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母女【二更】
劉徹最終還是走了,留給陳阿嬌的,是看似平靜的生活。
她重新将一切的事情全部丢給了主父偃,主父偃也沒說自己跟阮月之間是怎麽回事,他這事兒就這麽不清不楚地揭過去了,沒了阮月,一杯酒樓從原來使女之中提上來一位領班,整個酒樓還是照常運行。
沒了阮月,并不是什麽都不能做。
她還能找到很多很多的人,成為自己的下屬,為自己做事,主父偃有那一次的教訓已經足夠了。
今日風和日麗,陳阿嬌将一顆白色的棋子敲在棋盤上,陽光暖暖的落下來,更讓她覺得懶洋洋地,忍不住便閉上了眼睛,卻在這一刻聽到了腳步聲,她擡眼,看向來人,主父偃如今也是越發周正了,他本身是極有天賦之人,在看了東方朔的那些竹簡之後,進步很大,如今只要他故意将那架子端起來,別人根本看不出他以前是個混混。
只是那習氣是變不了的,有時候就是那樣搞怪。
主父偃笑嘻嘻地看着她:“新的酒樓已經開了,夫人您上次說的什麽那種方法我研究了很久,今天跟汲黯聊天的時候忽然想到,這錢莊自然不能針對平民百姓,他們沒有錢存,而且這個計劃風險很高,我們目前根本沒有足夠的實力來解決信譽和資金的問題,所以夫人的這個計劃,應當是很久之後的計劃——夫人前些天給我的那些計劃書,根本就沒有幾個現在能用,怕是在考在下吧?”
陳阿嬌又敲了敲棋盤,她坐在椅子上,腹部隆起,已經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很久,自從出了阮月那檔子事兒之後,趙婉畫忽然用功了許多,齊鑒也不知道為什麽每天都在練劍,有時候陳阿嬌無聊了也會猜測他是不是因為曾經被劉徹奪了劍,所以現在才這麽努力。
她收回了思緒,一笑:“你既然知道,便自己籌備吧,我現在沒心思操持這些,不過有問題可以來問我。”
完全成為了甩手掌櫃的陳阿嬌,現在已經閑到了每天只能下下棋,趙婉畫的棋力不夠,現在只有主父偃能夠跟自己下下棋,她随手一指自己對面的位置:“坐。”
意思很明确,這是要一邊下棋,一邊談事兒了。
主父偃無奈:“夫人不可勞神費力。”
“再不動動腦子,整個人都要變蠢了。”不思考,就會越來越笨。
聰明人都是慢慢地練出來的。
陳阿嬌看着這木制的棋盤,棋子在指間翻轉着,主父偃執黑先行,她随後落下白子:“人員,銀錢,店面,開個會館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主父偃擡眼看她,又略帶着忌憚地收回來,他現在交游甚廣,長安令汲黯和司馬遷都是他的好友,也算是很談得過來,交友圈子一上去,他就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對陳阿嬌的忌憚也多了許多。
更何況陳阿嬌饒過他一次,他不覺得自己會有第二次機會。
犯錯的機會,只有一次。
陳阿嬌也不是什麽善茬兒,現在主父偃也知道好壞了。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覺得待在陳阿嬌身邊很高,有身份有地位,目前算是除了阮月之外的第二心腹,他這兩個月來,沒有做過任何讓陳阿嬌惱怒的事情。
陳阿嬌曾經笑着說:“眼看着,你就開始變得無懈可擊,讓我想找機會讨回當日的舊賬報複你,都沒有可能呢。”
那個時候她就覺得毛骨悚然了。
只有主父偃知道這些天陳阿嬌幹了多少事情,她甚至已經聯系了館陶公主,還拿着銀錢賄賂過長安的高官們,一杯酒樓裏總是給桑弘羊留着好酒的,他總覺得陳阿嬌是在謀劃什麽,可是一個字也不敢問。
總是坐在書房裏,看着東方朔的那些東西,交往的人不一樣,未免就有了一種別樣的功利心……
主父偃在思考別的事情,沒有注意到陳阿嬌那幽深的目光。
主父偃,以後也是一枚好棋。
她現在得做兩手準備,畢竟事情的發展,誰也是不知道的。
主父偃待在自己的身邊,便是一枚好棋,只是這枚棋,到底要怎麽走呢……
一個沒有待在君王身邊的謀士,是根本沒有作用的。
主父偃現在還待在自己的身邊,未嘗沒有存着這樣的心思,她的身份基本上已經是半公開,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主父偃這麽聰明,如果還不知道,那才是真的蠢了,她是曾經的皇後,皇帝對自己餘情未了,如果有陳阿嬌助力……
她不願這樣揣度人心,可這些都是必須揣度的。
再次略斟酌了一下,落下一子,陳阿嬌出言讓他回神:“主父偃,到你了。”
主父偃怔然了一下,卻又慢慢地将棋子放回盒中,“下不下去了。”
“勝負還未分曉,何故棄子?”陳阿嬌揚眉。
她知道主父偃一向是個臭棋簍子,悔棋的時候多了,這次竟然先丢了棋,還真是少見。
“夫人總是要在下棋的時候談事兒,在下老是下錯,所以忍不住想要悔棋,可是每次悔棋都要被夫人罵,最後還會輸了丢臉,每次跟夫人下棋都是折磨,一點也不開心。”
主父偃臭着臉,一臉不高興的表情。
陳阿嬌終于笑開了,孕婦多笑笑,生下來的孩子也開朗得多——她聽李氏這麽說,可是最近總是笑不出來,只有主父偃有這個能耐!
