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非偶遇
樂師李延年的妹妹李妍,自小體弱多病,養在深閨,外人都沒有見過,陳阿嬌不動聲色地跟上了李氏的腳步,那樂師李延年是個留着胡須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院中研究樂譜,身前乃是一架箜篌,看上去很簡單,不過他的表情很凝重。
聽到開門和後續的腳步聲,李延年是連頭都沒回一下,他繼續擺弄着自己面前的箜篌,是不是地撥上那麽一下,樂聲纏綿動聽,不過是斷斷續續的。
李氏道:“他一做起事情來就誰也不管了,妍兒還在裏面,夫人還是這邊客室裏坐吧。”
說着,李氏手一引,将陳阿嬌帶到了裏面去。
陳阿嬌前腳剛進去,後腳劉徹便進來了,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唇邊,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咳嗽了一下,裝模作樣地走過去,在李延年的背後咳嗽了兩聲,李延年什麽反應都沒有,只是坐在那裏。
劉徹瞪眼,看着這李延年,這家夥還完全當做自己什麽也沒聽見?有點能耐啊……
他一偏頭,示意郭舍人上去提醒一下李延年。
郭舍人暗笑,卻沒表現出來,強忍着笑,過去拍了拍李延年的肩膀,那李延年終于轉過了頭來,看到郭舍人先是一驚,待到看到劉徹,直接吓得來趴在地上,“小人不知陛下駕到,請陛下恕罪……”
劉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起來吧,看你專心致志,倒是朕不好攪擾你了。今日朕巡視長安,恰好見着你府上,便來瞧瞧,看上去景致還不錯啊。”
這完全是睜着眼睛說瞎話,李延年這沒什麽錢銀的窮樂師住的地方能夠漂亮到哪裏去?
李延年心中既是惶恐又是古怪,連聲道:“陛下謬贊了,寒舍實在難以與陛下皇宮之森嚴氣象相比……”
“宮中有宮中的好,普通宅院也有普通宅院的精致,李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呢?”
劉徹反客為主,直接便往那裏面走去,陳阿嬌便在裏面,不過此刻不在客室,而是随着李氏到了李妍的房中。
“夫人不該來的,我怕小女過了病氣給夫人……”
“不妨事的,來一趟總該看看的。”
陳阿嬌款步進去,這李延年的家中實在算不得寬裕,看着這周遭的裝飾也就是個略微富裕的人家,不過這女兒閨房倒是布置得頗為雅致。
李氏走過去,在榻邊停下,那榻上側卧了一名女子,皮膚蒼白看不見什麽血色,很是虛弱,兩彎是蹙非蹙的柳葉細眉,剪水雙瞳真似立刻便要落下了淚來,李妍給陳阿嬌的第一印象便是——病弱。
不是柔弱,也不是嬌弱,而是一種病弱。
病态的美感,讓人一看之下便是要心生憐惜,她原不信這世上還有書上寫的林妹妹一般的人物,今日一見李妍,竟然覺得這就是活脫脫的一個翻版的林妹妹,只不過李妍是在漢朝。
這便是未來的李夫人?
陳阿嬌心中淡然極了,便帶着趙婉畫站在那裏,她完全沒有想到,此刻在這裏的人,以後會産生那麽多的交集,甚至還不少人,因她而死。
李氏一走過來,李妍便看見了,強撐着身子坐起來。
“這位是隔壁的喬夫人,是位貴人,專程來看望你的。”李氏這樣介紹陳阿嬌,喬姝是她化名。
那李妍的目光轉過來,看到陳阿嬌,怔然了一下,才想起來,問了聲“喬夫人好”,接着卻看向了她挺着的大肚子。
“李小姐長得是極好的,我看着眼中也有神采,這病總歸是會好的。”陳阿嬌說了幾句客套話,不過她是真的覺得李妍這一雙眼很有神采,自有一段風流的韻味兒,不過她看着李妍精神不振,便沒有多打擾,“喬姝不過只是來看看,李小姐不舒服,還是需要多休息的,喬姝便不多打擾了。”
陳阿嬌一欠身,卻是準備走。
那邊的李氏跟李妍說了會兒話,出來卻嘆了口氣:“妍兒怕是好不了了……”
陳阿嬌站在屋外,由李氏領着,慢慢順着這屋外的長廊走,只是走不多時便聽到前面一叢修竹前面有聲音。
“這竹倒是極好,不疏不密,竹節突出……”
“不瞞陛下,小人家中便只有這一叢竹能看了,陛下見笑了。”
……
陳阿嬌的腳步頓時便僵住了,她停下來看着前面,那一叢修竹是翠綠的,風骨卓然,劉徹便從那竹後面繞出來,風吹竹葉,沙沙作響,旭日的光穿透這或疏或密的竹葉,落到了那人的身上,便是那輕輕地一回眸,撞進了她的眼底,如此猝不及防。
小時候,館陶公主府也有這麽一叢竹,沒事兒兩個小娃娃便蹲在竹林裏,一個說,我們為什麽要蹲在這裏,另一個說,這裏涼快。一個說,那為什麽我蹲着,你卻坐着?另一個說,因為徹兒比我笨。
……
劉徹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看到,李延年的府上什麽都不多,唯獨這花花草草頗為賞心悅目,她站在那檐下階前,旁邊一樹海棠開得正妙,她穿着天青色的曲裾,便那樣淡淡地站住,一時讓他恍惚了。
劉徹忽然停下腳步,讓郭舍人和李延年都看到了。
李延年這才發現李氏領着人進府了,連忙給李氏介紹道:“陛下在此,還不快來拜見?”
