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拉鈎【二更】
陳阿嬌離開的時候,陶氏正端着東西進來,一看陳阿嬌臉上帶着那似有似無的笑,眼神裏卻是冷的,一下怔住,“夫人,”
腳步停下,就在外面的臺階上站住,陳阿嬌回身一禮,“無事再留,謝陶夫人之前熱情款待,喬姝先行告辭。”
這語氣,怎麽聽怎麽冷淡。
陶氏不明,隐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端着東西站在外面,還沒想清楚,就聽到裏頭張湯忽然之間摔了什麽東西,她吃了一驚,走進去,看到整個漆案上面一片狼藉,一張竹簡竟然已經被水漬浸染,那墨跡散了些,這竹簡卻是已經看不怎麽清了。
只是張湯方才摔的不是這東西,他摔的是水杯而已。
這東西在陳阿嬌走之前就已經毀掉了。
陶氏讷讷地不敢再上前,試探着問了一句:“夫君?”
張湯按住了自己的額頭,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着,他頭疼極了,半閉着眼站起來,卻背對着陶氏揮了揮手,“無妨。”
哪裏像是什麽事情也沒有出?
陳皇後的心思陶氏看不明白,可是也能瞧出她出來的時候那一身冰霜般的冷意,陳皇後沒有死,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讓人驚奇的事情,甚至說是駭人聽聞了,可是現在張湯跟陳皇後之間似乎還有一些奇怪的、不能見人的關系——
張湯的事情自己不能問,那些都涉及到機密。
她放下了食盤,正伸手要将這漆案上已經面目全非的竹簡抽走,卻不想張湯忽然轉頭,“不必管它,留下吧。”
張湯的聲音沉極了,卻已經沒有之前跟陳阿嬌相談時候那種掩不住的殺機和銳氣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修煉到家,不想在陳阿嬌面前卻屢屢有種被看破的狼狽。
陶氏皺眉:“陳皇後——”
張湯目光銳利,一下紮了過來,“陳皇後已經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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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她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因為張湯俯了身,将那已經毀了的竹簡從水漬之中撿起來,然後看向她,她一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也不該多管。
張湯嘆了口氣,對着自己的發妻,終究還是解釋道:“她名喬姝,陳皇後已經葬入了灞陵,你莫要惹是生非。這世上巧合雖少,但容貌極其相似之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不過是一個與陳皇後長得很相似的人罷了。”
陶氏沉默,半晌才道:“我看着喬夫人不像是簡單的人,她既然已經離宮,又為什麽還待在長安?”
這不是給張湯惹麻煩嗎?而且要走就走個幹淨利落,留在長安恐生禍患。
陶氏的擔心未必沒有道理,這也是張湯一開始的擔心,他看着這滿竹簡的狼藉,水滴落下去,打在漆案上,有輕響的聲音。他想着,只可惜自己一開始就已經踏進了這條路,在他當初被陳阿嬌的侍女旦白請去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切似乎已經是注定了。
他當初将陳阿嬌拖下了水,利用着陳阿嬌和館陶公主的關系,要幫劉徹解決在長安的困難,陳阿嬌被廢于長門的時候,她也拉了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到底是誰拖誰下水,如今已經說不清了。
張湯閉了閉眼,“阿世哪兒去了?”
不想再談陳阿嬌的事情,張湯手裏一堆的事情都沒有頭緒,現在需要想些別的事情。
诏獄裏還有那麽多人等着審,誰知道會出什麽事情呢?
陶氏想起已經去了書房看書的張安世,心裏掠過幾分柔軟,放緩可聲音:“他去看書了。”
“我去看看他吧。”
骨肉至親麽?
只是他走到了書房,裏面卻沒有人,陶氏也訝異:“人呢?”
張湯沉了臉,陶氏連忙道:“阿世這些天很聽話,他大概——”
一旁的下人跪下來,“夫人,二公子是去外面了,有人陪着的。”
張安世的确去了外面,他邁着自己那小短腿竟然追到了門外,直接拉住了要走的陳阿嬌的裙裾,陳阿嬌心下對張湯恨得厲害,表面上看去平靜,心中卻冒着殺氣,恨不能将此人千刀萬剮,才能消她心頭之恨!
