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有孕【二更】
“夫人,阮月這事兒不如就這麽揭過去吧,我看您似乎……”李氏幫她揉了揉額頭,有捏了熱的帕子給擦了擦,陳阿嬌額上一片溫暖,她靠在椅上,半躺着,閉着眼睛,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李氏心下暗嘆,卻知道陳阿嬌是在想事情,只是模模糊糊地答應了自己一聲而已。
主父偃坐在竹簾前面的漆案邊,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陳阿嬌忽然問道,“什麽時辰了,”
“酉時末了。”李氏答道。
陳阿嬌将額上的帕子揭了下來,遞給了李氏,卻說道:“你去忙吧,我這邊談些事兒。”
李氏眼底有着隐憂,走之前道:“夫人操勞這些事情,也該有個度,大人能熬得住,腹中的孩子卻不一定熬得住。”
她這麽一說,陳阿嬌心中更加煩躁。
身邊除了趙婉畫沒有能夠完全放心的人,更何況趙婉畫現在還不是很成熟,不能夠完全将自己的事情接過去,一開始陳阿嬌是看好主父偃的,不過他後來的這些作為讓自己失望了。
主父偃到底為什麽會偏袒阮月?之前根本沒有過半分的預兆。
李氏一走,坐在漆案邊的主父偃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可是低着頭想了一會兒,他覺得只要張湯一來,這事兒就算是完全說開了,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他不過是偶然一下色迷心竅而已。
“現在你還有什麽話對我說嗎?”陳阿嬌挑了一下眉。
主父偃坦然擡頭,“我說了,夫人會動氣。”
陳阿嬌手搭在自己的腹部,蓋着一條薄薄的毯子,她也不想動怒,可是事情已經擺在這裏了,怎麽可能不動怒?如果她不知道這個事情,一直在這裏拖着,她就會一直記挂着,長痛不如短痛,最好今日将這些事情全部解決了,才可高枕無憂。
“那你現在便不說吧。”
陳阿嬌也淡定得很,等着張湯過來,剛到戌時,張湯便來了,這天色是将黑未黑,将盡未盡,張湯由李氏引進來,對着陳阿嬌長身而拜。
陳阿嬌冷笑:“張大人,別來無恙?”
也算是有小半個月沒看到了,再看到張湯,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他才是真的高枕無憂。
“勞夫人記挂,張湯無恙。”張湯垂着眼,雙手握着,卻看了身邊不遠處的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也扭過頭打量張湯,一個是流氓,一個是高官,張湯覺得主父偃很眼熟,主父偃卻是記得張湯的。
在張湯還是判官的時候,他審過主父偃,主父偃被那個時候張湯吓得要死,直接一五一十地招了自己調戲良家婦女的事情,結果被拖出去打了好幾十板,這筆賬,主父偃現在還沒忘呢。
陳阿嬌不知道這二人有舊怨,她伸出手去,向着自己對面那漆案一指:“張大人請坐。”
張湯依言落座,其實他本不必向着陳阿嬌行禮,可是齊鑒來請自己的時候,就說了事情是怎麽回事了,張湯也沒有想到阮月會鬧出這些事情來。不等陳阿嬌問,他便答道:“我知道夫人要問什麽,此事是臣下考慮欠妥。”
他說了這開場白,下面卻不說了。
陳阿嬌一看主父偃,後者很自覺地直接退出。
她冷笑了一聲:“阮月是官奴,你竟然将這種人塞到我身邊來?不知道張大人打的到底是什麽如意算盤?”
陳阿嬌介意的果然是這件事,張湯解釋道:“阮月是寧成的女兒。”
只這一句,陳阿嬌就沉默了,她看着張湯,很久沒說話,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平靜。
張湯垂着眼,更加平淡,像是入定的老僧。
一室之中,安靜極了。
“罷了,張湯,你冷也冷不到心底,可是熱也熱不到心底。別人說你無情,你偏偏似乎還有那麽幾分情意,能夠顧念着往日對你有知遇之恩的人。寧成幾年前不是已經越獄走了嗎?”
