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出獄【一更】
上林苑的射獵,似乎永遠比較無趣,李陵一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來,劉徹的身邊,竟然也只剩下了郭舍人,舊日的好友都慢慢地開始走遠,他彎弓而射,遠方一只大雁。
“陛下箭法越來越準了。”郭舍人連勝稱贊着。
劉徹卻覺得無趣,牽着馬調轉頭,循着林間道繼續往上走,“半年前在這裏的時候,東方朔還反對朕擴建建章宮,可是如今,東方朔已經不知道哪裏去了,這裏,便只有朕的建章宮。”
郭舍人一聽到這茬兒,便想起自己跟張湯曾經争論過此事,不過在之後便遇到了陳阿嬌的侍女旦白,這個旦白在陳阿嬌走後并未離宮,而是央求了他悄悄給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就潛伏在了宮中,不過“潛伏”這種說法是郭舍人以為的,其實旦白什麽事情都沒有幹。
不過郭舍人一向是懂得察言觀色的,前些天劉徹讓他去注意衛貴妃的動向的時候他便猜到了事情有變,因而去問了陳阿嬌舊日的侍女旦白,只是旦白——半句話都沒有說。
郭舍人有些不理解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畢竟如今有了為陳阿嬌洗清冤屈的機會,她卻還保持沉默,實在不像是陳阿嬌昔日的心腹。
“陛下何必想那東方朔呢,天下賢士那麽多,不缺這東方朔一個啊。”郭舍人嘀咕道。
劉徹卻是不說話了,天下賢士雖多,東方朔卻只有一個,那般地料事如神,那般地出神入化……
他心裏念念想想的全是推恩令……
“陛下——看前面好像有只鹿!”
郭舍人一下往前面一指,表情極其誇張,而且甚是興奮。
這天下,本該逐鹿。
劉徹笑了一聲,舉手将那雕弓挽成滿月,箭頭對準了那鹿鑽去的位置,正待要射出之時,整張弓卻“啪”地一聲自中間斷裂!
郭舍人驚了一下,“陛下!”
嗒嗒嗒……
手臂上的鮮血不斷地往地上滴落,将弓挽成滿月之形需要多大的力量,這弓反折的時候便會反矬多大的力量,直接因弓弦的反力而彈向了劉徹的手臂,劃出了一道血口,鮮血順着手掌一下就全部流出來了。
後面跟着的羽林軍大驚,郭舍人忙跳下馬去給他捂傷口,劉徹坐在馬上,卻只是忽然松開手,任由那斷弓落地。
後面有人道:“是何人準備此弓!給我出來!”
劉徹聽着,卻淡淡道:“罷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傷口,很快就将那錦帕染紅了,“弓斷了……不是什麽好兆頭……”
“陛下,這哪裏不是什麽好兆頭?您的力量已經能夠拉斷這幾十斤的弓,這正是雄主霸天下之力,何必在乎什麽兆頭?”
這是桑弘羊的聲音,他表情淡淡,似乎一點也不受劉徹受傷的影響,在衆人之中顯得格外地拔俗。
劉徹聞言是大笑起來,直接一揮手讓郭舍人不用再繼續包紮,“小傷而已,桑卿此言,甚合朕意。”
“不過是說出了陛下心中所想罷了。”
桑弘羊既不居功,也不避諱,商人出身的桑弘羊,家為洛陽巨賈,劉徹乃是不拘一格,自古士農工商,商者為末,一般不得為官,可是劉徹卻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便已經任用了他,雖然這麽多年官位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他在劉徹的身邊也沒有張湯等人那麽顯眼耀目,然而他知道——自己施展才能的機會已經快來了。
他此言,可以說是揭穿了劉徹的野心——或者說是雄圖。
然而劉徹沒有責怪他,只是看着林中那鹿消失的方向,輕嘆了一聲,卻道:“回宮。”
回宮,換常服,郭舍人驚異:“陛下這是要去哪裏?”
劉徹擡眼看他,卻沒說話。
郭舍人一下就知道這是幹什麽去了,最近換常服出去還能為了誰,不過這倒是讓他想起來,“陛下,您讓我看着的那件事有了些眉目……”
劉徹雙手展開,讓女官為自己換衣服,聽此一句卻道:“你下去吧。”
那女官叩跪退身而去,然後劉徹自己動手系上腰帶,“說吧。”
“那一日回宮之後,衛貴妃召集了幾個宮人,後來卻因為這幾個宮人打翻了茶水,将那些人責了廷杖,然後遣散出宮了。”
這事情發生的時間太巧,郭舍人也算是個有心眼的人,幾乎一瞬間就看出了其中的貓膩。
劉徹目光一愣,卻笑了一聲,心中的感覺卻複雜到無法言喻,他忽然問郭舍人:“當初,你也覺得是阿嬌做的嗎?”
