怎麽就是滿頭的大汗了呢?”
張太醫嘆了口氣:“我這就是虛汗的毛病,現在還沒治好呢,郭舍人見笑了。”
這一下郭舍人倒是愣了,看了張太醫一眼,最終也是沒有多想,“陛下心裏不是很高興,你到時候說話注意這點啊。”
眼看着到了未央宮,他也就沒多說了,然後走進去通報。
張太醫走在郭舍人的後面,一顆心卻是顫顫的,這郭舍人到底是什麽意思?陛下怎麽會不高興?除非是……
一想到這裏,張太醫頭上的冷汗又開始冒出來,可是他一想到走的時候衛娘娘那意有所指的話,便不敢再說什麽了。
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也曾經為陳皇後診過脈,現在他跟衛子夫那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根本跑不開的。
這麽一想,張太醫反而就放開了,換上了一副喜慶的表情,“恭喜陛下,大漢後繼有人啊——”
“啪!”
劉徹直接将竹簡扔到了他的臉上去,“我大漢難道後繼無人嗎?!”
眼神是鋒銳的,他便端坐在案後,雙手撐在雕花漆案上,壓沉了聲音,帶着無比的威勢,語氣裏卻帶着說不出的壓抑的嘲諷。
張太醫直接被這竹簡砸到了額頭,吓得一下趴在地上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劉徹恨不能将眼前這太醫拖出去砍了,他問道:“衛貴妃真的是有孕兩個月?”
“回禀陛下,千真萬确,臣萬不敢有虛言……”
張太醫戰戰兢兢,終于算是明白了郭舍人之前為什麽要說陛下心情不是很好,這樣子哪裏像是什麽不好,這分明像是被什麽咬了一口的野獸,見着誰都像是仇人一樣。
劉徹壓抑着自己心中翻湧的情緒,眼前全是陳阿嬌的臉,他竟然……“衛貴妃身體如何,胎象可還穩固?”
本來以為有了子嗣,他一定會很高興,可是事實不是那樣,別的女人有了身孕,就算是他的孩子,似乎也與他無關,他關注的似乎只有阿嬌的孩子,阿嬌分娩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他的心就越來越躁動不安,他總覺得那孩子出生了,便要發生了一些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
重新翻開一卷竹簡,竟然是張湯的上書,還是廷尉诏獄的事情。
那張太醫跪在冰冷的地上,抖着聲音說道:“衛娘娘身子一樣爽健,胎象也很穩固,不過需要過了這三四月才能放心,不過衛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是絕對不會出事的。”
劉徹轉頭卻對郭舍人道:“朕不是讓張湯靜養允許他将事情放下的嗎?這他怎麽不要命了還在處理公務?!”
郭舍人一聽也愣了,“我告訴他了呀……”
這一下劉徹也說不出話來了,他看着面前這竹簡,上面的字跡工整嚴謹,看不出是一個身負重傷的人寫出來的,正常極了,連筆畫都不帶抖一下的,張湯……到底是帶着怎樣的心情将眼前這些東西寫出來,并且禀奏上來的呢?
“罷了……”
劉徹忽然有幾分心灰意冷的感覺,他時時刻刻處在崩潰的邊緣去,卻從來沒有人能夠知道。
揮了揮手,讓張太醫下去,劉徹知道自己必須出去一趟了。
這宮裏的空氣太悶,他已經快要喘不過來了。
從一邊積壓着的竹簡裏面抽出了一封系着黑色絲帶的,他慢慢地打開了,卻無聲地看着,過了許久才道:“找桑弘羊,張湯,汲黯等人一起來,朕有事情要安排。”
推恩令,到底能不能推下去,便要看眼下這一步棋了。
他一邊看着東方朔留下來的推恩令,一邊拿了絲帛點化着什麽,這推恩令明顯是缺了一部分的,不過這已經有了的一部分內容已經相當完全,他現在完全猜不到剩下的那一部分裏面到底是什麽內容。
張湯此刻還在自己府門外,他看着眼前忽然出現的主父偃:“你來幹什麽?”
主父偃一拱手,算是對着張湯行禮了,卻從袖中取出一封新的竹簡遞上去:“我主父偃,是來毛遂自薦的。”
張湯冷冰冰地看着那竹簡:“你是何意?”
這張湯的态度很奇怪,主父偃是個有野心的人,以前混混的時候是沒機會飛黃騰達,現下看着這機會來了,他自然不可能放過。
“既然張大人說推恩令下篇已經沒有了,主父偃尚有過目不忘之能,曾經有幸在夫人那裏看到過推恩令的下篇,所以便默了了一份。”
“不必了。”
張湯直接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卻上了車駕,背上帶傷不能騎馬,連出行都變得很麻煩,他根本沒有理會主父偃,也不準備給這個人什麽面子。張湯當判官的時候便已經對主父偃有了偏見,這個時候更不可能喜歡他,說什麽毛遂自薦,不過是想讓張湯代為引見,既然在別人的眼中他張湯已經嫉賢妒能,更何況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嫉賢妒能,那別人的目光也不必在意了。
他不可能舉薦任何人上去。
更不要說是主父偃,還是陳阿嬌身邊的主父偃。
主父偃是一匹狼,他不明白陳阿嬌為什麽要将這樣的人留在身邊,不過她不說,他也不說——既沒有身份立場,也便沒有資格。
只是主父偃卻看着張湯的車駕,站在他府門院牆外面,将那竹簡輕輕地敲擊了一下手掌,回去卻跟陳阿嬌說了這件事。
陳阿嬌驚訝于主父偃去毛遂自薦,後面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讓他放下推恩令的下篇,看了那東西,陳阿嬌卻沉默了,最後搖搖頭說:“這不是東方朔的推恩令。”
主父偃抱着手,臉上帶着苦笑,專門賣着可憐:“這是主父偃的推恩令。”
“可是不管是你寫的還是東方朔寫的,”陳阿嬌頓了一下,看着自己透明的指甲,笑了一聲,“最後,那都是劉徹的推恩令。”
這個“恩”到底要這怎麽“推”下去,只有劉徹知道。
入夜的時候,宮裏的消息又來了,館陶公主那邊也有了回應。陳阿嬌在睡前将東西看了,然後遞給了趙婉畫,“婉畫覺得如何?”
