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受辱
“阿嬌,到底為什麽要布置這麽多,”
劉嫖就不明白了,“既然有這麽多的誤會,你跟徹兒之間說清楚不就可以了嗎,”
陳阿嬌真是嘆氣的心思都沒了,自己這個娘怎麽老是缺心眼兒呢,在有的事情上精明得可怕,在有的事情上卻遲鈍到極點。
說清楚,她沒那閑工夫,過都過去了能怎樣,
她方才給館陶公主說的那些也就是以防萬一,“總之你讓人注意着宮中的動向,不管是劉徹還是衛子夫。”
“可是這些注意了當然沒問題,我為什麽還要去賄賂大臣還要幫助那個什麽汲黯?那個汲黯病歪歪的,說個話都能氣死人,我恨不得在徹兒面前天天編排他!”
劉嫖恨恨地說着,“就是那個汲黯,他竟然還在朝上參了我一本,說我奢侈!”
這都是哪裏來的爛賬啊?
陳阿嬌快被劉嫖的腦回路擊敗了,有這樣的一個娘,也不知道是她的幸還是不幸,說劉嫖單純,她當初在景帝面前诋毀栗姬那是毫不留情,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腦子就像是轉不過彎了一樣。
“娘,他是皇帝的臣子,你也不知道收斂收斂,有錢也不是那樣花的。”更何況,那錢是怎麽來的,她自己心知肚明。
館陶公主有自己的封地,自然是什麽也不愁的,長公主劉嫖常常被別人喊作“館陶公主”,便是因為她封地在館陶,也就是說,長公主劉嫖是真正的地主階級。
有錢,那是應該的事情。
所以劉嫖很氣憤,“反正我就是看汲黯那病歪歪的小子不舒服,老娘都要被他給氣死了!”
“你才要把我給氣死了。”
陳阿嬌無奈地撫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已經有些言語無力。
劉嫖湊上來,拉了拉陳阿嬌的袖子,委屈道:“阿嬌你肯定有在嫌棄我了……”
“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了。”陳阿嬌嘆氣,“汲黯在劉徹看來是忠臣,你幹什麽總是要跟汲黯擡杠呢?汲黯這小半輩子都在跟別人擡杠,你知道他是看誰不順眼就要說一句的,愚直,就是根木頭。跟張湯你尚且能夠争辯幾句,他會顧及着你的身份,可是汲黯怎麽可能給你好臉?就因為他忠,所以他命長着,你跟他置什麽氣啊?讓張湯跟他杠着就可以了,你這個性格也不像是能跟汲黯這種人杠出個什麽結果來的。”
她是不想劉嫖惹禍上身。
劉嫖也知道陳阿嬌的意思,可是這心裏不舒坦啊,“我憑什麽還要避讓這那種人啊?”
她言語之間很是瞧不起汲黯,根本從來沒把這種小吏看在眼底,皇家之人從來都是帶有一種尊貴的。
不過一看陳阿嬌那臉色沉下來,她忙讨好道:“聽你的,聽你的,我聽你的還不成嗎?”
“我知道你還是不理解我為什麽讓你這樣做,可是劉徹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你抱着哄着的孩子了,他已經是整個大漢的皇了。他是帝王,怎麽能夠容忍你這樣胡作非為?以前景帝舅舅在的時候,他寵愛你那是一回事兒,可是現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嗎?”
劉嫖哼了一聲,卻是對劉徹也心生不滿起來,想起陳阿嬌方才所說的衛子夫一事,這劉徹,竟然敢偏聽偏信,信了那衛子夫的話,還最後廢掉了阿嬌,她改日必要找個時間進宮去嘲諷幾句,好叫那負心漢心裏不痛快。
陳阿嬌不想說這些,她只是搖頭:“今時不比往日,你是他長輩,他雖總不好動你,但你以為汲黯不揣度着他的心思,敢就這樣直接往上面遞本嗎?劉徹若是真的向着你,早就把汲黯拖出去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這麽一分析,倒是讓劉嫖覺得她是真的說對了,細細一想,可不就是這回事嗎?
