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棋局
陶氏走了,主父偃進來了。
他躬身道,“夫人還是坐下吧,站着費力。”
陳阿嬌看着他那淡定的表情,忽地一笑,依言坐下了,手搭在自己的腹部,似笑非笑問道,“看你一臉胸有成竹的表情,想必已經猜到了我要說什麽了吧,”
主父偃一低頭,“不敢,不過是方才拜訪了汲黯,他很高興罷了。”
“汲黯,也對,他恨張湯入骨,恨不能讓他死,如今張湯落難,他必定是第一個高興起來的。”陳阿嬌自語了一聲,卻覺得張湯太可憐,也感嘆劉徹的無情,不過只要一想到這由頭,她就渾身不舒服,這個孩子,還未出世就已經引起了腥風血雨了麽?
“你且坐下。”
主父偃已經習慣了她這樣淡淡的說辭,坐下來,卻道:“夫人沒有應對的方法嗎?”
陳阿嬌将自己手中的人脈過了一遍,她拉攏的奸猾之輩都算是平常跟張湯仇怨比較大的人,畢竟張湯是清官又是酷吏,他們那些人敢收受她的賄賂,便不是什麽正經的官員了,跟張湯這種人可以算是天生的不對盤。
用不上,她這邊的人竟然都用不上。
再一次覺得自己手中的資源太少啊。
可是她在孕中,這些事情實在處理不過來,也只能将就着一陣,等再過三四月,孩子出世了,一切都好了。
“與其問我,不如問你,近日你出手頗為闊綽,可結識到了什麽人物?”
主父偃摸摸鼻子,“我這出手闊綽,還不是因夫人您在背後撐着嗎?不過細細一想,還真的沒什麽人能夠用,他們肯跟我交往,也就不是什麽正直的人,巴不得看張湯死了,若是別的事情求着辦還行,可是張湯這個怕是萬萬不能,并且依在下看來,誰去給張湯說情誰倒黴,要是夫人您去,更是火上澆油。”
陳阿嬌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看着主父偃那表情,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也就是嘴皮子油滑,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交往方式,你既然能夠扮流氓,又為什麽不能扮作是正經人跟正直的官員以君子之禮相交呢?此事按下不說,說張湯——你回來的時候分明是已經知道了解決的辦法,你說說吧。”
“在下認識的人的确不多,不過方才在汲黯府上,他說除非是有什麽不得不讓陛下動搖的人出言為張湯求情,才有可能讓陛下點頭放任,赦免張湯。”
主父偃回想起汲黯那眼神,當真是透心涼。
這人跟人之間的積怨怎麽就能那麽深呢?
廷尉張湯,他這個廷尉到底是跟多少人結了仇啊?
連陳阿嬌都頭疼了,她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嘆了口氣:“酷吏背後唯一的支撐,也是最大的支撐就是皇帝,一旦皇帝準備将他們推開,便失去了所有的支撐,這個時候便該群起而攻之了。”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再不解決張大人的事情,張大人會——”
主父偃說到最後幾個字,卻遲疑了,他看向了陳阿嬌。
陳阿嬌彎了彎唇,笑容卻淡得看不見了,“會死。”
會死。
兩個字。
輕描淡寫。
主父偃沒有想到她能夠用這樣不經意的口氣,說出如此沉重,便是連自己也要仔細斟酌好幾番的詞來。
“為今之計,只能看看,有沒有什麽劉徹特別信服的人去勸勸他了。”陳阿嬌這樣說道。
主父偃立刻笑了:“總不能叫東方朔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自己的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陳阿嬌看向院牆外面,隔壁就是東方朔的院落了,不過現在已經是人去宅空,若說劉徹最信服的人,除了東方朔能拿出來,別人是不行的了。
董仲舒太老,公孫弘不過也是個機巧之輩,這些人都是陳阿嬌無法拉攏的,也根本拉攏不了。
“等東方朔,還不如直接給張湯一尊鸩酒。”陳阿嬌冷笑了一聲,又解釋道,“你往日不知,張湯處處針對東方朔,東方朔嘴上不說,心裏也不喜他刀筆吏之流,只怕就是在這裏也不會為張湯求情。更何況此人算天算地,他根本不用多做什麽,多方考慮,怕就知道張湯是什麽結局了。
張湯現在應該是死不了的,他還要經辦淮南王謀反一案,歷史的軌跡不是蝴蝶的翅膀能夠輕易改變。
東方朔,本已經是冒着仙氣兒的人了,根本不會參與到這種事情上來。
陳阿嬌說的這是實話,可是主父偃聽着心裏又不舒服了,“東方朔是仙人,不過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
陳阿嬌壓下心中紛繁的思緒,聽到這句話,卻總覺得有幾分說不出地奇怪:“我怎麽覺得你不喜歡東方朔?”