“這張太醫明顯是受了衛子夫的脅迫,依婉畫看,這是一個突破口,夫人若是想解決的話……”
趙婉畫将那帛書看了一遍,斟酌着說道。
只是陳阿嬌很久沒有回她的話,讓她有些疑惑。
陳阿嬌重新從她的手中将那帛書拿起來,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筆記還不一樣,明顯是經過了別人的轉手的。
至于這消息到底是怎麽來的,對于別人來說根本就是個謎團。
“婉畫,你知道什麽叫做一勞永逸嗎?”
她雖是在問趙婉畫,但是很明顯沒有準備讓趙婉畫回答,因為她的下一句就開始自答了,“只是這樣揭穿她假孕,并沒有作用,只會讓她失落一陣。最可怕的事情,其實是讓她享受那種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有孕的快樂,同時也知道自己沒有懷孕的痛苦,十月懷胎,她會一天比一天煎熬。活受罪鬧完了,那麽多的辛苦,最後如果什麽也沒有得到的話……那才是真的……從雲端,落入泥中。一無所有,将一個人的全部剝奪,這才是毀滅,一勞永逸。”
“更何況,衛青現在正得力,還有個平陽公主撐腰,天時地利人和,都不适合除掉衛子夫。”
要徹底打垮衛子夫,最要緊的是衛青這一環節。
大将軍衛青,說是衛子夫的兄弟,可是畢竟是半路上認來的親戚,還在劉徹面前上演了如此敢認的一場姊弟重逢的戲碼。
親,可以認——對陳阿嬌來說,也就是可以拆的。
這一個局,環環相扣,便等着衛子夫跳下來呢。
不是陳阿嬌容不下衛子夫,實在是這個危險太大——曾經有人開玩笑說,作為前妻,去對付曾經的小三是很掉檔次的事情。
可是陳阿嬌目前遇到的情況是,這個曾經的小三威脅到了自己目前的生存,這個時候她必須保護自己,必須反擊——連李妍的事情都鬧出來了,陳阿嬌必須早作準備。
真要說這些手段,這還算是穿過來之後第一次這麽精心地布置起來的。
且看看是她早一日逃脫這長安的是是非非,還是衛子夫先一步發現自己呢……
看着趙婉畫還在低頭思索,她淡笑了一聲,卻走到了榻邊,準備睡了,趙婉畫過來服侍她,脫下了外袍,縮進了被子裏,她笑了一聲,“婉畫,這些人心算計的事情,我倒是寧願你不知道的,但總歸還是生活的技巧,你不懂,日後便只能被人欺負。不過這些事情也是急不來的,我也不敢說自己是算無遺策,便是東方朔雖常常這樣說,實際上也謹慎得很。你不要想得太深,也不要想的太淺。”
“是,夫人。”
趙婉畫看陳阿嬌睡下了,便過去吹熄了燈,然後輕悄悄地走出去,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可是她想不到自己出去之後竟然看到一個人站在外面,她差點便吓得尖叫出聲,還好那人眼疾手快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別喊!”
這聲音……
趙婉畫睜大了眼睛,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不會再喊。
那人慢慢地放開了趙婉畫,趙婉畫卻一下往後退了幾步。
劉徹便站在那黑暗之中,檐外的月色不錯,落了幾匹銀白的月光在劉徹的肩膀上,那黑袍上的銀紋便像是在發光一樣,讓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停駐。
黑暗裏,看不清他晦暗的眼神,“你們夫人,最近睡得還好吧?”
趙婉畫輕輕搖了搖頭,卻看到劉徹提步便要往前走,連忙攔住他,伸出手就這樣攬着——不要他再前進一步。
“你是她現在最喜歡的丫頭嗎?”
劉徹看着倔強地攔住自己的趙婉畫,忽然這麽淡淡地問了一句。
趙婉畫臉上的疤,在黑暗裏也看不清楚了,她只是輕聲道:“夫人已經睡下了。”
“放心吧,我去看看就出來,那是我曾經的妻子,可是那是我現在的孩子。”
這聲音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一下便讓趙婉畫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這個人是帝王,怎麽可能有這樣柔腸滿腹的時候?
她一愣神,劉徹卻已經繞過他,輕悄悄地推開門進去了。
那一刻,這個年輕帝王的背影裏,孤獨都消散,只有一種向着溫暖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