如果劉徹是真心向着自己這個丈母娘,早就把那汲黯處理掉了,哪裏還容得下這人來惡心自己?
一時之間,劉嫖又覺得憤怒了。
陳阿嬌說道:“反正汲黯的事情你也被想了,想再多都沒用,他不過是說你幾句,敲打敲打你,你也別成日跟着跟董偃厮混……”
“董偃他人很好的啊。”劉嫖看上的男人都是一表人才,這董偃一開始不過是個珠寶商,後來搭上了劉嫖,這才開始結交權貴,并且就是他出了個馊主意,讓劉嫖将長門宮送給劉徹,劉徹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如今還要接受別人的贈送,并且這長門宮還奢華到一種境界,如果陳阿嬌是皇帝,也得起疑并且不舒服了。
陳阿嬌一聽到她董偃,就覺得不高興:“你就整日裏念叨那小白臉了,我看你還是早早地回去吧,別在我這兒待着了。”
以往董偃那小白臉一看到陳阿嬌就怕得慌,因為陳阿嬌對他的态度很糟糕,劉嫖也怕陳阿嬌跟那董偃之間發生什麽矛盾,因而總是避諱着,害怕兩個人碰面,提到董偃,她是尴尬居多的,不過很多事情不是這麽簡單就能夠解決的。
她有些不舍,卻過去摸了摸陳阿嬌這肚子,驚喜道:“裏面小家夥在動诶,我就要當這孩子的祖母了!”
劉嫖那表情顯得有些誇張,卻一點也不造作,陳阿嬌臉上挂着笑,也不說話了。
母女相聚的時間不多,因為之前雜七雜八的事情談得不少,所以劉嫖走的時候便已經不早了。
她走時拉着陳阿嬌的手,要她跟自己一起走,去公主府,可是陳阿嬌搖頭拒絕了,她說:“過去的就過去吧。”
也就是說,她不會随着自己一起回公主府了。
她的女兒,如今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她走時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不管你改了什麽名,換了什麽姓,你永遠是我劉嫖的女兒,有什麽事情就來找我,現在這個大漢,除了窦太皇太後,誰還能把我怎樣?你不要有委屈自己受着,我不能幫你讨回來,總歸還是你的助力。讓我放心些,阿嬌。”
陳阿嬌點點頭,也将淚意忍住了,“我囑咐的那些事情,你記得多注意一下……”
劉嫖又哭起來,可是最後又說:“我這哭着哭着倒是把自己哭醜了,你有孕在身,還是快進屋吧。”
可是陳阿嬌沒走,一直看着她的肩輿走了,自己才進去。
她不知道的是,劉嫖的肩輿回到了館陶公主府,裏面卻已經坐了一位貴客。
劉嫖是哭着進去的,周圍的侍女們都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又是驚慌又是手忙腳亂地看着她,“公主,公主?”
劉嫖直接伸手将那些人揮開,“走開,都走開,本公主這是高興的……”
她一邊走,一邊擡起頭,卻看到原本自己坐的位置上竟然已經坐了一個男人,她一晃眼竟然沒注意,等到視線低下來才反應過來,于是又一下擡起頭,“劉徹?你來這裏幹什麽?”
劉徹看着那酒尊裏面的酒液,有幾分消沉的模樣,可是看到了劉嫖,她似乎覺心情又好了起來,問道:“看到阿嬌了嗎?”
劉嫖倒退了一步,“你,你說什麽……”
劉徹将那酒尊之中的酒喝幹淨了,然後随手扔了這酒尊,沉聲問道:“她怎麽樣了?”
他竟然是根本不理會劉嫖的回答,自顧自地問着,問完了就看着劉嫖,眼底帶着幾分陰鹜的冰冷,“朕問,她怎麽樣了?長公主難道沒有去看嗎?”
劉嫖這個時候再蠢也知道是自己的行蹤早就暴露,她憤怒地看着劉徹,“你竟然派着人跟蹤我!”