郭舍人有些為難,他想了許久,摳了摳自己的額頭,讪笑道:“我怕我說出來陛下您又要說我……”
這倒是有趣……
“你說吧,此刻我只是九哥。”劉徹一說這話,就相當于給了郭舍人赦免,無論他說出什麽來都不會受罰。
郭舍人看了看他的臉色,說道:“其實我還真覺得是陳皇後做的,畢竟……我覺得吧,在宮裏的時候,這皇後娘娘跟現在差距很大,我覺得當時的皇後娘娘就算是直接殺了衛貴妃,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要說那不是皇後娘娘做的,我才覺得奇怪了。我老郭說句話九哥您別生氣,貴妃娘娘也服侍過九哥很久了,九哥現在卻懷疑她心腸歹毒敢陷害皇後……這……”
“那你方才不是還說衛貴妃有不一樣的動靜嗎?”
劉徹轉過身去,對着銅鏡将衣冠整理好,聲音很平靜。
郭舍人道:“也許是貴妃娘娘看陛下今日冷落了她,您不是也當着人家的面兒砸了茶盞的嗎……”
“原來你是為她求情來了。”劉徹玩笑了一句,卻讓郭舍人吓白了臉。
郭舍人忙道:“不是啊,我不過就是這麽說一說……”
“好吧,瞧把你吓得,沒說你什麽。”劉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新包紮好的傷口,“你去把那些個被衛貴妃遣走的宮人悄悄找回來,記住,悄悄地。”
其實郭舍人之前說的并沒有什麽錯誤,當初劉徹覺得是陳阿嬌讓衛子夫跪針氈這個判斷,是尋常人會做出的判斷,他終究只是個人,不是什麽神——人人都說他是天子,大漢天子……
那個時候他已經以為阿嬌不是原來的阿嬌,對她整個人便沒有了信任,又因為此前種種,她的嫉妒,她的蠻橫,她的任性,她的狠辣……一樁樁一件件,堆積起來,就成了誤會,那解不開的誤會。
正常人會想到衛子夫自己跪針氈陷害陳阿嬌嗎?
那個時候的衛子夫,何其無辜?
只是現在回頭想,館陶公主說的話,便不在理嗎?
未必。
正是因為這樣,他開始反省。
“去廷尉诏獄,看看張湯。”
他出去的時候,這樣說了一句。
廷尉诏獄,說是專為俸祿兩千石以上的高官準備的,此前張湯是廷尉,這裏便是他在掌管,有很多的高官都被羁押在此,只是張湯怕是沒有想到,他自己竟然有一天也會被關在這裏吧?
廷尉府蕭殺冷清,這裏的一貫氣氛就是如此。
劉徹直接到了獄中,命人開了牢房門,便見到張湯側卧在草席上,背部一片血污,看上去狼狽極了。
那一瞬間,劉徹的心底很複雜。
這是輔佐自己登基的功臣,也算是一路陪伴的摯友,如今他為帝王,他為臣子,關系其實早就不一樣了。
“張湯。”
張湯聽到聲音動了一□子,然後坐起來,看到是劉徹,于是要站起來,卻被劉徹走過去按下來,“臣不敬。”
劉徹面無表情,也許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他搭着張湯的肩膀,張湯卻垂着頭,然後劉徹站起來,從牢房的這一頭,踱到了那一頭,回過身隔得遠遠地看着張湯,張湯卻已經站了起來,恭肅地站在前面,身子居然穩穩當當,晃也不晃一下。
郭舍人遞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張湯卻像是沒有看到。
劉徹問道:“這诏獄的滋味如何?”
張湯躬身答道:“環境清苦,卻是個可以靜心的地方。”
劉徹那眼神一下就銳利了起來,“你還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臣不過實話實說。”張湯垂眼,卻知道自己不會死了,在诏獄之中待的時間不長,可是他想了許許多多,為什麽會淪落到這般的境界,又為什麽甘願淪落到這般境界,最後卻只有一個答案。
而這個答案,是他不敢想,更從來沒有想過的。
他倒寧願自己就這麽死了,也不願生出此等不臣之心,大逆不道。
只是數般思索,卻又讓心境平靜似水。
無法避免,也無法改變的東西。
劉徹看着張湯那平靜的臉,卻想起了自己與陳阿嬌手談的一局,其實他雖然準備釋放張湯,心底對他的猜疑卻已經大了,陳阿嬌願意救他,他也救過陳阿嬌,這兩個人之間,真的什麽也沒有嗎?
