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屋【一更】
如果不是此刻自己是跪坐着的,而是躺着的,趙婉畫一定會以為自己在做夢,陳阿嬌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竟然說……
外面那個難道不是天子嗎,
陳阿嬌知道趙婉畫很難理解,她只是對着她笑笑,然後讓她起來,揮揮手,且去吧。
劉徹也該鬧夠了,她手上還有事情忙,夕市馬上就要開始,他九五之尊待在這裏,一是影響惡劣,二是妨礙陳阿嬌做生意。
現在她可不是什麽衣食無憂的娘娘,也不是館陶公主的掌上明珠,她就是穿越之前的那個陳阿嬌,大多的成功還是要靠自己打拼的。
她看着趙婉畫出去了。
趙婉畫雙手奉着竹簡,很快地從密室出來了,外面圍着的人那麽多,此刻堂中卻是冷冷清清的,閑雜人等自動回避,站在那裏的只有張湯和汲黯,便是連齊鑒都退到了門邊上。
張湯搭着眼皮,在聽到陳阿嬌聲音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張完全的死人臉了,這一次,自己才是最大的輸家——不,輸贏還未可知,只是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已經是一敗塗地了。
而那邊的汲黯,卻是一臉的平和,不過這東西不能看表現,汲黯固執起來,只能讓人沉默,這不對盤的兩個人向來是一見面就要相互之間紮幾句,卻不想這個時候,默立在這裏,不敢說一句話。
因為,連劉徹,都靜默無聲。
天子尚且無聲,臣子自然不能越過了本分去。
劉徹此刻,竟然有幾分忐忑,他此刻清晰地知道她就在那密室之中,至于她為什麽還活着,她是怎麽活下來,舊日的阿嬌又去了哪裏……一切一切的疑問他還沒有來得及去考慮,張湯在後面,日後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看到趙婉畫出來,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這個時候的趙婉畫,雖然面目醜陋,然而一雙眼裏完全是不卑不亢,她雙手奉着竹簡,向着劉徹行了一禮,然後雙手托着竹簡平舉過頭,奉給劉徹。
劉徹喉嚨有些幹澀,似乎有些說不出話來,在別人的眼中,皇帝永遠是冷面冷心的,就算是有笑容也是那種帶着霸氣和寬和的笑,可是此刻的劉徹,卻只有滿心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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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
這種感覺就是忐忑,不僅是忐忑,還有熬煎。
他的心是被放到了烈火上炙烤,至今不得解脫,而能夠讓他解脫的人,就坐在密室之中。
他嘴唇分開,遲疑了一下,才伸出手,要從趙婉畫手中拿竹簡,“她——可有什麽話嗎?”
趙婉畫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張湯和汲黯乃至齊鑒也都看着,想知道陳阿嬌到底是什麽态度。
本來趙婉畫是要大聲地說出來的,因為夫人現在的身份幾乎是呼之欲出,方才劉徹追問自己時候那種焦急的表情,分明是情感強烈而且壓抑到了一定程度才有的,那樣驚心動魄,讓人一見之下便有些為之動容。
然而這一切根本不能阻止趙婉畫的決心,夫人是給自己交代了任務的,盡管劉徹看上去很像是可憐人,可難道夫人就不可憐了嗎?
她不知道更多的事情,可是她緩緩地擡起頭來,用平淡的聲音轉達了陳阿嬌的意思:“夫人的确有留下一句話,不過也只有這一句。”
劉徹手指掐緊了那竹簡的簡片,尖銳的棱角紮入手心,他看向了趙婉畫。
然而趙婉畫說出了最大逆不道,驚天動地的七個字:“夫人說,讓陛下滾。”
他剛剛從趙婉畫手中拿起來的竹簡差點落了地,劉徹覺得自己很冷,又是徹骨的寒風在往他骨頭縫裏灌,他定定看向了趙婉畫,可是趙婉畫只是很禮貌地回了一禮,然後退後一步,卻像是要看着劉策等人離去。
汲黯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呵斥趙婉畫:“大膽民女,胡言亂語,來人——”
張湯冷冷地在旁邊笑了一聲,他睨視着汲黯,“汲黯大人還是省省吧。”
張湯這一張嘴很毒,向來容易得罪人,得罪得最深的人就是這病秧子汲黯,他最厭惡的就是汲黯這樣的人,自己說着正道直行,可是是否真的能夠做到呢?