劉徹嗤笑了一聲,什麽派不派人跟着的,劉嫖還真當自己是什麽人了呢。
“沒有跟蹤你。”
他這麽一說,倒顯得自己有多麽光明磊落一般,只可惜劉嫖在陳阿嬌那裏得到了消息,對劉徹的印象早就跌到了谷底,當下劉嫖冷笑了一聲:“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劉徹一早就知道了劉嫖的動靜,他只是由着劉嫖去看她,畢竟她有孕在身,劉嫖去看看反而好些,他不過是想從自己這岳母的口中,知道到底她過得如何,現在又怎樣想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怎麽樣了。”
劉嫖于是抹淚,“你都害了她了,什麽金屋藏嬌,你給的那些東西我嬌嬌哪裏稀罕?劉徹,你快快給我滾出去,否則我要讓別人來感你了。”
劉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長公主,還請告訴我……”
“你不是已經納了新的貴妃并且對她恩寵異常嗎?既然已經有了新歡,就快快地滾開,不要再到我面前晃。阿嬌不稀罕,我也不稀罕。”
那衛子夫,自己一定要讓她付出代價,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欺負她的女兒,以往事情發生得太快,宮裏這邊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她苦無回天之力,可是現在……
總歸是讓人越想越生氣的。
劉徹今日早晨的時候就收到了眼線密報,他那個時候正在閱奏章,乍一聽到這消息幾乎就坐不住了,如果不是郭舍人攔着,他立時就要去看看的。
每一日每一日地想她,他們竟然已經有了孩子,他就要成為父親,只可惜……她已經不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館陶公主提到衛子夫,讓劉徹的臉色一下就冷了下來,他不想提到衛子夫,陳阿嬌那一日的話,讓他至今耿耿于懷。
見着衛子夫的孩子,有一個打死一個,如此惡毒的話語,已經讓他憚于接觸她,可是不看着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想着,以前陳阿嬌罰衛子夫跪針板,讓後者膝上鮮血淋淋的場面立刻又在眼前,那個時候衛子夫倒下來,他伸出手去扶了一把,驚怒于陳阿嬌的狠辣。
衛子夫一個勁兒地說是她自己弄的,不是陳阿嬌罰她,一副對陳阿嬌怕得厲害的模樣,而陳阿嬌就那樣固執地站在前面,揚着下巴,眼神帶着幾分睥睨和不屑,唇邊還挂着諷刺的笑容,說不是她做的,難道是衛子夫自己傷了自己嗎?
她還一副那樣的表情,根本不知道是自己錯了。
本來他們二人之間還是有舊情的,不管此刻的陳阿嬌到底是什麽模樣,他總歸還是喜歡過她的,或者說,一直喜歡着,然而——為什麽他喜歡的那個連殺貓尚且不忍的陳阿嬌,會變得如此惡毒?
也就是在這裏,他覺得,金屋藏嬌,此嬌非彼嬌。
他不喜歡衛子夫,她的存在意義不過是為了更好地控制,沒有羽翼的衛子夫,很明顯——比宗族關系龐大的陳阿嬌更加好控制。
此刻,館陶公主說他寵幸衛子夫一事,分明有責難的意思,然而他是帝王,他的決定是不容別人置喙的。
“長公主,我是始終是孩子的父親。我是他的父皇。”
血緣上的親情是無法斬斷的,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館陶公主劉嫖,“不管這個孩子是男是女,都會成為我第一個孩子,我會讓他平安降世,我是這個孩子的父皇,誰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有權關心他。”
館陶公主冷笑了一聲,一拂袖,将那眼淚擦幹,卻直視他:“我家阿嬌蒙受冤屈的時候你在哪裏?你是大漢的天子,你也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妻子受到別人污蔑的時候你卻聽信了別人的謊言,将另外一個女人擁入懷中,你有何顏面說那是你的孩子?她曾是你的妻子的時候,你不曾好好珍惜,一紙诏書廢黜了她,她只是曾經是你的妻子而已。可如今,你們已經沒有任何的關系,劉徹,劉徹——我求求你,放過阿嬌吧……”
她就這樣聲聲哭訴着,最後卻跪了下來,對着劉徹長跪不起,她是劉徹的長輩,平日連行禮都是能免則免,現在竟然給劉徹跪下,劉徹忽然覺得眼前刺痛,館陶公主說的,字字句句……
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不曾好好珍惜,一紙诏書廢黜了她,她不過是個廢後,就算是逃出宮去,自己又能說什麽呢?再下一紙诏書将她封回來嗎?