她笑停了,終于算是允了他:“想悔棋就直說吧。”
主父偃讪讪,可是轉而就高興了起來,很開心地直接将棋盤上的棋子撿起來,“這個是我剛剛下的,這是你剛剛下的,我再撿幾顆,這個是夫人的,來,我給您放回去……”
陳阿嬌嘴角狂抽,她很想出言警告他不要太得寸進尺,可是想到自己方才默許此人悔棋的事情,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看到主父偃将這些棋子一顆顆全部撤走,整個棋盤頓時空了一片。
之前她是在自己擺珍珑棋局,這下連珍珑都給她拆了。
跟這種臭棋簍子下棋就是痛苦!
陳阿嬌差點将一口銀牙咬碎,讓你悔棋,這下本夫人讓你連悔棋的機會都沒有!
她再也不提別的事情,全神貫注于眼前的棋盤之上,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每一子落下,都帶着威勢,整個棋盤上殺機盡顯,主父偃額頭見汗,竟然也不提悔棋的事情,或者說他沒有機會說,沒有膽子再說悔棋的事情——陳阿嬌的眼神,太殺伐了。
一個女人,拿這種眼神來幹什麽?
還好現在是個孕婦,不能操勞太多,不然主父偃簡直不能想象陳阿嬌以後是要幹什麽。
這是最後一子了,陳阿嬌彎起唇角,看向主父偃,懶洋洋地問道:“給你一個悔棋的機會。”
主父偃垂頭喪氣,直接丢了黑子,涼飕飕地哼道:“除非我将整個棋盤拆了,不然這局悔多少手棋都是無用功。”
“所以啊,棋盤上講究落子無悔,你頻頻悔棋,不過是給自己退路,無限的退路在手中,一手棋下去,便不會竭盡了心力去算計——你缺的,就是讓別人把你逼入絕路。”
對悔棋一事,陳阿嬌就是這樣看的。
悔棋意味着有改正的機會,這樣人在下期的時候就不會步步深思熟慮,也就讓自己的棋有了漏洞,這樣便再次加大了悔棋的幾率,這根本是一個惡性循環。
主父偃的棋就是這樣;而陳阿嬌,一往無前,沒有退路,也不容許錯誤,雖然機心很重,但是到了終盤的時候總是她贏。
主父偃主動地将這一局已經定下了勝負的棋子分選開,放入盒中,卻搖頭道:“我跟夫人不一樣,我喜歡的是慢慢來,人總是會犯錯的,給別人一次改過的機會不好嗎?”
她忽然覺得他這話是意有所指。
“沒話說,就走吧,去研究你的經卷去。”
聽說前幾天這人在一杯酒樓跟董仲舒吵了一下,差點沒把那老頭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別提多逗了,只可惜當時陳阿嬌不在場,不然怕是要吓趴下。
主父偃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癟了癟嘴,最終還是嘀咕着什麽去了,只是走得遠了,卻嘆了一口氣,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自己要向上爬的道路,還艱難得很喲,皇帝和陳阿嬌什麽時候又和好了,或者就算是表面上和好,自己也就前途無量了……
難啊,難啊……
不過趙婉畫曾經用很犀利的一句話問她:“如果夫人沒有過曾經的身份,你還會跟着夫人嗎?”