劉徹不願意去想,只是很多時候由不得自己不想。
“前些日,朕與故人有個賭約,朕與她手談一局,朕若是輸了,便放你出來。”劉徹的聲音很緩慢,在這地獄一般的诏獄之中,高貴地站在那裏,然後背着手,看着張湯,“朕輸了,一言九鼎,你可以出去了,官複原職,還當你位列公卿的張廷尉。”
張湯心中一跳,手談一局?他素知劉徹棋力不錯,便只有東方朔贏過他,別的人不是懾于他威勢,便是真的棋力不佳……
如今竟然有人敢同劉徹對局,并且贏了他……
這個人……
張湯擡眼,卻看到劉徹那帶着深意的目光,心下卻不知為何黯然了:“臣謝皇上不殺之恩。”
張湯跪了下來,在這陰冷潮濕的牢房的地面上,雙膝觸地。
劉徹便這樣冷冷地俯視着他,只覺得這诏獄陰暗無光,他甩了甩寬大的袖袍,卻從張湯的身邊經過,在走到牢門的時候似乎才想起來,“你起來吧,朕已經通知了陶氏來接你。”
郭舍人趕忙去扶張湯,劉徹卻在前面道:“郭舍人,還不趕快走?”
郭舍人心裏一驚,不敢再扶張湯,輕輕做出一個“嬌”字的口型,卻立馬跟着劉徹去了。
張湯自己慢慢地站起來,背部卻一陣疼痛,他煞白了臉,慢慢地從牢門之中跨出來,這幾天,對于張湯來說,是死亡——也是新生。
這是自己掌管的诏獄,這裏關押着許許多多品階很高的官員,這是自己方才出來的地方,也是一些不該發現的念頭被發現的地方。
陶氏接到了消息之後立刻就過來了,她沒有理會獄卒直接快步走了進來,卻只看到在外面天光照耀之下的張湯的背影。
“夫君……”
張湯看着自己前方那過道,幽冷而黑暗,慢慢地轉身,那一瞬間——陶氏只覺得自己的喉嚨似乎都縮緊了,那一刻她怕極了。
那一日去求陳阿嬌的時候,陳阿嬌摸着她頭頂的發髻說的那句話又浮現在了耳邊:“你,是個聰明人。”
張湯也這樣慢慢地轉過了身,看着她,似有似無地那麽一勾唇,那一瞬間陶氏以為張湯會說出跟陳阿嬌一樣的話來,然而張湯只是對她說了一句:“回去吧。”
回去吧。
不回去還能幹什麽呢?
于張湯而言,此刻該歸家,于劉徹而言,此刻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回宮。
走在長安道上,劉徹背着手,腳步很快,郭舍人也緊步跟着,卻忍不住問道:“張湯會猜出來嗎?”
劉徹停下腳步看他:“猜不猜得出來又怎樣?”
于是郭舍人不說話了,多說多錯。
不知不覺又到了喬宅前面,卻正好見到那門從裏面打開了,陳阿嬌挺着大肚子,皮膚卻更加白皙水嫩,後面跟着提着東西的趙婉畫和李氏。
“夫人您真是客氣了,不過老身也早就想請夫人到我府上坐坐了,恰好今日我那口子在,妍兒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還要勞煩您挂心了。”
李氏笑着說道,眼底卻藏着些擔心。
她女兒李妍的病已經越來越重,陳阿嬌看她整日憂心忡忡,也才想起自己理當去看看,鄰裏之間的事兒,此前曾去過幾次,但是都沒有久留,只是放了東西便走,今日李氏說淮南王那邊傳過來的豆腐的做法已經被她學會了,宮裏新做了許多,她也自己試着做了一下,請她過去嘗嘗鮮。
于是陳阿嬌便帶着人去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令愛的病當好好養着,我這幾日也不需你日日來看,你照顧着自己女兒吧,有什麽難處也要告訴我。”
陳阿嬌說着,已經到了李氏家門前。
這裏便是李宅了,剛剛靠近便聽到了一陣絲竹之聲,她怔了一下,卻聽李氏解釋道:“他就愛鼓弄些樂器,是宮裏的樂師,現下怕是在試新調吧?”
于是李氏推門進去了,陳阿嬌舉袖一掩唇,卻是眼神一閃,也跟着進去了。
劉徹就遠遠地看着。
這宅院……
在他知道陳阿嬌就住在這裏的時候,便已經對張湯有了猜忌了,之前東方朔的故宅便在此地,是張湯将陳阿嬌救出來的,卻處處瞞着自己。
想着,他擡步便要往李宅走去。
郭舍人大驚:“陛下您這是?”
他回頭看了一眼郭舍人,卻帶着幾分促狹的意味,笑道:“李延年是朕的樂師,朕便不能關心關心臣下嗎?朕進去了,這是偶遇她,不是故意去見的。”
于是郭舍人無言,嘴角抽動了一下,看着劉徹忽然變得輕快起來的腳步,九哥,你敢不敢不這麽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