皇後陳阿嬌已經殁了,所有的王侯公卿都知道這件事,他不可能再讓陳阿嬌就這樣複活,如果再說陳阿嬌未死,必然有人說皇帝拿律法當兒戲,也有的人肯定會說陳阿嬌犯了欺君之罪,連帶着幫助她逃走的張湯都會成為衆矢之的,陳阿嬌回宮,看上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個死人,是沒有辦法重新回來的。
可是館陶公主其他話是什麽意思……
“阿嬌受到污蔑?”
館陶公主原本是哭着,轉而又大笑起來,看上去很是瘋狂,她嘲諷地看着劉徹,“徹兒,你本是日理萬機的天子,對國事你很在行,可是看女人,我比你準。我家阿嬌,豈是肯纡尊降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謀害一個小小的宮人的?再說了,就算真是我家阿嬌做的又怎樣了?你要記住,她是皇後,你固然可以不喜她的做法,可她執掌鳳印,天生要比那些人高貴,她有權力那樣做,就算是我家阿嬌要那衛子夫去死——她也不能拒絕。”
“你枉稱自己是君王,皇天後土,你為黃天,她為厚土,如若有一日你責罰你的臣子,卻被對方反咬一口,并且違逆自己,你當如何想?我的阿嬌,她是皇後,她曾經是皇後!”
她是皇後,憑什麽不能責罰宮女?她高高在上,受到冒犯不該反擊?
說是反擊都是擡舉了那衛子夫!
館陶公主瞪着紅紅的眼睛,卻是越說越憤怒激揚,她直接一甩袖子,“陛下您還是立刻離開我府中吧,阿嬌的事情不許你再管,你也把甘泉宮那個衛子夫給我管好了,若我阿嬌有事,我定要她償命!”
如此的狠話都撂下了,劉徹不走也不行了,他幾乎是被館陶公主趕走的。
只是劉嫖也覺得心中迷茫,到底什麽才是對的呢?
劉徹和阿嬌都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原本以為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對,說出去誰不說是郎才女貌正好相襯?金屋藏嬌,多美的故事?
只可惜,金屋藏嬌,最後竟然變成了金屋葬嬌。
一座金屋,埋葬了阿嬌和劉徹的愛情,将帝後之間的矛盾上升到了不可調和的境地,一切最終走向了崩毀。
劉徹站在館陶公主府外面,就這樣回身一望,忽地苦苦彎起唇角,也不知道是對郭舍人還是自己,緩緩地說道:“幼年時候,我跟她最多的記憶就在這裏的……”
郭舍人不知道該說什麽,也只好不說話。
劉徹也只是随口這麽說說,他又想起了跪針氈一事。
“當日得知是她,朕滿心都是失望,我的阿嬌,絕不是那麽惡毒的人。可惜沒人知道,朕也想過妥協的,可是她沒有給我妥協的機會——朕最厭惡的便是心思歹毒的人,栗姬曾要毒死我,別的宮人在我成為太子之後也抱着各種各樣的心思,朕活得很辛苦。朕的身邊,不該全是那種虛假虛僞的面孔,醜陋到令朕發吐。”
“當時,只要她肯解釋分辨一句,朕都會相信,可是她不悔改,她不悔改……”
甚至兩個月前還對他說出了那麽歹毒的話,就算是衛子夫的孩子,也該是自己的子嗣,她便那麽不能容人嗎?
劉嫖說是衛子夫誣陷了陳阿嬌,她若沒做的,怎麽自己默認了?
