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官奴
陳阿嬌忽然覺得,人還有銳氣去刁蠻,這樣不講道理,霸道地對待那些自己不喜歡的人,也是一種幸運和勇氣。
她的生活還沒有平淡無聊到每天只剩下寫寫畫畫,跟老太太一樣。
阮月的事情本不該如此棘手,是她顧慮太多,明明不是好人,自己還想要做個好人,果然有的路是一走就再也回不了頭的。
漢代奴婢官方禁止買賣,可是私下買賣奴婢的不在少數,陳阿嬌是商,秦時以來便有商人不得衣絲乘車,張湯給自己的這幾個人,都應該算是私奴,可是她總覺得阮月的态度簡直……
略略擡手一按自己的額角,陳阿嬌看向瞪大了眼睛的桑弘羊和司馬相如,司馬相如還想要看戲,沒有想到桑弘羊直接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出去。
“哎,你幹什麽拉我啊!”司馬相如不明白,出來看到桑弘羊那眼神真是……
他打了個抖,“你……”
桑弘羊手一比他脖子,“走吧,別在這裏找事兒幹了。”
說罷他自己先走了,留下司馬相如站在那裏,忽然覺得今天自己是白來了一趟了。
兩個麻煩的人物忽然之間走了,阮月也像是忽然之間醒來了一樣。
她慘笑着看着陳阿嬌,眼底卻帶着堪稱熾烈的瘋狂。
“夫人好手段。”
陳阿嬌站在堂前,嗤笑了一聲:“莫不是本夫人給你臉,你就真以為自己有什麽身份了嗎?”
這話像是刺痛了阮月,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切一切的事情,果真還是不甘心的。她站在那裏,揚起臉:“你的意思是我是奴?可是你敢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嗎?你的那些秘密我不知道?漢律禁止買賣奴婢,你若是說了,那個奸夫張湯也要受牽連,你敢嗎?!”
原本微微低下去的眼就那樣緩緩地擡起來,從溫和變得懾人,有犀利的冷光。
看上去,陳阿嬌竟然是沒有生氣的,她沒有上前,只是略微地偏了一下頭,似乎是在考慮什麽問題。之前一直沒處理掉阮月就是因為這個,而且之前阮月也沒有像現在這樣。陳阿嬌覺得這阮月簡直就像是忽然之間被巫蠱俯身了一般,變得完全沒有理智。
也許是因為研究了自己的處境,并且知道陳阿嬌不願意将事情鬧大連累張湯?
可是她不過是想炒掉她而已,她真以為漢律是完全施行的嗎?
陳阿嬌暫時沒說話,阮月卻以為她是真的怕了。
當下阮月一聲冷哼,此刻身份卑賤又如何,連宮裏的衛貴妃都是奴婢出身,她阮月也許也有翻身的一天。
有的人是天生不甘于貧賤的,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夫人怎麽不說話了?也覺得棘手嗎?”
這周圍都有人在聽着,只是這些人大都是賤籍,而非私奴,不過仍然覺得阮月這行為簡直是不知死活,可是仔細一想,阮月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漢律禁止商人買賣奴婢,那麽她的存在對此刻身為商人的陳阿嬌來說,便是一個致命傷。
不過她說的張湯又是怎麽回事兒?
奸夫?
陳阿嬌牙都要笑掉了,“你是奴婢沒錯,我也是商人沒錯,可是你成為我的奴卻在我成為商人之前,你說判官會怎麽判?”
阮月臉色一白,她抿着唇退了一步,臉上疼極了,可是她心裏也怕,并非是完全能夠豁出去的,因為陳阿嬌的眼神太冷,而那姿态太過高高在上,太過穩重,幾乎讓人看不到一絲的狼狽和慌亂!
難道她說出張湯的事情,陳阿嬌不該驚詫的嗎?
她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态,更讓她覺得厭惡,自己不也該是這樣高高在上的人嗎?