她這話一出口,忽然又記起來,主父偃曾經拿着東方朔寫的東西,說那是“妖言惑衆”,曾經的張湯怕也是常常将這樣的話挂在嘴邊的。
都說東方朔是妖言惑衆,可是劉徹将東方朔奉為神明。
他是個不世出的神鬼之才。
主父偃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他行文的時候帶着狂傲之氣,那竹簡簡直讓人越看越憤怒。”
……
陳阿嬌無言,她其實也有這個感覺——東方朔此人的竹簡,簡直就像是一種炫耀。
她嘆了口氣,決定還是不談這話題,辦法她方才已經想到了:“你跟汲黯的關系還不錯。”
“是。”主父偃皺了一下眉,“可是他不是恨張湯入骨嗎?難道要汲黯去喂張湯說情,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陳阿嬌心說她要是真的這麽想簡直是要蠢死了,“我看上去就那麽蠢嗎?”
主父偃一下讷讷說不出話來,很久才道:“夫人有何妙計?”
“汲黯與武安侯田蚡不合,張湯曾是汲黯舉薦上去的,寧成對張湯有知遇之恩,這田蚡也是不差。他舉薦上去的人出了事,他沒什麽表示也不好。又因為汲黯厭惡張湯,故而連帶着也厭惡田蚡,曾在不少場合對田蚡出言不遜,不過田蚡忌憚着劉徹,沒有深加追究。”
她只将這話說了一半,然後便不說了。
主父偃不知道這中間還有這一層關系,武安侯田蚡乃是當今王太後的胞弟,乃是劉徹的舅舅,後來被封為武安侯,可是說是位高權重一時,汲黯跟張湯之間的仇怨自然是不必說了,可是武安侯田蚡跟汲黯之間還有這一段恩怨,這便有了可乘之機了。
“您的意思是……”
“別人借刀殺人,我們便借汲黯激武安候去劉徹那裏說吧。張湯死不了的,不過是多受些苦。”雖則一切都是歷史注定了的,但是沒有人去為了張湯的脫困努力,歷史……也許就會被改變吧?
這種模糊地知道事情怎麽發展,卻始終也摸不出脈絡的感覺,讓陳阿嬌覺得有心無力。
她看了主父偃一眼,“你怎麽了?”
主父偃回過神來,搖頭道:“只是在想要用什麽話去激怒汲黯而已。”
陳阿嬌看着他毫無愧意的表情,奇怪道:“你就不覺得坑害自己的朋友有些不對嗎?”
“我這哪裏是坑害他?汲黯愚直,怎麽說都是沒錯的,反正皇帝知道他忠,這一手棋可能會救了張湯,可是同時也在陛下的心中埋下了猜疑的影子,田蚡出面回護張湯,不管是不是受汲黯激怒,最終的結果就是他解救了自己舉薦上去的人,并且保住了他。夫人算計得很精妙。”
主父偃一字一句地分析了出來,可是最末一句“算計得很精妙”卻讓人有些聽不懂。
不過陳阿嬌是聽得懂的,她端起茶來,這是很淡的茶,不是茶葉泡的,而是外面采摘的嫩葉,用熱水沖出來的,難為趙婉畫還有這個心思,她日子過得很舒心。輕輕地吹了一口茶,陳阿嬌不動聲色道:“我才沒算計什麽呢,你想多了,這都是巧合。”
主父偃聽她這麽說,也不反駁,只是一笑,“夫人早些休息,在下告辭。”
陳阿嬌點頭,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待到主父偃走到了門邊的時候,她才擡頭看去。
主父偃也是越發深不可測了,不過這人——
一面看着東方朔的竹簡,一面還要将這人罵個狗血淋頭,這到底是什麽心理?