主父偃當時沒有說話,他沉默了許久,最後搖了搖頭說:“我覺得不會。”
可是趙婉畫卻忽然之間笑了。
然後趙婉畫走了,他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被趙婉畫報給了陳阿嬌。
現在站在這書房前面,主父偃忽然又想起這個問題來,按住自己的額頭想了想,如果喬姝不是陳阿嬌,自己才不會待在這裏呢,肯定會跑路的呀,沒錢沒勢,自己憑什麽跟着陳阿嬌?
他心裏安慰着自己,肯定是想着要走的,自己就是地痞流氓的出身,陳阿嬌沒有讓自己心動的籌碼自己怎麽可能留下來呢?之前那種說“不會離開”的沖動一定是錯覺啦……
他朝着半空裏揮了揮手,像是要揮走什麽髒東西一樣。
最終是進去了。
陳阿嬌看着重新恢複幹幹淨淨的棋盤,就在這院落之中坐着了,曬着太陽,春光正好,孩子已經有六個月了,自從她将一切布置好,開始暗中指導趙婉畫開始,什麽都安定了。
趙婉畫很努力,她也很喜歡,慢慢地把手上的事情交出去,偶爾談一談以後的發展,說一說新的菜品和酒品,日子過得很清閑,最近甚至沒有什麽人來打擾她。
她正這麽想着,陳阿嬌便聽到了腳步聲,急促之中帶着整齊的感覺,卻一點也不亂,這是李氏的腳步聲,睜開眼,她問道:“怎麽了?”
李氏臉上帶着幾分古怪的表情,“夫人……館……館……”
“館陶公主嗎?”陳阿嬌代她說了。
然後李氏猛的點頭,“我正在外面買東西,可是沒走出去幾步就看到了館陶公主的肩輿,以前我見過她,所以以下就認出來了,她好像正在過來。”
陳阿嬌沉吟了片刻,卻對李氏笑道,“扶我進屋吧。”
她終于是要來了。
館陶公主,陳阿嬌的生母。
在她詐死的時候,館陶公主扶着她的棺木傷心欲絕,只是對外宣布的死因是病逝,跟什麽鸩酒和陷害都沒有關系,她哭也只哭她的女兒命苦。
可是現在,陳阿嬌已經被劉徹知道了自己還活着的事情,這個時候就需要拿出魄力來,為了防止劉徹或者是別的什麽人對自己下手,為了自己,還有自己腹中的孩子,她不能再容忍什麽意外了。
現在太風平浪靜,所以應該在這樣的風平浪靜之中,做點準備。
她由李氏扶着回了房中,坐在了漆案邊,然後讓李氏去等館陶公主的到來。
館陶公主,漢景帝的妹妹,很受景帝的喜愛,因為陳阿嬌和劉徹之間有過的娃娃親,她于是在景帝的面前诋毀栗姬和她兒子,也就是當時身為太子的劉榮,後來又發生了投毒一事,劉榮和栗姬的情況可以說是雪上加霜,再加上當時還是美人的王太後從中周旋,竟然也将劉榮拉下了馬,讓劉徹成為了太子。
她想着這些,耳邊卻已經聽到了聲音,很耳熟的聲音。
館陶公主在外面一揮手,強壓了心頭的顫抖,說道:“都在外面候着,我不傳喚,誰也不許進來。”
然後她慢慢地走了進來,陳阿嬌就坐在屏風前面,端端地坐着,就像是許久許久以前一樣……
一日之前,陳阿嬌派人悄悄送去了自己寫的一張陳情表,将自己沒有死的事情告訴了劉嫖,劉嫖好歹也是公主之尊,認識陳阿嬌的筆記,幾乎是立刻就想要打探陳阿嬌的消息,可是陳阿嬌在信箋中說,讓她不要聲張,第二日悄悄到自己這裏來便好。
于是有了如今的一幕。
幾乎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劉嫖就愣住了,喊了一聲:“嬌嬌——”
緊接着,淚如雨下。
她趔趄着走過來,卻又不敢挨近了,生怕自己出手去一摸,眼前的一切就成為了幻覺,這是她的阿嬌麽……
陳阿嬌心下一嘆,只有為人父母,才能知道為人父母者多苦,她以前覺得劉嫖沒有盡到做一個母親的責任,就是得知劉嫖已經到了門口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感覺,此刻卻忽然有淚意在眼中洶湧。
“阿嬌……你是我的阿嬌麽……”
劉嫖伸出手去,想要摸她的臉,這美豔的夫人臉上的淚痕忽然沖花了臉上的妝,看上去醜兮兮的。
陳阿嬌無奈,将她的手按過來,貼到自己的臉上,也拉她過來做,這是母女二人,眉目也有幾分相似。
劉嫖忽地就大哭了起來,可是哭着哭着又笑了,陳阿嬌卻強忍着眼淚,只是最終也沒有忍住,落了淚,又擦幹,看着還沉浸在驚喜與悲傷雙重情緒之中的劉嫖勸道:“娘,別哭了,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是女兒不孝,詐死離宮,竟然也未告訴你……”
跟張湯的約法三章之中,張湯強調過,不能告訴劉嫖。
不是陳阿嬌對自己的母親不敬,劉嫖的心思比較簡單,雖然懂得算計,但是詐死離宮這麽大的事情,要是洩露出去,劉嫖是守不住這個秘密的,張湯看人也是很毒的。
“你還好意思說!”