他張湯雖然卑鄙狠辣,真小人卻是比僞君子好上很多的。
汲黯面子上挂不住,因為劉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關竅,可是張湯知道,自己不知道,汲黯給張湯氣得喘不過氣來,當下也是一聲冷哼,幹脆不管了。
劉徹的手掌再次握緊,之前所有的,所有的忍耐,都在這一刻化為了烏有。
再也不想管,再也不想顧,他甚至就想着,任由自己這滿腔的沖動都沸騰吧,什麽江山社稷都抛之于腦後,他只喜歡她!
她說,讓他滾。
從來沒有過如此絕情的時候,他只覺得喉中帶着腥甜的味道,卻大步向前,他要告訴他,他不走!
密室前面挂着竹簾,裏面還有一層竹簾,他已經走了過去,身後的趙婉畫卻喊道:“不能過去!”
只是劉徹哪裏肯理會她,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這竹簾前面,剛剛伸手過去就要将這竹簾撩開,然而在手指碰到那冰冷的竹簾的時候,他聽到了他的聲音。
陳阿嬌在裏面能夠勉強看到他的動作:“你何苦?”
只是這樣簡單的三個字,劉徹眼眶卻濕了,你何苦……
苦。
他哪裏不苦?
“阿嬌……”
他嗫嗫着嘴唇,模糊地呢喃了這麽一句。
陳阿嬌拿着筆,在簾子後面,按着竹簡在寫什麽東西,已經不再擡頭:“陛下還是不要再往前一步為好,否則民女讓人将陛下扔出去,似乎不怎麽好看。”
劉徹愣住了,這熟悉的,帶着調笑的口吻,往昔的一切記憶都從心底冒出來。
陳阿嬌坐在漆案邊,歪着腦袋,從他的食盒裏拿了一只雞腿,挑眉告訴他:徹兒你還是不要将此事傳揚出去為好,否則我便再不給你偷偷帶糕點。
那個時候他生了病,忌油葷,只能看着陳阿嬌将他吃食之中的肉食全部挑走,自己卻喝着味道寡淡的粥,每次看到阿嬌吃東西都垂涎三尺,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威脅自己,年紀開始大了之後,他也不是那麽好哄騙了的,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從來都是那個什麽也不比多想多問的徹兒。
他忌口忌了半個月,等到終于能夠食葷腥了,去館陶公主府找阿嬌,阿嬌卻對着鏡子翻白眼,轉過臉來就數落說都是他的錯,不然她不會半個月就胖了那麽多雲雲……
小時候劉徹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可是他甘之如饴。
此刻,聽到陳阿嬌不讓他往前一步,他那慣性起來,竟然真的不敢再上前一步,即便往日他只是膠東王,而今日是大漢天子。劉徹有些讷讷,此刻完全不能顧及到自己身後的人的想法和表情,劉徹站在那裏,只覺得煎熬。
“阿嬌姐……”
他這樣喊她,讓裏面陳阿嬌的筆頓了一下,她看到了阮月的自我評估,頓時覺得有趣,竟然輕笑了一聲,有意思。
将這自評放到一邊,陳阿嬌看向了下一張,卻不妨瞧見了衆多白帛之中的一張,拈出來一看,陳阿嬌的臉色頓時又沉了許多,她菱唇緊抿,這冷冷地一勾——這上面關于趙婉畫的評價雖然不說是很糟,可是絕度低于平均線很多,陳阿嬌作為上司,給趙婉畫的職位可以說是相當高明了。
她一心二用,将這些有問題的帛書全部丢到一邊去,才對前面已經等候許久的劉徹,她提醒道:“陛下錯了,錯得離譜極了,這裏沒有什麽‘阿嬌姐’或是‘阿嬌’。
劉徹這才注意到她對他稱呼的轉變,以前是徹兒,或者是劉徹,親近的時候喊徹兒,惱怒的時候直接喊劉徹,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就變成了“陛下”,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忽然覺得,他喜歡的那個阿嬌不見了。