也許是因為東方朔的東西寫得實在太好,也許也因為東方朔的口氣實在太欠扁。
他站在很高的高度上,以一種俯視的筆觸來描繪天下大事,如果不看東方朔的竹簡,只看他人的外表,會覺得這是一個相當謙遜的人,只可惜,看了才知道,這人根本自負而狂妄。
更可惜的是,他有狂妄的資本。
陳阿嬌覺得這樣的人生在世上簡直就是一種浪費,人聰明到這種程度,什麽事情都盡在掌握了,活着也沒意思。
這種人,生來就是為了死的。
主父偃說陳阿嬌算計,其實她還真的是在算計。
她不信劉徹真的就這麽昏庸,會将張湯置于死地,張湯跟劉徹認識這麽多年,不說功勞苦勞,私交也是甚篤,劉徹不會殺張湯的,尤其是在這種事情上……
他應當是要警告張湯,他畢竟是皇帝,天子的尊嚴是不應受到侵犯的,同時也算是敲山震虎,連張湯這種劉徹倚重的心腹都能被他辣手罰下來,對付別人,劉徹也不會手軟。
如果陳阿嬌是劉徹的話,她設身處地地那麽一想,張湯已經受到了責罰,按理說不殺他,就該這樣了事了,可是劉徹偏偏将張湯下了大獄,接下來如果是劉徹的話——便是要看看衆人對張湯的态度了。
只是總歸還是要拿個人上去說情,才能對了劉徹的心意,這樣好順勢将張湯給放了。
整件事情解決得很簡單,甚至順利到出乎意料,主父偃次日去了拜訪了汲黯,二人飲酒的時候,主父偃出言诋毀張湯,還說張湯曾在陳阿嬌面前說過汲黯哪裏哪裏不好,其實這些話都是陳阿嬌自己說的,跟張湯一點關系也沒有。
陳阿嬌說汲黯愚直的時候,那語氣神态都被主父偃狡詐地安到了張湯的臉上,說得那是繪聲繪色,不過他也就是裝作随口一提的模樣。汲黯不是什麽蠢貨,他雖愚直,這心眼還是有的,要是過了頭了,被汲黯看出什麽來,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他跟陳阿嬌說自己怎麽怎麽做的時候,差點沒把陳阿嬌笑死,等說到自己在汲黯面前抹黑張湯的時候,陳阿嬌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很久才捧腹大笑起來:“主父偃啊主父偃,此事若讓張湯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好過了。”
主父偃可憐兮兮地坐在那裏,将雙手握起來:“夫人啊,我這人生已經如此艱辛,您何必還來吓我呢?”
“竟然敢把我說的話轉嫁到張湯的身上,竟然還銜接得滴水不漏,把張湯黑了個底兒朝天,就算我不說,你這事兒他遲早也會知道的。”陳阿嬌又笑起來。
她這舉動,看得主父偃心顫,忙伸手道:“夫人夫人,您別笑了……”
這孕婦怎麽還這麽沒注意?
在主父偃去汲黯面前嘀嘀咕咕,順便還诋毀了田蚡之後,汲黯雖然算個聰明人,但是因為此前與張湯、田蚡之流有舊怨,彼此看不順眼,第三日上朝的時候就直接參了張湯和田蚡一本,說張湯結黨營私,意圖不軌。
劉徹尚未發話,田蚡就覺得委屈了,心說我他娘的這是遇到什麽事兒了?以前就是張湯每次參這個一本,參那個一本,自己都提心吊膽,擔心這小子參到自己的身上,畢竟張湯就是那死德性,不認人,只認律,誰遇到他誰倒黴!田蚡早就跟張湯劃清了界限,沒準備再接觸,只是祈禱這禍事千萬不要落到自己的頭上,他這皇帝舅舅還當得好好的,武安侯之尊呢——嘿,今天怕是出門沒算好時辰,剛上朝就被這有毛病的汲黯給參一本。
呸,我還結黨營私呢!