如果不是……
漢奴來源有二,一者官,一者私,阮月其實是前者,只是沒人知道罷了——也許,除了張湯。
“夫人對漢律真是了解。”
“不該說,你這麽一個小小的丫頭,對漢律這麽了解,才讓人驚詫的嗎?”
陳阿嬌之前都沒考慮到這個事情,因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個人的身上去,她扭頭看向了趙婉畫,又看向了齊鑒,這兩個人的身份,到底又怎樣呢?
阮月忽然一咬嘴唇,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唯一的籌碼就是張湯,可是她忽然覺得,如果自己再提張湯,會死無葬身之地。
有的人,就是等到犯錯了,才會知道自己錯得多麽離譜。
陳阿嬌的目光深極了,“漢律有律依律,無律依例。你以為自己能逃得了嗎?”
她是真的動了殺心。
可是阮月卻吃吃地笑了起來:“夫人,漢律不得專殺奴婢,婢子無過,夫人責罰是一回事,想要害了婢子,卻還沒辦法呢。”
趙婉畫和齊鑒都愣住了,這樣的阮月,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眼底帶着幾分專橫的味道,倒像是自己高高在上一樣。
棘手——奴制如此,陳阿嬌也沒辦法,她雖有把握,自己知法犯法不會出事,可以這之中牽連甚廣,最重要的是張湯那邊。
不過,只要契約丹書在手,又有什麽擔心的呢?
張湯給自己的人裏,只有李氏不是奴婢,有契約在手都這麽困難。
“李氏取我契約來。”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陳阿嬌一直看着阮月,注意着她臉上表情的變化,看到阮月眼底劃過了一絲嘲諷,然而這嘲諷帶着幾分不确定。
看樣子,那契約也是有問題的了。
其實拿契約來,陳阿嬌也不能立刻就把阮月怎麽樣,她頂多能夠支使她做這做那,等阮月不遵照她的意思來了,才能處理她——也有人直接就将奴婢“處理”掉,可是陳阿嬌不會這麽做,找個人殺了阮月?她是商,這身份如果上堂,終究是不會讨好的。
揮了揮手,陳阿嬌讓其他人先離開,這一場戲,已經演得很讓人糟心了。她讓趙婉畫給自己搬了軟墊來,自己做在漆案邊,那案上幹幹淨淨,陳阿嬌側着身子坐,根根白皙的手指搭在漆案上,笑着對阮月道:“你為我倒杯茶來吧。”
阮月眼中劃過一片猙獰,她不想去。
然而陳阿嬌依舊是笑着,輕聲對她道:“方才你言語沖撞于我,在場之人可以作證,若是我敢拉你見官,你這脖子可就要一分為二了。漢律——古殺奴婢,皆當告官,我若告官,你說是你人頭落地,還是歸還你自由呢?”
阮月張開嘴想說什麽,然而想到一些不能說的事情,這個時候只能沉默,她雙手手指放在兩邊掐緊了,幾乎要将自己的手心掐出血來,就那樣惡狠狠地看着陳阿嬌,幾乎吃人一般。
她從未受過如此的羞辱!
只可惜陳阿嬌比她淡定得多,大約是年歲在那裏擺着,阮月不過是太小,她要是大了還得了?不過這樣的人,怕是長不大了。
她不喜歡心太野的人。
只要契約那邊沒有問題,陳阿嬌就準備放棄自己的原則,直接動手了。
在這種時代,她的原則,似乎依舊是不值一文,然而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原則,便是兇手殺人都有自己一定的規則,陳阿嬌的原則是不想讓自己內心愧疚——殺貓如此,馬上要處理阮月也是如此。
人若不犯我,我何必犯人?彼此相安無事,不也很好嗎?