李氏是認得劉徹的,趕忙跪下了,頭上一層冷汗,可是陳阿嬌,還有陳阿嬌身後站着的趙婉畫卻是紋絲不動。
劉徹似乎沒有看到給他跪下的李氏,只是站在那一叢修竹旁邊看着陳阿嬌,口中卻道:“朕微服而出,不必拘禮,李氏你起來吧。”
李氏于是戰戰兢兢地起來了,卻垂手到一邊去。
李延年有些不明白,問李氏道:“這是……”
李氏看了陳阿嬌一眼,卻說道:“是我常跟你說的那隔壁的喬夫人……”
她話一出口,劉徹臉上便是微微抽搐了一下,看着她,還是沒說話。有的話,是不必宣之于口,而衆人皆知的——此刻,雖然說不上是衆人皆知,可是至少他們二人知道,彼此心底的想法。
劉徹道:“能與夫人偶遇,算是緣分吧。”
陳阿嬌低頭勾唇,卻不動聲色回道:“每日與我擦肩而過之人多如過江之鲫,難道這些人盡皆與我有緣麽?”
這話說得委實不客氣,劉徹聽着卻覺得有意思,他竟然不生氣,反而笑了一聲,“夫人怎麽說都好。”
陳阿嬌忽然覺得有幾分不對勁,為什麽覺得劉徹這臉皮是越來越厚?她如此冷嘲熱諷竟然都沒什麽反應……
要說劉徹是真的突然興致來了,到這李延年府上來轉轉,陳阿嬌是不怎麽相信的,更何況一眼就能看到郭舍人那說不出來的表情,她在看明白的時候,也覺得有些複雜了。
何必呢,已經這樣了……
不知為什麽,他走上來的時候,李氏竟然不自覺地退開了,他對着後面的趙婉畫說道:“你先下去吧,我與你家夫人有話要說。”
陳阿嬌看向他,他站在臺階下面,慢慢地走上來,初時她還以為這是當初那個小孩子,可是他一級一級地上來,便逐漸地讓她意識到,他不是當初那個小孩子了。
他所站的位置比她站的低,可是卻不再往前一步,就這樣以一種微微的仰視望着她,卻忽然之間一聲輕嘆,伸出手來,将她擁入自己的懷中。
陳阿嬌沒有想到他突然玩兒這麽一手,身子一下往前傾倒,她愣了一下,卻沒躲得開,也不敢躲開,劉徹埋首在她脖頸之間,一聲喟嘆:“阿嬌姐……”
男子的胸懷,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卻也帶着前所未有的憐惜。
“阿嬌姐……”
陳阿嬌忽然說不出話來,卻還是慢慢地推開了他,站直了,然後退後兩步,“陛下自重吧。”
她身上木香的味道一下就冷了,也遠了,淡了,劉徹心下一陣黯然,他看了她許久,然後緩緩說道:“張湯已經出獄了。”
她沉默,只是看着他,過了許久才道:“抛開恩怨吧。”
抛開恩怨?他要去哪裏抛開恩怨?
有的事情根本就是抛不開放不下的,何必去談抛開?
“你是要我抛下以前的恩怨,還是抛下與張湯之間的嫌隙?”
劉徹就這樣望着她,聲音也很平靜。
陳阿嬌卻道:“你我之間已經沒有恩怨了,我死,你繼續做你的皇帝,至于你與張湯,那是你們君臣之間的事情,何必來問我?”
她說完就準備走,萬萬沒有想到來李宅一趟會出現這麽多的問題,劉徹竟然會來,還真是哪裏也不安全呢。
陳阿嬌從臺階下去,卻被他拉了一下袖子,她一下揮開他的手,手掌從他手臂上掠過去,冷淡地掃了他一眼,卻轉身走了。
劉徹背對着他,背後是沙沙作響的修竹,風吹過去了,他手背上有鮮豔的液體順着指尖滑下來,滴落在地,陳阿嬌過去了,卻似乎連空氣都變得寡淡無味。
他期許着她能夠回頭看一眼,“阿嬌姐,你是否傾心于張湯?”
陳阿嬌已經走到廊邊,聞言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看一眼,她冷冰冰地道:“你想多了。”
只是劉徹在聽到她的聲音的時候卻閉上了眼,心下是冷的。
手臂上似乎是沒有疼痛,外袍是深色的,也看不出什麽痕跡來,可是那鮮血順着手指指甲滑落下去,卻是清晰可見,就在那寬大的袖袍之中。
他聽不到背後有聲音了,只是仰起頭,卻又慢慢地睜開了眼。
陳阿嬌走到外面,趙婉畫卻忽然道:“夫人袖袍上何來鮮血跡?”
陳阿嬌怔然,一舉袖,卻看到邊角上的确染上了一點點,看上去倒像是紅梅印子一樣,“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