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妖戾【一更】
張湯頓住腳步,略略地偏過眼看着劉陵,他一雙狹眼向來是刻薄的代表,就連眼底都不帶幾分感情,只有在算計着什麽的時候才會有隐約的煞氣。
可是此刻,他整個人身上的煞氣很重,他斜過眼,看着劉陵,這芙蓉面的美人用一種篤定的眼神看着他,并且說出了方才的話。
張湯覺得可笑,可是他不會笑。
只是那樣淡淡的一眼,張湯根本沒有再說一句話,直接折轉過身,竟然直接走了回頭路,劉陵看着,卻是從回廊的另外一邊離開了未央宮。
劉陵幾乎是渾身顫抖着看着張湯離開的,他竟然一句解釋也沒有!從來沒有哪個男人能夠逃脫欲望,她受自己的父王淮南王劉安的授意,來到長安就是為了結交權貴,張湯乃是劉徹的心腹之臣,手上的消息應當是很多的。
在劉徹登基的時候,淮南王劉安也是出了大力,所以他算是表面上比較支持劉徹的藩王,當時的劉陵便已經女扮男裝,來到長安,那時便已經結識了張湯。
在淮南王離開長安的時候,張湯代劉徹為其送行,劉陵便是在那個時候對其表白了心跡,張湯雖沒有表示,當時卻應該是已經對自己動了心,否則自己這次來長安,肯定不會得到張湯的幫助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錯誤的,別人都說張湯陰險狡詐,刀筆之吏,死摳律法,以此治人,支持他的說他鐵面無私,反對他的說他奸詐狡猾。剛剛開始的時候只覺得他死板,這種人應當是最好勾到手中為自己所用的,可是她接觸了之後才發現張湯根本不像是別人所說的那麽片面,張湯的複雜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劉陵想着,張湯這樣外表冷靜、內心矛盾的人,怕是有一天會做出連自己也後悔的事情來的。
可是,到底是什麽,讓張湯對自己的态度改變了呢?
無妨,慢慢地想便是。
劉陵強壓下自己心頭的郁結,轉過身去冷笑了一聲,這種人既然沒辦法用普通的方法拉攏……只有……
女人、金錢和權勢,男人跨不過的三個坎。
她倒要看看,張湯能跨過去幾個。
想到這裏,她冷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又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覺得生氣:“這該死的張湯!”
劉陵這邊的暗怒按下不表,這邊張湯卻是冷煞着一張臉出宮的,沒有想到宮外來了府中的仆役,說是來了貴客,要他回去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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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湯心中煩躁,冷着臉道:“公事繁忙,私事的話日後再提。”
他打算着直接回廷尉府,劉徹這麽一鬧,還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要怎麽辦,他所料不錯,劉徹不會動自己,可是內心裏是真正地恨自己。
不過他頗覺諷刺:他恨自己,不也該感謝自己麽?
念頭一轉上來,他的腳步立刻就停住了。
為什麽自己……會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劉陵說:你變心了。
張湯一向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無愛的人,也一直以為會一直這樣無情無愛下去,然而沒有一日像如今一樣迷惘。
變心?
他扪心自問,真的對劉陵動過心嗎?
不知道。
至于變心之說,他還不能理解。
自嘲一笑,臉上的冰冷卻沒有化去,陳阿嬌啊——
腳步忽然停住,他忽然知道那個貴客是誰了。
陳阿嬌不來,那才是真的不合理。
那跟着張湯的仆役見到自家老爺那臭臉色就知道他是遇到事兒了,根本不敢提醒,也不敢再說這一兩句,看到張湯回過頭來,竟然怔住了。
張湯卻只是簡短的一句:“回府。”
陳阿嬌正在廳中坐着,與陶氏說些有的沒的。
陶氏陪坐着,卻嘆了口氣:“夫君他固然為國勞心勞力,妾身未嘗不理解,只是這家,他是顧不了的……”
聽到這話,陳阿嬌只能沉默,張湯的确像是這樣的人,他是個酷吏,能夠研究出那麽多的刑罰,心思只歹毒狠辣可見一斑,自小就能夠設刑堂審鼠,後來更是精通漢律,誰人問到都是倒背如流。
這樣天生性子比較冷薄的人,會顧家才是奇怪了。
她只能安慰道:“我看張大人還是很關心自己的孩子的,畢竟為人之父,再冷硬的人看到骨肉血親,也無法不動容……”
正在說着,外面卻忽然傳來哭聲,“嗚哇……”
陶氏一下就站起來,“阿世!”