她的平和,總是要被人打破的,不管是曾經的劉徹,後來的衛子夫,還是之後的張湯,甚或是現在的阮月。
忽然覺得有些累,可是還不能宣之于口。
她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怎麽,忽然就有些惡心的感覺了。
忽略這種感覺,陳阿嬌鳳目微斜,看向阮月:“不去,便是違抗主人的命令……”
阮月幾乎是含着血淚地行禮退去,趙婉畫卻接了陳阿嬌眼神的示意跟了上去,讓阮月一個人去泡茶,陳阿嬌心裏不放心。
在等待的時間裏,陳阿嬌看了那密室竹簾之中一眼,主父偃沒有動靜。
阮月卻奉上了茶來,陳阿嬌端過來一看,淡淡道:“茶色太濃,重新泡一杯吧。”
阮月氣得渾身發抖,整個一杯酒樓裏別的人雖然沒有看到那場面,可是都待在後堂,安安靜靜地聽着,生怕是錯過了什麽,這些人都是自由身,原本覺得這老板還不錯,不過感覺有些好欺負,現下都從心底冒出幾分膽寒的意味來。
沖撞了手裏握着自己的契約的人,下場就是這樣。
誰都知道陳阿嬌是在故意為難她。
“這一杯太濃,換。”
“水溫太涼,換。”
“烹茶之時,當以文火煮至水開蟹眼,此水過燙,換。”
“茶水溢出杯沿,換。”
“婉畫沒有告訴你,茶倒七分滿方為上佳嗎?你再倒一杯,給我看看。”
……
已經不知道第多少次将那茶随手潑到地上了,陳阿嬌言笑晏晏,始終不疾不徐,就這樣來回折騰着阮月。
老娘這樣玩兒自己下屬炒掉他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跟我鬥?作死!
她心裏的想法一個狠似一個,最後卻不得不全部壓了下去。
有的事情是能夠讓人增加殺伐狠戾之氣的,她呼出一口氣,阮月壓着自己狠厲的眼神,之前是她不該對陳阿嬌出演不敬,只要一想到那契約,她背心都在發涼,可是此刻陳阿嬌如此羞辱于她,她恨得要命,也委屈得要命。
趙婉畫看着阮月倒茶的時候那手一直在抖,她簡直懷疑阮月會将這一杯茶給握碎了。
陳阿嬌卻帶着幾分惬意,指點她:“手端穩,小指貼到下面去,你該奉給我,而不是舉着這茶盞給我。”
阮月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低頭彎腰雙手舉過頭,将茶杯奉給了陳阿嬌,陳阿嬌這才接過來,卻拿在手中沒有喝。
看上去是很不錯的,可是在她看來,無論程序如何标準,這茶的味道也不可能比趙婉畫泡的好,沒心意的東西,寡淡無味。
“一會兒李氏将你的契約拿來,我便将你送給別人家吧,畢竟——我駕馭不了你。”
她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這長安,虐待自己手下奴婢的人不少,陳阿嬌沒有這樣做,不代表她不知道可以這樣做,開個酒樓,無非是想上下一心,現在阮月這事出來……
李氏終于算是倒了,她腳程倒是快,不過去陳阿嬌的房中找契約花的時間不少,這個時候将阮月的契約遞上來,陳阿嬌伸手接過來,只是在阮月面前這麽一晃,“契約在我的手裏,明日為你找個歸宿,齊鑒先帶她下去。”
她看了齊鑒一眼,卻是帶有暗示性的,她不希望阮月再四處亂跑,不要像上次一樣惹出事情來。
阮月似乎是想要看看陳阿嬌手中的契約,可是齊鑒上來,她看着陳阿嬌正在用她最厭惡的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驚膽寒……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被人帶下去了,陳阿嬌坐在那裏,看着那一紙按了手印的契約,卻壓住自己的太陽穴,慢慢站起來,竟然覺得有些眼花,她身子顫了一下,趙婉畫一驚,扶住她:“夫人?”
陳阿嬌站穩了,臉色卻蒼白了幾分,說道:“讓張湯、來見我!”
這奸詐狡猾的死人臉,刀筆吏!竟然敢算計到自己的頭上!
阮月分明是個官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