那個時候的陳阿嬌還是皇後,寧成也是漢朝有名的酷吏之一,不過他資歷要老得多,劉徹登基之後,外戚權勢很大,寧成作為皇權衛士,被外戚排擠,最後沒有辦法,建元元年,由中尉調任內史,也就是在這個位置上,他發現自己手下的張湯。
沒有當初的寧成,就沒有如今的張湯。
不過他在內史的職位上不滿一年就被下了獄,文帝時接受賈誼的建議曾有“将相不辱”的慣例,所以後來蒙了廷尉府诏獄的将相之高位者,往往在獲罪接到诏獄的時候便自殺,絕不接受審訊或刑罰加于身體的侮辱,可是寧成沒有自殺,他接受了“髡鉗”之刑,最後竟然還越獄跑了,現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裏。
還在通緝狀态的人,他女兒被沒為官奴,本也是法理之中的事情。
阮月是寧成的女兒?
也就是說,阮月竟然曾經是寧成這身列九卿的人的女兒?
陳阿嬌覺得諷刺極了。
她看向張湯,張湯低頭稱是,卻說道:“我張湯無情無義,獨獨不能對不起寧成。”
“寧成剛愎自用,咎由自取,陰險狠辣至極,他死有餘辜!”陳阿嬌的漆案上擺着那張契約,眼神平和,說出來的話卻森然極了。
死有餘辜。
這句話刺痛了張湯,張湯良久沒有說話,最後卻笑了一聲,有些蒼涼的意味:“夫人說得對,我張湯日後的下場,怕也跟寧成差不多。”
“你此刻位列九卿,将來也許位列三公,寧成不肯自殺,你卻難受折辱,你張湯要死,也是自刎而死。”
陳阿嬌不覺得自己說話多傷人,因為她此刻的的确确很憤恨張湯,“你這是知法犯法,阮月本該姓寧,你卻給她改名換姓,并且交到了我的手中,連這一紙契約都是僞造的,張湯——律法森嚴,你自己考慮好了。”
“寧成他不該是這個下場。”
張湯截然,最後卻又黯然。
“伴君如伴虎,他不該是這個下場,最後也是這個下場了。”寧成現在越獄跑了,估計還在等着劉徹大赦,每一代皇帝都有幾次大赦,有罪者無罪,當死者免死,寧成也該等到了。
衛子夫距離當皇後不遠,大赦天下估計也快了。
到了那個時候,寧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回來。
可是歷史上的寧成,此刻怕是在某個地方混得風生水起,根本不管自己的兒女。
在越獄之後,這位奇人又去經商了,還說什麽“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真能把人氣個半死。
張湯說不出話來,伴君如伴虎,這種道理誰不懂?他被陳阿嬌一句話給紮傷了,下一句話卻想要紮回來:“夫人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
狠。
張湯狠起來也是不要命的。
陳阿嬌忽然大笑起來,張湯卻板着一張臉。
她好不容易順過了氣,卻說道:“我跟你就像小孩子,這些事情有什麽可争的?你把阮月官奴的七月給我。”
張湯又許久沒有說話,他今晚似乎每句話都要考慮很久,“夫人,我不能。”
陳阿嬌的眼神一下就冷了,“張湯,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阮月對陳阿嬌來說,就是一個很大的麻煩,那契約是張湯僞造的,之前陳阿嬌在以“契約”一詞試探阮月的時候,就已經在懷疑契約的真假,拿到的時候便看出那契約作僞之處——只因為筆記,在阮月那邊留了個簽名的小篆,然後蓋了阮月的首手印,在這個位置本來只應該有手印指紋,而不該是名字,有名字的都是會寫字的,可是阮月——阮月在之前根本不識字。
因為她父親是酷吏寧成,所以阮月也對漢律略有了解,甚至因為這想要與陳阿嬌争辯,更因為她曾是位列九卿的大臣的女兒,所以阮月她帶着一種自負和自傲,而如今淪為官奴,她更加不平,可是同時也因為自己那不自行了斷的父親而遭到了很多的白眼和看不起,于是她自卑。
阮月這種矛盾的性格是完全合理的——在她是寧成的女兒的情況下。
可是她不想放過她。
然而張湯也不想陳阿嬌置阮月于死地。
“此事是張湯愧對夫人,還望夫人高擡貴手,阮月她——臣下會帶走的。”
終于又自稱臣下了,陳阿嬌一下就意識到了自己此刻對張湯的态度過于強硬。
一句話,張湯不肯将阮月的契約給自己,自己也沒辦法拿阮月如何。
她最終還是冷着臉,卻笑了一聲,說:“你滾。”
再沒有多的字了,現在她覺得自己再對張湯說一個字都是浪費表情。
張湯心裏疼,卻說不出來,跟有誰拿着鈍刀在割一樣,甚至不敢看陳阿嬌的臉色,他站起來,卻再次長身一揖:“願夫人長樂無極。張湯告退。”
告退。
哈哈哈哈……
陳阿嬌只覺得一陣慘然,李氏在外面早将一切聽見了,她也知道事情成了定局,這個時候主父偃想進來,可是遠遠地看着陳阿嬌忽然趴在漆案上,頓時心中一驚,跨前了一步,以為陳阿嬌是出了什麽事情,可是卻瞥見她手指扣在漆案的邊緣,那透明的指甲甚至都陷進去幾分。
陳阿嬌終于又慢慢地擡起了頭,終究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站起來,走向門口,“張湯走了?”