陳阿嬌吃了一驚,也扶着漆案起身,卻見在屋前的臺階處,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跤疊在了地上,一下就哭了出來,看那年齡,也就四五歲,陳阿嬌忽然想起這孩子的名字來——張安世,大漢十大名臣之一。
這一瞬間,陳阿嬌覺得自己複雜極了。
陶氏連忙将孩子抱起來,又進來給他整理衣服,還連聲安慰着:“阿世,摔倒哪兒了?快告訴娘,別哭別哭……不痛不痛……”
陶氏一向溫婉賢淑,相夫教子,也陪着張湯從貧苦到顯貴,此刻的臉上卻是一片慈母的光輝,陳阿嬌忽然覺得這才是正常的母親。
她來到這裏之後,館陶公主只管跟自己的男寵厮混,陳阿嬌是乳母帶着的,不過乳母染病去世,後面的人也沒什麽感情了。
她的手掌,不自覺地移到了自己的腹部,那裏孕育着一個新的生命。
張安世年紀還小,這個時候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鼻子眼睛哭得紅紅的,看上去很狼狽,一張嘴,那洪亮又委屈的哭聲就傳到了整個院落裏,聽上去竟然有幾分好笑。
陶氏哄不住他,他也不知道是摔到了那裏,竟然一直哭個不停,陳阿嬌走上來一步,想要看看,誰想到那張安世一看到陳阿嬌,那哭聲就小了,睜大了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逐漸地停下了哭泣。
陶氏驚奇,回頭看陳阿嬌,卻也看到陳阿嬌的表情很奇怪。
陳阿嬌卻是一直看着張安世,這眉眼和張湯的确是很肖似,不過大約是有了陶氏的溫婉中和,倒是能夠看出日後的儒雅來,他的表字,乃是子儒,天生就有一股雅致的文人氣。
她看着這孩子,倒覺得喜歡。
未想張安世竟然忽然問道:“我怎麽沒有看到過你?”
陶氏怔然,愣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回頭跟陳阿嬌道歉:“夫人見笑了,孩子不懂事愛哭,不過不曾想一見您便不哭了。”
然後她回頭,戳着張安世紅紅的小鼻子,溫顏道:“這位是你父親的舊識,來找他的。”
張安世眼神裏還是帶着好奇,那眼睛濕漉漉的,臉上還挂着淚痕,眼珠轉了轉,有些不明白,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起自己還疼着,于是嘴巴一張立刻又哭了起來。
天,這孩子。
陳阿嬌完全怔住了,剛剛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又哭了?
陶氏手忙腳亂,彎身蹲下來,安撫着他:“剛才不是不哭了嗎?怎麽又哭了?”