田蚡心中憤怒,當下那短胡子一吹就跟汲黯在朝堂上吵了起來,“你汲黯是仗着自己愚直愚直,汲黯汲黯,誰遇到你都沒話說,只能黯然沉默,我田蚡問心無愧,你平白地一頂結黨營私的大帽子給我扣過來,分明是你與張湯有私怨,卻要将我拉進來說,張湯下獄,你便是落井下石!”
汲黯是一聲冷笑,那蒼白的臉上少見地有了一分血色,簡直是新仇舊恨湧上來,當下出列争辯道:“陛下,武安侯田蚡血口噴人,臣汲黯有本當奏,問心無愧,黯只恨那欺君叛國之人,張湯若忠,臣豈會容不下他?!”
“那你倒是說說,張湯何時欺君,何時叛國?他為蒼生社稷,為吾皇陛下,為了這大漢律條的森嚴,勤勤懇懇,何罪之有,竟然值得你這般诋毀于他!”
田蚡忍不住就要跟汲黯辯,直接在這朝堂上吵了起來,他為張湯說話,卻也是在為自己說話。張湯如果真的被劉徹懷疑結黨營私,自己也要跟着倒黴啊。
劉徹高坐這朝堂之中,冷眼看着這兩人吵起來,只覺得心煩意亂,直接将手中的奏簡扔了下去,卻一句話沒說。
這竹簡落地“啪”地一聲脆響,田蚡和汲黯之間的争論一下就停了。
只聽劉徹冷冷道:“一個是長安令,一個是武安侯,都是有身份的人,你們二人竟然在這朝堂之上吵嚷起來,莫不是當朕死了?!”
隔得太遠,看不清劉徹的表情,群臣震懾,不敢再竊竊私語,盡皆垂首,現在窦太皇太後眼睛不好,現在眼看着窦家的形勢不好,劉徹的勢力坐大,幾乎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這個天子,很快就會成為真正的天子,再沒有什麽能夠鉗制他了。
羽翼豐滿的劉徹,會是一位霸主。
“前方戰事緊急,正當與匈奴交戰之時,你們正事不讨論,倒是關心起朕責罰了哪個大臣了?朕是否需要也責罰一下你們,讓你們與張廷尉做個伴?”
……
早朝,籠罩在一片陰郁之中,大家都垂頭喪氣地散了,大家都的時候,田蚡斜視了汲黯,哼聲道:“說張湯刀筆吏,我看着汲黯也是不差的,慣會血口噴人……”
汲黯也臉色鐵青地走了,同樣臉色不好的還有劉徹。
他沿着長廊要去宣室殿,只是半路上竟然撞見了衛子夫,衛子夫對着他盈盈一拜:“臣妾拜見陛下。”
劉徹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想多理會她,沒好氣道:“你來幹什麽?”
衛子夫早就聽說了張湯之事,她以前跟張湯說話的時候總是覺得這人的眼神太利,讓她不喜歡,現在劉徹都惱了這人,怕是張湯的日子走到盡頭了。
她聽平陽長公主說,以前張湯常常勸劉徹多顧念一下陳阿嬌,後來張湯還為陳皇後扶靈,這個張湯,她一點也不喜歡。
李陵、灌夫和郭舍人等人都對自己禮敬有加,唯獨這個張湯,每次都不冷不熱,讓人看着心裏難受極了。
此刻張湯落難,不落井下石一下,衛子夫心裏不舒坦。
所以她假裝偶遇,來跟劉徹說事情了。
劉徹看着她臉上那些精致的妝容,劉嫖的話忽然之間在眼前浮現出來,他不動聲色地将她扶起來:“今日怎麽有空到處走走?”