“回夫人,走了。”李氏躬身答道。
陳阿嬌在階前站了片刻,卻又快步從庭中穿過,她面含冰霜,一直走到了宅院前面,那喬宅的門匾挂在上面,夜裏黑漆漆的,外面不點燈,天還未黑盡,她遠遠見着了張湯離去時候打着的燈籠,想要讓人追,這夜風一吹,倒讓她清醒了,對着那逐漸空曠無人的街道,陳阿嬌閉上眼,嘆了一聲。
“罷了,便當是我為孩子積德了……”
她終究不能逼迫張湯,張湯心中留下的情義本來就不多,薄情寡義,別人都這樣說,她又幹什麽去逼迫一個本來與自己無關的人更加薄情寡義呢?
這一仗,就權當是自己輸了好了。
她自嘲地一笑,站在那最後的臺階上,回身的時候眼前卻是忽然黑了一下,竟然一絆,一下就往街上那一邊側倒。
陳阿嬌走得快,她過來的時候李氏還沒過來,齊鑒是男子,總不好跟得太近,這一來陳阿嬌眼看着要跌倒,卻沒人可以扶着。
斜剌裏忽然伸出一只手來,将陳阿嬌接住了,可是這個時候她已經失去了意識,便那樣沉沉地暈倒了。
李氏驚叫了一聲:“夫人!”
齊鑒卻注意到了那忽然之間從旁邊的黑暗裏竄出來的人,只覺得渾身都冷了一下——這不是……
懷中的軀體還是溫暖的,可是手很冷,這忽然出現的男子就那樣俯身接住了她,卻直接雙臂用力,将陳阿嬌抱起來,一身暗金色的衣袍在黑暗裏都這麽醒目——劉徹。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為什麽是這個時候……
李氏雖然是李延年的妻子,卻從來沒有見過劉徹,而知道真相的齊鑒卻什麽都沒說。
按理說這男女之防放在這裏,陳阿嬌不該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抱着走,可是事情緊急,哪裏還顧得上那麽多。
李氏哀喊了一聲:“齊鑒你快去叫大夫!婉畫,婉畫——夫人她出事了,婉畫——”
是什麽在心中跳躍?如此火燙的一顆心。
他悄悄地藏在黑暗裏,看着她居住的院落,看着那渺茫的夜色之中那斜斜地映在牆根下的一株杏花,春天還沒到,她院子裏的花倒已經有了花苞。
陳阿嬌便在那牆裏,他在牆外,像個罪人一樣想着她。
可是出來了,又意外地看到她。
只是那個時候,先出來的那個人是張湯——他強忍了內心的殺意,如果不是因為張湯是領着人出來的,他估計自己都快沒有理智了。
那個時候,萦繞在鼻尖的是什麽呢?
她身上讓他很熟悉的木香的味道,不是在鼻尖,是在心上的。
他看到她了,也聽到了她模模糊糊說出來的那句話,心裏卻是很迷茫的,原想着就這樣遠遠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
這感覺,恍如隔世,幾乎讓他掉下淚了。
他曾經親口送她進閻羅地獄,如今她歸來,是要向着自己索命嗎?