張安世抽抽搭搭地說道:“我忘記我手疼了……嗚哇……”
于是陳阿嬌站在那裏,忽然就掩唇笑了起來,眼底是一片難得平和的光芒,張湯這個日子卻比他有趣多了,小孩子的天真童趣啊……
她忽然就沒有什麽迷茫的了,她腹中的孩子,上天賦予了他來到這個世上的權力,她無法阻止,也許這個孩子的到來,會為自己的生活帶來意義也不一定。
就像是此刻的陶氏,她從來沒覺得一個女人能夠美到這個地步——在她慈和地安慰自己的孩子的時候。
唇邊帶着微笑的陳阿嬌,依舊是端莊地站在那裏,長久的染在身上的冷肅和蕭殺冰消雪融一般褪去,只留下屬于她自己本心的平和,眸子裏是溫柔的神采,又像是帶着渺遠的念想,就那樣靜靜地站着,像是一叢木香,簡單細碎的花瓣,重重疊疊,小小的,清香淺淡,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就染在了人的身上心間,卻讓人毫無知覺。
木香。
張湯又産生幻覺了。
他站在門外的臺階上就看到這一幕,卻沒有進去。
直到陳阿嬌看到他,兩個人中間,陶氏在安慰又哭起來的張安世,母子二人如在畫中,可是張湯和陳阿嬌——是畫外人。
她的目光,在轉向他的時候還是溫和的,只是一轉眼便已經藏盡了,恢複到淡漠,陳阿嬌喊了一聲:“張大人。”
張湯略略地一點頭,陶氏聽到聲音也擡起頭來,張安世的哭聲忽然就停住了,并且努力地用袖子擦自己的臉,看那樣子就像是洗臉的貓一樣,不過貓是慵懶的,看着張安世的樣子,卻像是在害怕什麽一樣。
陶氏站起來,看到了他,張湯卻在她說話之前問道:“阿世又怎麽了?”
張安世埋下頭,咬住嘴唇,背對着張湯搖頭。
陶氏略帶着幾分局促和尴尬,“孩子方才摔在了臺階上,所以……”
陳阿嬌卻看出了幾分端倪,她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張湯的表情,發現這人在提到孩子摔倒的時候,眼底有幾分情緒滑過去,卻很快,她來不及捕捉。
只聽張湯道:“我與夫人有事要談,你先帶他下去吧。”
張安世的目光又看向陳阿嬌,黑溜溜的眼珠,寶石一樣,他似乎是想要說什麽,可是最後又什麽都沒說。
陶氏俯身稱是,然後牽着張安世準備出去,她忽然知道之前齊鑒來這裏談的是誰的事情了。
陳皇後沒死,這又是一件不知道是福是禍的事情了。
出去之後,陶氏沉默地給小安世整理衣衫,張安世也不哭了,他跟自己的母親一樣沉默。
“娘,那位夫人是誰?”他問了一句。
陶氏道:“你父親的朋友。”
“她長得很好看。”張安世又這樣說了一句,“不過還是我娘最好看。”
陶氏終于禁不住他這樣說,笑了出來,一按他額頭:“鬼靈精,你爹他怕是聽見你哭了,不過夫人在,他大約也不敢訓斥你。”
張安世一下瞪大了眼睛,好像很驚訝:“那位夫人這麽厲害?”
陶氏還是笑,摸了摸他的臉:“那位夫人是很厲害的人,是你爹的……”
什麽呢?
朋友嗎?
可是她知道——昨日,張湯徹夜未眠,書房裏的燈亮了一夜,早上什麽東西沒吃便去上朝了。
陶氏想着,還是給做點東西端進去吧,上朝之後遲遲未回,現在才回來,估計是餓着的,朝中事忙也不能虧待自己的身體。
于是她牽着張安世到仆人那裏去,對他道:“你去看書,一會兒我給你帶吃的來,你爹他難得回來一次,你可不能淘氣啊。”
張安世用力點頭,卻在陶氏走的時候問道:“要是爹以後也每天回來就好了。”
陶氏忽然覺得心中酸澀,卻強忍了這感覺,去下了廚。
廳中,陳阿嬌與張湯隔着一張漆案坐着,看到張湯那沉沉的表情,陳阿嬌大抵也猜到劉徹是要幹什麽事情的。
劉徹小時候淘氣得很,當了皇帝不能任性胡為,怕也拘束得很。
不過一開始就談那麽沉重的話題似乎不是很合适,陳阿嬌很自然地說起了張安世,“我看着張安世好像很怕你,你這做父親的,便冷面嚴心到了這地步了嗎?”