劉徹覺得疲憊極了,曾經愛着的人已經面目全非,就算是那一張臉還是那樣,他也覺得似乎找不回過去的感覺。就那樣将手背起來,黑袍肅穆,交領的深衣,将他一切的疲憊和感傷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往回走着,回到那冰冷的,沒有人情味兒的宮殿。
可是走了幾步,他還是覺得累。
——我家阿嬌蒙受冤屈的時候你在哪裏?你是大漢的天子,你也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妻子受到別人污蔑的時候你卻聽信了別人的謊言,将另外一個女人擁入懷中,你有何顏面說那是你的孩子?
劉嫖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他頓住腳步,然後喃喃道:“她是皇後,可就算是皇後,便能以莫須有的理由随便責罰他人嗎?”
劉嫖怕是不知道她曾經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她說,那才是最真實的自己。
陳阿嬌,陳阿嬌,這是他兒時遙不可及的一個夢,可是等都他心心念念地盼到了這個夢,卻發現跟他想象之中有很大的差距。夢遠着的時候,便覺得那是美好的,不管怎麽看都讓人心生向往;夢近了的時候,因為接觸到了,總有一種這不是自己夢中場景的感覺,怎麽想怎麽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可是陳阿嬌這個夢,再一次地走遠了,卻比一開始更讓自己牽挂了。
他是自己作孽吧?何必下那一紙诏書,讓他們之間恩斷義絕呢……
其實還沒有恩斷義絕,只是那個孩子……
皇室的血脈,終究還是要回到皇室的,不管是以怎樣的名義。
他回到了未央宮,召見了廷尉張湯,然後賜他坐于席前。
張湯見禮進來之後就沒有說話,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的漆案,一副等着劉徹說話的樣子。
劉徹卻還在斟酌考慮,事情還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不過他應該先跟張湯算算舊賬。
“張湯,你是否知曉陳阿嬌有孕一事?”
“臣知曉。”那些人都是自己找給陳阿嬌的,他怎麽可能不知道?若是要自己推脫,只怕立刻就被劉徹派人查了出來,還不如自己承認來得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據說牽着不走打着倒退,這朝中最油鹽不進之人,除了汲黯,便要以他為首了。
劉徹一下冷笑了一聲:“知道你為何不告訴朕?那是皇族的血脈,張湯你可知罪?”
張湯垂眸斂眉:“臣有知情不報,欺君之罪。”
他雖這樣說,卻還是坐着。
劉徹淡淡道:“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張湯一下擡起頭來,這一次卻不知道為什麽走到一邊跪了下來,“臣願領罰,不願戴罪立功。”
“啪!”
琉璃玉盞摔在了張湯身邊的地面上,碎玉濺了一地,有幾顆尖銳的碎片将張湯臉上的皮膚劃破,鮮血滲出來一些,可是張湯卻依舊板着臉,不為所動。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劉徹堪稱大怒,他手指着張湯,卻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這人簡直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湯瞌着眼,淡淡道:“張湯知道。”
劉徹終于難以再容忍張湯的無禮,他手一揚,卻是大聲喊內侍進來,“來人,張湯欺君罔上,目無君主,拖出去廷杖四十投入大獄!”
外面聽候差遣的宮人面面相觑,這張大人不是向來最受陛下信任的嗎?如今這是——
郭舍人也頭皮一炸,根本不知道裏面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這老張向來是最有條理的,說什麽也不可能被劉徹責罰啊?莫非是出了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
外面立刻就有近衛進去要帶走張湯。
張湯卻再次一拜,自己站了起來,對劉徹道:“君子不強人所難,何況帝王?”
“拉下去!”
劉徹不想再聽,直接一揮手,再看到張湯一眼都覺得是多餘!
他早已經因為之前陳阿嬌未死一事對張湯心生嫌隙,陳阿嬌沒有死,對劉徹來說是個好消息,可是張湯欺上瞞下,欺君罔上,卻是絕不能能忍。
酷吏的存在是為了加強的自己的皇權,若是人人都如張湯一般,那他這身在高位的皇帝,便如同是耳不聰、目不明,無異于瞎子聾子,何談治國?!