“陛下,這滿園春色正好,臣妾也來賞賞花,不行麽?”她故意用了一種嬌憨的口氣,然後斜着抛了個含羞帶怯的眼神。
劉徹只覺得心中煩悶,根本不想理會她,只是依舊好言道:“朕朝政繁忙,怕是沒時間與你一同賞春了,你自己去吧。”
說罷,他擡步便要往前走。
衛子夫卻急急地跟上來,笑道:“那臣妾為陛下熬了碗湯,陛下為國事操勞,好歹也要補一□體啊。”
劉徹終究是推拒不過,心想着早些喝了解決了這事情也好,他其實已經有許久沒有踏足後宮,整日忙着的就是國事國事國事,閑了想起來的人必定是陳阿嬌,別的根本就是不想搭理。
他的孩子再過幾個月便要出生,可是他根本不能接近……
如此苦痛的煎熬。
進得殿中,衛子夫侍女端上來一碗湯羹,奉給了劉徹,卻在他接過的時候不經意地說道:“看陛下表情郁郁,似乎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情,我聽說那張湯犯了欺君之罪——”
“啪!”
乘着微燙的湯羹的玉碗砸落在地,就在衛子夫的腳邊,她吓得一跳,縮了一下腳,雙手舉起來作勢要護住自己,掩耳朵一般,只是坐到一半又停下來,尖叫了一聲。
衛子夫被劉徹這突然的舉動吓呆了,她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陛下?”
劉徹從郭舍人的手中接過了擦手的絲帛,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擦拭幹淨,卻挑眼看着衛子夫,那幽冷的黑眸之中帶着鋒銳的冷光,“衛貴妃也要對朝政要事發表見解嗎?”
衛子夫一下跪下來:“臣妾絕無此意,陛下——”
劉徹卻毫不留情,“衛貴妃最近可能有些累,好好回自己的甘泉宮休息吧,郭舍人,送她走。”
“陛下,臣妾真的是無心之失,臣妾決不敢妄議國事,請陛下相信臣妾……”
衛子夫的眼淚不要錢一樣地淌,她費盡心機來見劉徹一面,卻不想遇到這般事情,早知道便不要一時興起,準備去算計什麽張湯,結果禍事臨頭了,她根本不知道為什麽劉徹這麽忌諱這個話題!
那個該死的張湯!
方才衛子夫提到“相信”二字,卻點中了劉徹最近的傷處,他低頭看着梨花帶雨的美人,語氣淺淡,甚至還有笑意:“朕前些天做了一個夢,見到衛貴妃當年跪在針氈上,雙膝都是鮮血,浸染了白色的曲裾深衣,還對朕笑,說你不疼,還說全是自己不小心……那個時候的衛貴妃,真是很美麗動人。”
劉徹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衛子夫臉上也露出了回憶的表情,顯出幾分做作的甜蜜來,“當日多虧了陛下,不然臣妾便被那陳……廢後陳氏害了,如非陛下相救,子夫早已做了那不明不白的孤魂野鬼了……”
劉徹抓着絲帛的手指不知不覺地掐緊了,他溫情一笑,也像是想起了當年:“是啊,當時你還說不是阿嬌做的,我當時責怪你不肯說出真相,時隔多年,你倒是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了。”
劉徹此話一出,衛子夫臉上的表情頓時一變,心冷了大半截,劉徹方才那話必定有深意,她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可是根本沒有辦法轉開。
“廢後陳氏已去,臣妾變再也不必懼怕什麽了。”
這是一口咬定當初就是陳阿嬌罰她跪的針氈了。
劉徹笑笑:“朕就知道是那些人在朕耳邊造謠,你如此善良,便是在阿嬌失寵的時候還幫她求情,怎麽會……朕還有政事要忙,你先回宮吧。”
衛子夫幾乎是心驚膽戰地出來了,她急急地在道上走着,卻差點撞到了剛剛過來的窦太皇太後,“臣妾叩見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長樂無極。”
窦太皇太後老了,只是皮膚那些包養得好,也能看出年輕時候的美人模樣,唯一的不足就是臉上的粉太厚,唇太豔,她已經不年輕了,沒了當年的榮寵……
聽到了衛子夫的聲音,窦太皇太後笑了笑,“起來吧,你才從陛下那邊出來吧?陛下在幹什麽?”