不,她若真的是向自己索命來的,拿走也好。
劉徹衣袂被風吹起,天上竟然又下了雨,長安夜中的春雨,潇潇地來了。
沙拉拉……
下了他滿心。
他還沒有時間去思考李氏喊的那些是什麽意思,他的心全然亂作了一團……
熟悉的眉眼,卻帶着已經久違了的溫雅,只是她為何如此蒼白憔悴?讓他的心都揪痛起來,比當日在上林苑中聽到衛子夫端了鸩酒給她更加難忍。
可是這種痛是說不出來的,他恨自己,也恨自己的無能。
這些天,那個念頭一直冒出來——他殺死的那個阿嬌,到底是誰呢?
有時候,也會有荒唐的念頭出來,也許恰是被自己陰差陽錯地害死了吧?
難受。
李氏在後面道:“北面的房中——”
他一下就知道往哪裏走了,直接進了陳阿嬌的房中,繞過屏風,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輕皺的眉頭,他轉頭厲聲喝問道:“你們到底是怎麽照顧她的?!”
李氏只覺得此人無禮,這發火來得簡直是沒有理由,當下也頂了一句:“你這人雖是救了我家夫人,但哪裏輪到你來發號施令?!我家夫人有身孕,你沒事兒趕快走開,大夫要來了!”
她這話說完,趙婉畫聽到聲音也急急進來了,根本沒有看到別人,直接到了陳阿嬌的榻邊,握住了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夫人?夫人?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很少見趙婉畫着急的樣子,李氏也急,“我也不知道啊,夫人追到了外面,忽然腳下一滑就跌了,像是那個時候暈倒了,我已經讓齊鑒去找大夫了。”
“夫人有身孕你就不知道仔細着嗎?!”
趙婉畫扭過頭,眼神都冷着了,這個時候的趙婉畫,就像是被什麽咬了一口一樣,似乎是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被別人傷害了。
這個時候她才看到劉徹。
“陛、陛下……”
劉徹恍然無覺,他腦子空白了很久,才回過神來,他退了一步,忽然想起進門的時候那宅子叫做“喬宅”,陳阿嬌有身孕?
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麽時候大夫已經到了,所有人都無視了劉徹。
除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屋外面的郭舍人。
郭舍人現在真是想要淚流滿面了,這到底是個什麽事兒啊!這陛下不去衛貴妃哪裏,也不去做別的事情,手上政事還沒處理完,竟然突然說要出去走走,他問去哪裏,劉徹就回眼惡狠狠地瞪他:“朕的行蹤你也敢打聽!”
郭舍人讷讷只好閉嘴,跟着走,根本不明白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方了。
可是他直到看到張湯帶着阮月出來,才知道事情不妙,幾乎是一瞬間他就吓軟了腿,大事不好了……
張湯你坑煞爺爺也!
許郎中總算是來了,過去給陳阿嬌按脈,一邊按一邊道:“我說你們夫人這孩子再這樣下去遲早是要保不住的,都是個有孕之人了,還這麽不注意,這不是折磨我這醫者嗎?”
“許大夫您別說這些了,快看看我家夫人怎樣……”
李氏急得厲害,差點沒上去把那郎中拉起來問。
劉徹卻終于慢慢地反應了過來,外面的雨聲大了起來,他看着榻上的陳阿嬌,忽然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繞過屏風,站到了外面,看到郭舍人。
“老郭,這才春天,怎麽都是凄風苦雨呢……”
他踉跄了一步,走到臺階前,雨水落到了他的臉上,順着他的眉眼鬓角,全部落了下來,他穿着那暗金色的深衣長袍,挺拔的身形在夜色裏都要被掩埋,這濃重的黑暗和這壓抑的夜雨,幾乎要将他整個人都掩埋到土裏面。
他将那眼睛閉起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睜開,看着這簡簡單單的小小院落,那一刻,也不知道落下來的是自己的淚,還是雨水了?
興許,那灼燙的是淚,冰冷的是雨吧?
那麽,自己的心裏,是在落淚,還是在下雨呢?
劉徹張開了雙臂,重新閉上眼,卻沉聲道:“去宮裏,請禦醫,不要讓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