更何況,方才張湯想也不想便拒絕了自己讓他戴罪立功的提議,分明是猜到了他會說什麽!
這樣的張湯,讓劉徹恨到了骨子裏。
恨不能将此人挫骨揚灰了!
郭舍人看傻了眼,上來想要勸說什麽:“陛下,這老張他一向是一張臭嘴,他要說出什麽話來,您幹什麽跟他動氣啊?老張那身子骨看着硬朗,實際上是風都吹得倒,廷杖四十,就是我老郭皮糙肉厚也幾乎會去半條命啊,您看那張湯,瘦得跟猴子一樣——”
“閉嘴。”
劉徹聽得不耐煩,直接揮手讓他閉嘴,剛剛拿起來看了沒幾眼的奏折有丢了下去。
而在張湯這邊,直接在殿外設了刑臺,往日都是張湯施別人以刑罰,現下卻變成了他受別人的刑罰,形式反轉都讓人有些驚訝,負責用刑的幾個人更是面面相觑,都覺得有些手抖,這可是廷尉張湯啊,自己這一杖下去以後還要不要活了?
要是以後張湯計較起來,有的自己受的,可是皇上的話又不能不聽,這簡直是進退兩難啊!
張湯閉上了眼睛,淡靜道:“別愣着了,動手吧。”
“張大人,得罪了!”
那長長的紅色漆杖揚起落下,刺眼的陽光照進了張湯的眼底,受刑原來是這麽難熬的一件事情……
他咬緊了牙,卻不肯發出任何聲音。
陳阿嬌說,伴君如伴虎。
她說他要死,也是自刎而死。
方才劉徹說要他戴罪立功,張湯聰明絕頂,怎麽可能不知道劉徹指的是什麽?他前一句話是——皇族血脈。
皇族的血脈,總歸是要回到皇族的,就像是劉徹自己一樣。
劉徹乃是王美人在宮外産下的,曾有人質疑他血統的純正,後來他當了太子,這些曾經質疑的人都被景帝處死了。
陳阿嬌腹中的孩子,是皇族的血脈,是不可能放任他在宮外長大的。
而劉徹要他戴罪立功的,便是要将陳阿嬌腹中的孩子,甚至是陳阿嬌本人,想辦法接入宮中來——他來的時候便已經想過了這種可能,可是一路上他都告訴自己,只要劉徹開口,自己便答應。
只是他終究不願意。
連他都沒有想到,事前準備了那麽多,到了如今,就在那一瞬間,才知道自己最真實的心意。
張湯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廷杖四十,是個沒有止境的煎熬,他在殿外受刑,郭舍人在裏面求也求不來寬恕,都快急哭了。
只不過這種煎熬的痛苦過程,身處其中的時候覺得無比漫長,可是結束了,又覺得之前不過就是那麽一眨眼的事情,都會過去得很快的。
除了這腰背之上的痛楚。
張湯額頭的冷汗密密地流下來,然後被人拖走,關入了大獄之中。
張湯快掌管了半輩子的獄典之事,出入監獄無數次,也曾被厭次候囚禁,但沒有一次像是現在這樣狼狽。
張湯擺手拒絕了那獄卒的幫忙,自己坐在那裏,不肯趴下來。
那獄卒看了張湯一眼,卻嘲諷地哼了一聲:“張大人素日來生殺予奪,四十種新制刑罰輪着給那些犯人用,您是廷尉府上的活閻羅,人人都怕您,只是您怕是想不到吧——也有淪落到今日的時候。”
張湯整個頭上都是冷汗,閉着眼,別人的話進了他的耳,卻又很快地鑽出去了,他能聽見這獄卒是在說什麽,卻不予理會。
那獄卒朝着張湯坐着的地面“呸”地吐了口唾沫,卻罵道:“奸詐酷吏,死有餘辜!”
然後他直接走了出去,将牢門鎖上。
張湯卻慢慢地睜開了眼,自嘲地一笑,沒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和忍耐力才能能端正地坐在這裏,這陰冷的牢房,就像是在諷刺他昔時的輝煌,今日的落魄。
奸詐酷吏,死有餘辜。
他張湯在別人的眼中,便是這樣的嗎?