“回禀太皇太後,陛下說自己政事繁忙,讓臣妾先行離開了。”衛子夫的話語之中帶着幾分委屈。
窦太皇太後又是一聲笑,說不出喜怒來,由宮人扶着,杵着拐杖,“你倒是個有心的……有心的……總比阿嬌那孩子缺心眼的好……”
這話聽不出褒貶來,可是衛子夫只覺得這句話是在打她的臉,只是這淡淡的一句,便像是給人扇了一耳光一般,臉上火辣辣的。
周圍都是宮人,窦太皇太後走到哪裏都是一堆人跟着,聽見這話,懂的人都竊笑起來,讓衛子夫顏面很不好看。
待到窦太皇太後離開了,衛子夫這邊早已經氣瘋了,連個老妖婆都敢欺負到自己的頭上!
她惡氣連連,卻大聲喊道:“去給我把貴枝找來!回宮,殿前伺候的幾個人都過來!”
走遠了的窦太皇太後扶着身邊的人的手,臉上帶着那種尊貴的、無法僞裝的淡淡笑意,“阿嬌再不成器,也是我外孫女,她坐到如今這貴妃的位子上,便已經足夠了。我若是再容忍她,便是阿嬌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我的……”
身邊的宮人不言,窦太皇太後,窦漪房,這個傳奇的女人,就這樣搭着宮人的手,從宣室殿前過去了,沒有進去看一眼。
只是劉徹這邊,卻是在衛子夫走後,便對郭舍人說了一句話:“去看着衛子夫,看看她下面會做些什麽,然後細數報給朕。”
郭舍人不懂,還是領了命,可是卻不走。
“你還在這裏幹什麽?不下去布置?”劉徹有些奇怪。
郭舍人吞吞吐吐,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的,只是看着劉徹那冷淡的表情,又不好說了,在劉徹問詢的目光之中,他終于還是一咬牙,豁出去了:“陛下,這張湯總不能一直關着啊,他身上還帶着傷,這要不給治治,他一不小心死了怎麽辦?”
劉徹立刻瞪他,卻斥道:“你說什麽不吉利的話呢!朕什麽時候沒給張湯送藥了?”
郭舍人傻眼,“陛下你……”
劉徹大筆在竹簡上一勾,低下頭,不動聲色道:“張湯留着還有大用,朕不會殺他。”
“……”郭舍人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這心底感覺怪怪地,九哥這心思真是越來越猜不透了。
“那我去布置衛貴妃那邊的事情。”
“嗯。”
劉徹淡淡地應了一聲,批閱了群臣的上奏,最後将汲黯的奏簡單獨拖出來看了一眼,卻直接丢到了地上,哼了一聲:“愚直!”