館陶公主說阿嬌性情是大變,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摔了一跤,什麽事情都可能有,劉嫖責怪自己,說都是他,可是他心裏比館陶公主更難受。
後來他雖然時不時都去看她,可是劉嫖似乎想重新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寵溺着陳阿嬌,一切似乎推倒了重來——他喜歡的那個阿嬌,終于不見了。
何人能夠理解他的痛苦和隐忍,是上天在懲罰他,要他孤家寡人,即便所愛就在眼前,卻也不知道那人軀殼裏住着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靈魂。
他曾悄悄找了方士驅邪算命,卻都說阿嬌沒有事情,一次又一次,再長的愛戀都會被消磨幹淨。
直到他登基,直到他受到窦太皇太後的轄制,他母親王太後和平陽公主都告訴他,皇後之位該換人了,他的謀士們也覺得如此,甚至就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要一個刁蠻的皇後,他需要一個沒有權勢的,比較容易掌控的皇後,而衛子夫和念奴嬌,都是最佳的人選。
……
陰差陽錯,他多想就這樣進去告訴她,問她,知道她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可是他不敢,因為他已經預知到了一種慘烈——從陳阿嬌的語氣之中。
那就是他熟悉的人,熟悉的語氣,甚至是那熟悉的性格。
“阿嬌,我知道是你,這些——”
“陛下慎言。”
這句話終于也對劉徹說了,陳阿嬌冷冰冰地彎起唇角,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刻薄惡毒,她縱然是知道自己失憶那幾年大反常态,但是往日裏對劉徹那麽多的真心實意難道都喂狗去了嗎?
哪裏是喂狗,分明是喂豬!
陳阿嬌一按自己的太陽穴,忽然發現,無論怎樣做心理建設,她始終難以釋懷。
無法釋懷。
她自私自利,從來不喜歡無緣無故幫助別人,她幫助別人就是為了等着別人的回報,如今卻有個忘恩負義的劉徹,不管他此刻有多少理由,到了她這裏,通通成為了無力,陳阿嬌還是那句話,那個想法——現在她不想看到劉徹。
大漢天子,卻在這竹簾前面磨磨唧唧,他大約是還沒看自己寫給他的竹簡吧?
陳阿嬌沉沉地吐出一口濁氣,無情無感道:“你鸩殺了陳阿嬌,如今還要殺死我嗎?”
陳阿嬌,我。
這應當是一個人,可是這句話前後兩半的意思是不一樣的。
劉徹忽然就明白了,她的話,像是當頭一盆冷水給他潑下來,什麽都醒了。
陳阿嬌說:“你走吧,別來煩我。”
語氣淡淡,依舊無情無感。
劉徹終究還是不敢掀開那竹簾去看,就在竹簾外面站了很久,直到街道外面從冷清到喧嚣,再由喧嚣到冷清。
他擡步,想要說什麽,可是卻覺得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思緒亂極了,根本整理不過來,陳阿嬌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完全不知道,而他自己——滿心黯然。
張湯與汲黯見他出來了,那表情恍恍惚惚,像是下一刻就要摔倒——然而沒有。
劉徹也是驕傲的,他脊背挺直,走出了這酒肆,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然後将自己手中的竹簡,慢慢地展開,上面只有兩個鬥大的字,看到這兩個字,他一下擡頭看着天,仰了很久的臉,又慢慢地閉上眼。
金屋。
她寫了兩個字,給自己。
金屋。
把金屋,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