忽然又想起陳阿嬌說寧成的時候,那眼神,說的是寧成,之怕那話還是要給自己聽的——
寧成剛愎自用,咎由自取,陰險狠辣至極,他死有餘辜。
但凡這天下的酷吏,似乎都是死有餘辜的。
伴君如伴虎,不過是皇帝的工具,就算跟皇帝有再好的交情又能怎樣?
張湯重新閉上了眼,夜色,終于覆蓋下來了。
張湯殿前受辱,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麽惹到了劉徹,竟然使天子震怒,直接将張湯拖出去廷杖四十,丢入大獄。
——這消息一傳開,整個朝野的人都暗中猜測,仇視張湯的,自然是拍手稱快,支持他的卻轉眼之間開始岌岌恐慌。
如汲黯此人,當日便在府中奏樂以慶祝,做得十分誇張,他跟張湯之間已經是仇怨深厚,張湯入獄,正是讓他大為快慰的。
主父偃踏足他府中,一問是出了何事,汲黯高興之下将此事告訴了主父偃,主父偃卻是心頭一驚,沒有顯露什麽聲色,回去了正考慮着要不要告訴陳阿嬌,卻沒有想到喬宅之中已經有了客人。
陳阿嬌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一日迎來陶氏的拜訪,她趕緊将人迎入房中,忙叫李氏泡茶來。
今日陶氏是帶着張安世來的,張安世今天安安靜靜,似乎沒有之前那麽活潑的感覺了。
陳阿嬌揮手讓李氏下去,卻問道:“夫人此來,所為何事?”
陶氏卻一下拉着張安世到她身前跪下,叩頭道:“還請娘娘施以援手,救救我夫君!”
“張湯?他怎麽了?”
陳阿嬌挺着肚子,如今胎象穩固,這腹部是越發地圓潤,偶爾便能夠感覺到小家夥在裏面動彈,她手撫在上面,卻是眼神一閃。
張湯乃是劉徹的心腹之臣,左膀右臂,有什麽需要人救的?
陶氏眼淚落下,卻哭訴道:“陛下責罰了他,廷杖四十,關入诏獄——”
聽到這個消息的陳阿嬌忽然覺得天陰了下來,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陶氏,輕聲道:“你先起來。”
可是陶氏只是趴伏在地上,額頭挨着地面,旁邊的張安世一見這場面就哭了,“娘,娘,娘你快起來……”
陳阿嬌俯視着陶氏,慢慢地轉過身,走到了窗前,主父偃就在窗外不遠處站住了,似乎是已經聽到了裏面的對話。
她看了看天色,原來不是天陰了,是天黑了,她側回身子:“張湯乃是劉徹股肱之臣,怎麽可能輕易獲罪?更何況他位列九卿,公卿不辱——你仔細說說……我還不明就裏。”
“我從郭舍人處得知,似乎是陛下談到皇族子嗣,然後對張湯說什麽戴罪立功,張湯說他不願戴罪立功,只願受罰,陛下一怒之下就讓人打了他四十杖,現下已經在大獄之中了……那獄中環境如何凄慘,他身上帶傷,又如何熬得過去……夫人,求您救救他……”
陳阿嬌看着陶氏,她始終都在哭訴,沒有擡起頭來,還有一個張安世也跟着哭。
慢慢地走過去,陳阿嬌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可是陶氏似有似無地避過了,依舊低着頭哭着,陳阿嬌的手掌于是落到了她的頭發上,說了一句話:“你真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
竟然一下就想到來找陳阿嬌了……
皇族子嗣什麽的,張湯必定是為自己牽連吧。
陶氏聽了這句話發了一下抖,卻從心底冒出寒意來,然後深深地埋下了頭。
陳阿嬌道:“你先回去吧,我這裏經不起吵鬧,事情我會解決的,還你一個活生生的張湯。”
然後她轉過身去,看向了庭院裏站着的主父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