說到汲黯,是真的沒有什麽話了。
待得郭舍人布置回來,劉徹忽然道:“出宮一趟。”
然後他們去了喬宅。
這一次,劉徹是叩門進去的。
陳阿嬌又在院子裏擺着棋盤了,無聊地敲敲棋盤,等着趙婉畫或者是主父偃回來,跟自己下棋,其實她也想過要開個棋館,大家以棋會友,這樣就不愁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這個計劃也可以慢慢做起來,就算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人欲望也可以啊。
正這麽想着,叩門聲便響起來了,陳阿嬌打了個呵欠,看到李氏去開門,她将一枚黑子擺在了棋盤中間,還沒來得及去猜測來人是誰,一擡眼便看見了劉徹。
他穿着黑袍,這天底下最尊貴的顏色,站在門邊,竟然給李氏道了聲謝,然後說要見陳阿嬌。
李氏也不知道該不該答應,畢竟眼前這是皇帝,她回身想去請示陳阿嬌,陳阿嬌卻知道劉徹來也許有深意。
她跟劉徹之間不過是前夫前妻的關系,離婚夫妻,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只要他不要來個舊情複燃步步緊逼,陳阿嬌也能跟他和平相處,雖然肯定是回不到從前。
“進吧。”
她又輕輕用黑子磕了磕木制的棋盤,懶洋洋地坐在太陽底下,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院子裏的杏花開了許多,一片濃豔的顏色。
陳阿嬌就坐在那花前面,眼前一張方案,自己卻坐在榻不像榻椅不像椅的太師椅上,看着眼前那棋盤。
劉徹緩步走進來,青袍玉帶,發冠豎起,在這春日裏,忽略他的身份還有那眼底的深不可測,倒還真是翩翩佳公子。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陳阿嬌便道:“你來如果沒正事兒的話,還是走了的好。”
劉徹直接在她對面坐下來,看着眼前的這一盤棋,只落了一顆黑子在棋盤上,似乎是剛剛随意放上去的,就在最中間的天元的位置,敢将棋子這樣擺的人,不是狂妄至極的新手,便是棋藝精湛,并且藝高人膽大……
他看着陳阿嬌那隆起大了一圈的腹部,心中柔軟,連聲音也放輕了,“張湯有欺君之罪,我責了他廷杖四十,關了大獄。”
陳阿嬌看到劉徹将一顆白棋拈起來,放在了天元旁邊,她笑了一下,“張湯幹我何事?”
劉徹依舊低着頭,他看着眼前的棋盤,竟然有幾分沉默起來,過了許久他才答道:“手談一局,你贏了,我便放了張湯。”
陳阿嬌正在用棋子敲木制的桌面,聽到這話,那敲擊的聲音便停了。
她其實知道,就算自己說張湯跟自己沒關系,劉徹也不會相信。
“朝政大事,開不得玩笑。”
劉徹聞言,終于擡頭看她,卻努力地壓制了自己內心翻湧的情緒,變得平靜,“君無戲言。”
陳阿嬌一下笑起來,“不覺得好笑嗎?”
她拿起了一枚棋子,落子。
金屋藏嬌,也是君無戲言,結果呢?
劉徹沉默,手卻很穩,也跟着落下了一子。
陳阿嬌落子的時候其實是有顧慮的,她怕自己贏了劉徹,顯示出自己對張湯很在意,可是又怕自己輸了張湯就一直蹲牢裏吃牢飯了。
突然出現說要手談一局什麽的,她真是有些受不了,也猜不透。
“你大約是不會殺張湯的,該不會是故意來我這裏要求手談一局,輸了回去正好放人吧?”
若是以前的劉徹,這種事情還是做得出來的。
劉徹看她一眼,卻沒有說別的話,“贏了我再說吧。”
陳阿嬌不說話了,專心下棋,小時候下棋他就沒贏過自己。
眼看着殺到終盤,難解難分,劉徹一條大龍已經被陳阿嬌的黑子給攔腰截斷,她撿走了棋盤上幾目白子,表情淡淡。
劉徹忽然問道:“你罰衛子夫跪過針氈嗎?”
陳阿嬌的手伸出去,一枚黑子夾在指間,頓了一下,最後還是穩穩地落下去:“你輸了。”
劉徹很幹脆地投子認輸,許久沒有這樣下過棋,她的手段還是這樣犀利尖銳,根本讓人難以招架,這是一個重新回歸強勢的陳阿嬌,他再次這樣确認。
只是,她與自己手談這一局,到底是為了誰呢?
她的眼底看不到別的情緒,像是以前一樣,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原來時隔多年,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超越她,不過是一種錯覺。
其實來這裏不過是個借口,張湯遲早是要放出來的,他只是找個借口,來看看她,問問他。
“棋局已罷,輸了,便走吧。”陳阿嬌開始收拾棋子,劉徹上去為她分揀完畢。
最後他站起來,“我方才那個問題,你不準備回答嗎?”
陳阿嬌歪着頭看着他:“前夫,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難道你還想要追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