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面目
夢裏的世界,是從來不會清晰的。
舊老板在新公司看到她,冷笑了一聲,原來是你……
可是她只能淡笑着搖搖頭,老板,我不喜歡在人背後捅刀子,可是別人在背後捅我,我也不能不還擊呢。
那是她在獵頭公司工作之後接到的第一單生意,将舊公司的人挖到另外一個公司,她成功了,因為原有的人際交往網絡,還有平時的許多人情,再加上新公司給予的福利,那些人很快就被她挖走了,舊公司垮臺。
那位老板最後也只能聯系獵頭公司,卻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舊人。
最後舊老板罵了她一句:陰險狡詐,狼心狗肺。
她氣笑了,卻只是将那墨鏡重新戴上,開車走了。
別人怎麽說,那都是別人的事情,她不是能夠吃虧的人。
人不仁,我不義。
一報還一報的事情,她從來不害怕。
夢裏的世界,忽然又彌漫了霧氣,她似乎總在這樣的黑暗之中穿行,讓人安心的黑暗。
阿嬌姐,你為什麽不想聽先生講啊?
大早上的不睡覺你當我神經病啊?
什麽病?
沒什麽。
……
阿嬌,你又跟徹兒鬧起來了,說了讓你要像個大家閨秀了,你……
是徹兒沒道理,他要搶我的餅……
我只是想跟阿嬌姐交換而已。
委屈。
一下就能感覺他垂頭喪氣的委屈。
模糊的意識外面,似乎有人在說話,那聲音一陣一陣地,像是距離自己很遠的,舞臺上的畫外音。
“娘娘已經有孕四月,這身子是沒大礙的,孩子也沒大礙。”是個很陌生的聲音,說老不老,說年輕也不年輕。
又有一人道:“可是她——”
“只是思慮過多,有些疲憊罷了,胎已經比較穩,哪裏能這麽輕易就沒了,只是……”
“別吞吞吐吐的,有話就一次說完了!”
這人好霸道,陳阿嬌聽着,眼皮卻比較重,她能聽到外面的聲音,可是夢裏的畫面依舊是在繼續的。
那個小孩兒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長大了,她看到了自己也長大的時候,可是那個人一點也不像她,她懷疑自己是被別的什麽人穿了。
刁蠻,霸道,還不講道理,可是為什麽現在自己看着,除了有些傻氣,也挺可愛呢?
有一種東西,叫做“黑歷史”啊。
可是這個孩子逐漸地長大了,就不是自己記憶之中那種模樣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眉眼都不再溫和,他已經是太子了。
他開始知道宮廷之中那些黑暗的鬥争,開始明白自己的位置有無數的人觊觎,他也開始知曉——在他問自己太子到底是什麽的時候,自己少說了一句……
那不僅是将來會當皇帝,而且會成為孤家寡人,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變得越來越忙,他需要讀書,他需要讓自己很快地變得優秀起來,他還要得到父皇的贊賞,并且處理一些景帝交給他的事情……
他變得冷,變得孤獨,連唯一能說知心話的自己,也因為失憶而變得無話可說,有的時候他會在她午睡的時候悄悄坐在她的床邊說一些她不懂的話。
她偶爾一次醒了,便問她到底是在想哪個女人……
如今想來,少年劉徹當時是什麽表情呢?
忽然就不記得了。
陰差陽錯,那麽多的陰差陽錯起來,就變成了距離。
就算是大婚當日,那個陌生的自己,披着大紅的嫁衣,飲合卺酒的時候,他都是淡淡的,看着自己的時候,那眼神真是說不出的古怪。
後來就漸漸地遠了,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還有很多人需要他來指揮,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他的身邊,然後,她便看不見她了。
平陽公主送了衛子夫給他,他也有自己的後宮,而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自古皇天後土,天為皇,地為後,她是可以與他并肩之人,卻最終落得這個下場。
不是誰的錯,要怪,便該怪他身下那張龍椅,怪這弄人的命運……
陳阿嬌,無法對當年那個溫暖的徹兒,生起恨意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醒了。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她卻感覺出來,這手帶着微微的顫抖。
長長的睫毛一顫,陳阿嬌終于睜開了眼,略略帶着模糊,不過已經清醒了許多,只是嘴裏帶着些奇怪的味道,大約是已經給自己灌了些湯的。
抓住她手的那個人就趴伏在榻邊,雙手握着她的,唇邊有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事情,一向皺着的眉頭都解開了。
她手指動了動,想要抽回來,他一下驚醒。
那一張臉擡起來,在明亮卻帶着暖黃的燈光下面,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驚喜味道。
“阿嬌姐?”
陳阿嬌沉默地看着他,終于慢慢地将手抽了回來,放進了厚厚的錦被之中。
“你怎麽來了?”
終于算是見到了。
她之前對他是避之不及,如今被他知道自己還活着,那還真是……
劉徹愧對她,見到的時候,覺得滿心都是歡喜,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他在努力地擁有自己的力量,他要成為全天下最尊貴最厲害的人,才能夠保護自己在意的那些人,只可惜——站得越高,他發現這種最初始時候的願望,就越是遙不可及。
原本想保護的人,反而已經無法保護,那種深切的,失望的感覺。
“我……只是想看看……”
陳阿嬌一扭頭,別過目光去,看到了外面站着的郭舍人和許郎中,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
“陛下國事繁忙,正當與匈奴交戰,還是回去吧。”
廟小實在裝不下劉徹這大佛。
可是他定定地在她榻邊坐下來,那個問題,終于還是冒了出來:“你……是我認識的那個阿嬌姐嗎?”