這個時候的陳阿嬌只覺得張湯怎麽看怎麽該死,好心當作驢肝肺,她真是瞎了眼了才會覺得張湯也許會接受自己的好意!
一見到那是東方朔的推恩令,瞧瞧那人的表情多扭曲?人傳張湯嫉賢妒能,不見得有幾分真,可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張湯若真是沒有半分嫉賢妒能的心思,便不會處處遭人诟病了!
“活該這死人臉一直是毀譽參半!”
她暗暗咬牙,正想着直接回喬宅,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裙裾,一回頭卻看到張安世,滿腔的怒意本來是想直接發洩出去的,但是一看到是這麽可愛的一個小孩子,她那怒氣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張安世小手拉住了她外面的衣袍袍角,将一片雲紋拽在手中,仰着小臉看着陳阿嬌。
陳阿嬌奇道:“什麽事?”
“夫人以後還來我家嗎?”張安世牙還沒長全,只有白白的幾顆露在外面,說話的時候聲音也不甚清晰,不過這樣軟軟的聲音,一聽竟然就讓人消怒了,孩童的天真,最容易讓人卸下防備心。
她臉上的表情逐漸地回暖了幾分,雖則眼底深處還是那一片寒潭的冰意,但表面上已經很和善。
張安世問:夫人以後還來我家嗎?
她心裏想着的是——張湯這晦氣的地方,平日裏是門可羅雀,院子裏的樹上都能夠養烏鴉了,自己來這裏不是找罪受嗎?尤其是還有個油鹽不進只會壞事的張湯!
“小安世,為何問我此事?”
她很好奇,一個只跟她見過一面的孩子到底是為什麽想起追過來問這件事。
張安世眨了眨眼,“因為你來了,爹也回來了,我娘說你是貴人,你下次什麽時候來啊?”
孩童天真之言,最容易說出的就是一些被忽略的真相。
陳阿嬌心情有些沉重,她半蹲下來,平視着小小的張安世,“你爹他經常不回家嗎?”
“娘說爹很忙,所以常常沒有時間回來看我,她還說如果我好好讀書的話,爹就會回來看我。”張安世歪着小腦袋想了想,又說道,“可是我已經很努力很用功地在看了,爹每次看完我的功課也不理我……”
他有些委屈地埋下頭去,不自覺地塌了肩膀,一副喪氣的模樣。
此刻的張安世,觸動了陳阿嬌心底某根最隐秘的弦,她面上淡淡地,伸手摸了摸張安世的頭,“你爹的确很忙,所以——”
“我知道,我爹是個好官,還是個清官,壞蛋們一聽說他的名字就不敢作惡了。”小安世的臉上帶着幾分自豪的神氣,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最得意的寶貝一樣。
陳阿嬌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她算是比較了解張湯本質的人,面對一個孩子對他父親的景仰,竟然覺得有些無法面對起來。
她沉默了許久,在張安世那天真不染塵俗的目光下,只能慢慢勾了唇,輕聲道:“張大人是個很好很好的官。”
張湯正好站在門邊,面無表情,陶氏就站在了他的身邊,想要出言喊張安世,可是在看到陳阿嬌那說不出感覺的表情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難言的心悸的錯覺。
對,錯覺。
陳皇後的眼底,怎麽複雜到讓人眼底酸澀,想要落淚呢?
陳阿嬌看到了張湯,卻沒有搭理。
張安世還拉着她的裙裾,咧着嘴笑道:“那夫人你還來我家嗎?”
不,她不想來了。
尤其是不想看到張湯。
可是她無法對這個孩子說出口,她只能說:“也許會來的。”
可是這麽小的孩子,大約還聽不懂什麽是“也許”,以及陳阿嬌這句話背後藏着的那些深海一樣返潮的思緒。
張湯,死人臉,毀了她帶來的竹簡不說,還臭着臉說他不需要。
很好。
陳阿嬌唇邊的笑容加深,不動聲色的看了默立在門後的張湯依一眼,對着張安世招了招手:“小安世你過來,我跟你分享一個小秘密好不好?”