陳阿嬌不說還好,一說,張湯眼底就結了一層冰,他心裏不舒坦,可是陳阿嬌是不知道的。
他冷淡道:“男孩子不能慣着養。”
“話也不是這麽說,他都不敢怎麽跟你說話了,小孩子哭哭也是很正常的事兒,想來是不需要多在意的。”尤其是張安世,這孩子以後可是名臣啊!
她想到這一茬兒,就感嘆極了,張安世他老子才應該是名臣的典範,只可惜……
袖中揣着一封竹簡,陳阿嬌終究還是準備談正事兒。
張湯也這樣想,他不想跟陳阿嬌談自己的家事,這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就像是有一張網将自己困鎖住了一般。
“夫人此來——”
陳阿嬌接上,道:“有要事。”
隔着一張漆案,兩個人都是正襟危坐,張湯從一旁的水壺之中為陳阿嬌倒了一杯水,陳阿嬌忽然說道:“我那邊有好茶,改日也叫人給你送些來吧。”
這話是前後不搭調的,可是張湯沒有任何的反應,他眼皮也不擡一下,整個人還是那種刻板乃至刻薄的模樣,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眼底那一閃而逝的妖戾。
酷吏也好,奸詐也罷,忠君,直臣,狠辣……
都通通與他無關,他只是怎麽想就怎麽做了,與別人相比,他不過是多了個冰冷的殼子,讓別人不能一眼看出他內心的欲望和狡詐來而已。
“如此,多謝夫人。”
陳阿嬌看他那表情波瀾不驚,接過了他端來的水杯,卻沒有放下,而是握着那水杯,嘴唇一勾:“他怎麽處理的?”
張湯繼續給自己倒水,在宣室殿說了那麽多,早就口幹舌燥,一杯水正好合适,他早知道陳阿嬌要來問訊此事,只是搖頭了一下頭,卻轉過眼看她,眼神淡淡:“夫人來這裏,已經錯了。”
“他要除你,現在你已身首異處。”
言下之意即是,現在陳阿嬌來找他,就算是被劉徹的眼線知道,也根本無所謂。
他還是冷酷的帝王,時刻要為帝王霸業着想,什麽人該死,什麽人不該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況——張湯是救了自己,要下诏誅殺或者迫害一個救了自己的人,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過去的。
張湯又是他左膀右臂,自斷臂膀之事,在這個時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劉徹也許會秋後算賬。
“夫人來此何事?”
張湯又問了一遍,現在他很不希望看到陳阿嬌,也許她走了,自己就能夠想出所有事情的解決方法了。
她一坐在自己的面前,什麽都亂了。
陳阿嬌端起水來,沾了一口,然後将水杯放到一邊,将袖中的竹簡取出來,豎着放在了桌案上,一頭對着張湯,一頭對着自己。
“你是他股肱之臣,萬不該因此事受累,前途既然無量,便不要放開,不管是對君王,或者是……”
因為那些私情。
張湯本該自慎,不過劉陵一事到了到了什麽程度,誰也不知道,她有一種奇怪的惜才之心,每一個人在她的眼裏都像是一件有感情的器物,她看自己也是這樣。
張湯不是一塊玉,他是一塊石,頑石。
陳阿嬌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接着卻不說話了。
張湯擡眼看了她許久,而她淡然回視。
最終,他還是伸手拿起了漆案上的竹簡,手很穩,慢慢地展開了那竹簡,眼熟的字跡,卻讓他的表情很心情都陰沉了下來。
那一刻的張湯是可怕的,他勾起唇,再也不掩飾眼底的那幾分殺伐的妖戾,原本冷峻的面龐卻變得多了幾分人情味兒,只是冷極了,這表情,原是讓人一見就心驚膽寒!
“夫人此物,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