一想起這茬兒來,劉嫖就怒極了,她站起來,可是又舍不得離開陳阿嬌,握着他的手道,“你可知道為娘的多傷心?我簡直快把心腸都哭斷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豢養的男寵,以後你不喜歡我就不做那些事情了,我再也不胡亂說話,只要阿嬌你好好的……”
說着,劉嫖又開始流淚。
她跟陳阿嬌之間,這母女關系一向是帶着幾分颠倒的意味的。
陳阿嬌頭疼,遞了帕子給她,“娘,都過去了,真的都過去了……我從來不反對你找別人,也不是非要爹不可,他人都去了那麽多年了,不該你活守寡,只是你找的……太多了……”
劉嫖剛剛開始聽着這話的時候還偷着樂,心說阿嬌終于同意了,可是她最後這一句“太多了”卻狠狠地傷了她,劉嫖一下就再次哭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你老娘我現在就一個董偃,還有誰啊?你說我還有誰嘛?!”
——真是……
陳阿嬌撫額,這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母子相見的悲傷氣氛,被館陶公主這宜嗔宜喜的表現給完全破壞了,真是說不出來的古怪。
不過這樣也好,也許是因為孕中的人有些脆弱,她近來不喜歡什麽哭哭啼啼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劉嫖終于将自己的心緒調整好了,擡頭擦幹眼淚,摸着陳阿嬌的手,看着她隆起的腰身,卻又笑起來:“你也要當娘了,這個孩子……是徹兒的吧……”
不說還好,一說陳阿嬌的表情就陰郁了下來,她淡淡道:“不提他好麽?”
劉嫖站起來,卻憤憤地揮舞着手臂:“他竟然敢這麽欺負我女兒,我要告訴窦太皇太後去!”
陳阿嬌連忙将她拉住,嘆氣:“你還嫌窦太皇太後的麻煩不夠多嗎?”
她指的不是窦太皇太後本身,而是因為她身為窦太皇太後的外孫女惹來的這一切的禍事。
“如今我已經不是陳阿嬌了,我活着,也死了,今日找娘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些事情。”
她這話款款地說出來,劉嫖終于平靜了。
緊接着,陳阿嬌将在信中沒說完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包括詐死離宮還有之後的一系列,包括被劉徹發現,以及自己遇到的這些事情……
最後她看向劉嫖,用一種難言的眼神:“阿嬌現在最擔心的是,我的身孕被某些人發現。”
劉嫖終于恢複了自己長公主的氣勢,她站起來,在房間裏面踱了幾步:“我聽徹兒說,你之前竟然罰了衛子夫跪針板,還行巫蠱之事……”
陳阿嬌一聲冷笑:“我根本沒做,他便以為是我做的,這也是我被廢的原因之一。”
劉嫖瞪大了眼睛:“不是你做的?!”
她一下暴怒起來,身子都跟着顫抖,“那你之前為什麽沒有半分的争辯?我都以為是你了,你讓別人怎麽想?”
陳阿嬌閉上眼,萬般滋味碾壓過心頭,最終化作了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是啊,我太傻。”
即便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失憶了,可是心底終究是有那麽幾分驕傲在的,衛子夫诟誣自己,還在劉徹面前裝可憐,她難道要放下自己的顏面和自尊去他面前苦苦哀求,訴說自己的冤情嗎?
不能說,也不能解釋,那個時候的自己,也沒有能力報複。
她想起了昔日的種種,卻無限平靜,“娘,我需要你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