标準的欺騙孩子的表情,兩眼彎起來,像是輪月牙兒,和善極了,只是後面張湯看着這表情卻覺得頭皮發麻,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阿世回來。
然而終究不能,在他嘴唇微啓準備說什麽的時候,陳阿嬌的目光如刀劍一般穿了過來,讓他不得不閉嘴。
然後便見張安世将自己的小腦袋湊了過去,陳阿嬌含着笑意在他耳邊說了什麽,張安世一臉的詫異,問道:“這樣真的行嗎?”
陳阿嬌忍住心中笑意,篤定道:“能行的。不過我們有個約定,你不能對別人說是我告訴你的。”
“陛下也不能說嗎?”張安世皺着眉,開始思索這種高深的問題。
陳阿嬌挑眉,“當然不能。”
“那我們來拉鈎,我張安世說話算話的。”張安世也爽快,一口答應了下來,伸出自己短短的手指來,要跟陳阿嬌拉鈎。
後面陶氏的臉色變了變,張湯也複雜。
陳阿嬌看着那手指,卻怔然,曾幾何時,也有那麽一個孩子,向着自己伸出手指,說,阿嬌姐,我們來勾手指,徹兒若是食言,便讓我——唔,生不如死好了。
後來她問,為什麽不是千刀萬剮什麽的。
他說,我覺得我若是失去阿嬌,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一定是生不如死,死反而更輕松吧?
也許就是被這樣簡單的話感動的吧?
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張安世看着她,眼底幹幹淨淨,倒映着天上的雲影,“夫人,您不開心嗎?”
“不,我很開心。”陳阿嬌搖搖頭,小小。
她的小指也很漂亮,指甲是淡淡的透粉,幹淨極了,秀雅的一節伸出來,跟張安世的勾在一起,然後那小子就開始說“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什麽的孩子的話了。
如果真的是一百年不變,她如今也不會在這裏了。
最後小拇指與小拇指扣着,大拇指卻按在一起,像是結下了什麽印證一般。
張安世仰起臉笑得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陳阿嬌又站起來,看着張安世,“那我走了。”
“嗯!”小安世用力地點點頭,眼睛還是看着陳阿嬌,這個時候陶氏卻在後面喊道:“阿世,回來吧。”
張安世于是往回走,陳阿嬌卻站在那裏,與張湯對視,張湯的手是垂在兩邊的,以前他喜歡雙手握着揣在一起,攏在袖子裏,也少了讓別人窺探他內心的機會,這個時候這個姿勢,卻是頗不尋常。
握着手的張湯,是沉穩的,有把握的,像是什麽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不安的張湯很少将手掌這樣握起來。
她想起方才在廳中,漆案上,他袖子一甩,意外揮翻了茶盞,那竹簡眼看着就要毀掉,陳阿嬌忙上去做搶救,張湯卻在一旁冷嘲道:“妖言惑衆的東西,要它何用?”
陳阿嬌剛剛伸出去的手,就那樣慢慢地縮了回來,她直視着張湯,眼神終于被冰封起來,她那個時候想起,主父偃也說過這樣的話,是不是代表,主父偃的性格跟張湯,也許也有相似之處呢?
妖言惑衆的東西。
她沒說話,只是望着張湯。
張湯只是一磕眼皮,“沒了這東西,陛下便收不了各藩國,集天下大權在手嗎?”
這聲音冷冷的,也帶着幾分說不出的告誡的意味。
張湯說得很淡,卻也很厲。
陳阿嬌卻沒話說了。
然後張湯直視她,像是要看破她外表的重重僞裝,将那些厚重的面具撕開,尖刺一樣,讓人想要躲避,卻無法躲避。
她知道那一刻張湯要說的話,那是劉徹曾經對陳阿嬌說過的一句話——朕,九五之尊,天下霸主。
他雖求賢若渴,但并非非東方朔不可,天下可用之才何其多?就連東方朔自己都說“天外有天”,要找到另一個東方朔固然很困難,但也并非不可能。
就算是沒有推恩令,鏟除王國的勢力,也是勢在必行的。
推恩令,不過是歷史的一切在此刻,化作的一個縮影,一個陳阿嬌能夠看到的縮影。
她知道張湯是對的。
可她還是生氣。
因為她不是來輔佐劉徹,也不是故意存了要幫劉徹的心思,帶着推恩令來找張湯,只是因為她覺得他應當戴罪立功——而這下篇推恩令,足矣!