無數的事實告訴他,絕對是!
可是還是要忍不住确認,不等陳阿嬌回答,他自己又笑了一聲:“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
那個他喜歡的阿嬌……
陳阿嬌卻覺得煩悶異常,她閉上眼睛,不想搭理他,卻說道:“你該走了。”
“我只坐一會兒,你睡吧。”
她默認了,這就是他喜歡的那個阿嬌,讓自己很想守護的那個人。
“殺了我,再回來說喜歡我,不覺得自己很惡心嗎?”
她終于又睜開了眼,就那樣用平靜的目光注視着他,不帶半分波瀾。
劉徹臉色一下蒼白了,便連嘴唇也失去血色,最後卻就那麽淡淡地一笑,嘴唇勾起來,眼神帶着幾分渺遠:“是我錯,可我不會再錯。阿嬌姐,你說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徹兒錯了也有改正的機會吧?”
用她以前的話來讓她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嗎?
陳阿嬌低笑了一聲:“你走吧,你是天子,我乃喬姝,以後互不交集也好,你過而能改,那是你的事情——當年我忘了告訴你,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然則過者非能全改。有的錯誤根本不是改得回來的,就像是我此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已經是個死人,我不是陳阿嬌,因為陳皇後已經死了。”
她說,陳皇後已經死了。
劉徹有些發抖,外面潇潇雨聲傳入他耳中,他這才記起,自己這一身還是濕的。
那一刻,他搖頭,“我跟小時候一樣固執。”
“不巧,我跟小時候一樣看不慣你。”
違心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陳阿嬌側過身去,她感覺到了他身上帶着的寒氣,一身都是濕的,卻絕口不提,該死心的就慢慢地死心好了。
他是帝王,本來無情,又何苦多情?
“你若無情,我便休,沒什麽放不下的。”
無情?他還有情啊……只是以為,那不是她。
他必須要為自己争辯這麽一回,于是問道:“我以為那個人不是你,金屋藏嬌,我的金屋是為你準備的……”
“借口。”
她平靜地反駁他,“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她是不是我,你既然娶她為妻,便不該背信棄義。不過為帝者無情,她是窦太後的外孫女,你還有你的謀士們,甚至還有平陽公主,無法容忍我的存在。你要是是完完全全的皇權和天下,不想有我這麽一個危險存在,外戚之禍你已經受得夠多,所以無法容忍出現下一個窦太皇太後……越抹越黑,你還是走吧。”
她發現,她已經将這個“走”字,重複了很多遍,但是他還要在自己這裏坐到幾時?
劉徹慘笑了一聲:“帝王天下,終究是我錯。”
帝王天下,終究是我錯。
她不肯給自己再來一次的機會……
“可是我們還有孩子,你不再是陳皇後,你沒有了顯赫的背景,我們可以——”
“可以重新開始嗎?”陳阿嬌忽然笑了起來,然後擁着被子,慢慢地坐起來,直視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裏,“我若回宮,定然将衛子夫千刀萬剮打入地獄;我若回宮,定然要将昔日羞辱我之人悉數殺進方能消心頭只恨;我若回宮,便不會扶植自己的勢力培養自己的心腹?我若回宮,衛子夫有子,便見一個打死一個。”
她笑容明媚,仿佛自己說的不是什麽惡毒的話,而是今天天氣很好一般,她看着劉徹,像很久以前看着他那樣,看着他忽然怔然的表情,一聲輕嘆:“徹兒,你這皇帝做得無奈,做得不開心,便以為我那皇後之位做得快活如意嗎?我在宮外很好,我的孩子,也不該踏足宮廷那種肮髒的地方,他會成為一個平凡的人,不會再君臨天下。”
“你也許覺得,身在皇後之位上的那個陳阿嬌不像是我,我後來細細地想,也覺得不像是自己,不過——我若是重新回來那個位置上,只會比昔時的我,更加殘忍專橫,也不會像往日那麽傻,被人陷害毫無還手之力。”
此刻的陳阿嬌,才是完完整整最真實的陳阿嬌。
辣手,誰不會?
只是還沒有到出手的時候,她也希望自己不會将自己最真實的面目露出來。
看着沉默的劉徹,看着他眼底壓抑着的那些翻湧的情緒,她又覺得他很可憐了。
“此刻的我,才是最真實的我,此言皆為心聲,字字句句發自肺腑,絕無虛假。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你說謊。”
劉徹站着,退後了一步,又重複了一遍,“你說謊——朕不信!”
陳阿嬌只是憐憫地看着他,心中抽痛,這孩子,怎麽變成這樣了?
那眼底全是刻骨的孤獨,這個皇位到底将劉徹變成了什麽樣,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可是也不想知道。
平靜便好。
“放棄吧,徹兒,你會是個好皇帝的。”
陳阿嬌閉了閉眼,卻勾起了唇,雲淡風輕,不過衛子夫那些,終究是不會有好報,她不複仇,她的兒子也會死,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她若回宮,絕對會像自己之前所說的那樣做的。
“你連害了貓都不忍,怎會對別人下手……”他喃喃,卻遮了一下自己的眼,慢慢放下的動作是凝滞的,像是手上挂着千鈞重負一般。
“你以為善良的我,成了皇後之後那般刁蠻,肆意責罰宮人,還将那衛子夫調走吃了兩年的苦頭,我有什麽幹不出來的?你以為昔時那人非我,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我只會比那個我,更讓你失望。”
所以還是回去吧,你終究只能是個好皇帝。
也許在史家的筆下,你連個好皇帝也不算的。
她對着他一笑,卻看向了門外,朗聲道:“郭舍人何在?送陛下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