只可惜,張湯這死人臉總是惹人生氣!
陳阿嬌心裏詛咒着索性讓他自己死去,也懶得再跟他說什麽,便離開了。
如今又在他宅院外面看到,她這氣卻還未消,看到張安世的時候氣消了幾分,看到張湯卻又冒起來,她冷冷地扯了唇角,拂袖而去。
陶氏低頭,有些心驚膽寒,張湯巍然不動,在見她的身影過了結街角之後,才收回目光,看向了張安世。
小孩子的臉上帶着愉悅的笑容,只是在看到冷面的張湯的時候又怯怯地,不過他想到陳阿嬌告訴他的好方法,又不在乎那麽多了,他大着膽子上去,仰着臉告訴自己的父親:“爹,剛才那位夫人告訴我一個讓你回家的好法子!”
張湯表情不變,“哦?什麽法子?”
張安世滿臉的興奮,上去就要說話,小嘴已經張開,卻又緩緩地閉上,那手指已經揚了起來,似乎要進行一番激昂的演講,可是想到跟陳阿嬌之間的約定,他看了看自己的小指,小聲道:“我答應了夫人不告訴別人。咦,我好像記錯了!”
陶氏有些不明白地看着自己的兒子,這孩子怎麽忽然一驚一乍起來了?
張安世一下捂住自己的臉,“糟了糟了,記錯了,夫人是說不讓我告訴別人是她說的,而不是這方法的內容啊……”
糾結的小安世一下就陷入了自己黑暗的自我世界。
張湯倒是好奇了幾分,可是想起陳阿嬌跟張安世耳語之時那笑容,又覺得陳阿嬌是不懷好意的。
這種矛盾感,一下讓他不知所措。
直到幾天之後,劉徹竟然下了一道口谕:廷尉張湯,為父當盡職,敕令日中必歸。
張湯接到這谕旨,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
郭舍人已經笑得肚子疼,悄悄跟張湯說是他兒子張安世來宮裏求的劉徹。
劉徹竟然也允了這小子荒唐的要求,還鄭重其事地下了這麽一诏,張湯頓時又成了朝中的話題人物。
但凡認識的官員見了他,必定是一拱手:“張大人該顧家了。”
然後哈哈一笑,全将他張湯當做了笑柄了。
只是劉徹沒有笑,一杯酒樓之事過後,他變得很沉默。
張湯回來問過張安世,他有沒有在陛下面前說什麽,張安世只是很局促地搖搖頭。
他回去之後便将那旨意丢到了一邊,只是中午卻真的回了家。
與匈奴開戰一事已經敲定,淮南王郡主劉陵也領了賞,準備回封國去,李陵作為先鋒,也要參與到對匈奴的作戰之中,朝中正是用人之地,劉徹幾位心腹之臣每日都忙得腳不沾地,也包括張湯。
陳阿嬌這邊卻悠閑極了,每每主父偃被她折騰得哀嚎,她總能笑上兩聲,這一日看着主父偃還在想怎麽處理阮月的事情,她随後說了一句:“你現在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
主父偃咬着筆杆子,躺在地板上,看着頂穹上挂着的竹簾,眯了一只眼睛,似乎是在努力地看着什麽,他聽到陳阿嬌說這話,完全沒有在意:“夫人是什麽意思?”
“解決了阮月的事兒吧。”
陳阿嬌手裏捏着黑白的棋子,似乎還在挑選,完全是很自然地說出這句話。
主父偃那筆杆子一下從唇邊滑落下來,他怔了一下才一下翻身坐起,詫異地看着陳阿嬌:“您說什麽”
陳阿嬌掌中是圍棋子,她正在研究些新玩意兒,酒樓正在擴張期,很快解決了後患,她就要再開個分店了,而且除了酒之外,還有別的事情是可以做的。
她最喜歡的,還是那錢生錢的買賣。
只是她不知道主父偃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傻,她将店中的事情交給他也有小半月了,他竟然至今沒有提到有關阮月的一件事。
想到這裏,她含着笑,問了一句:“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跟我裝瘋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