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讓他滾【四更】
張湯一掀袍角直接跪拜了下去,卻說道,“請陛下明示。”
裝傻。
張湯在裝傻。
劉徹立刻冷笑了一聲,他瞥了齊鑒一眼,還是個沒修煉到家的毛頭小子,他手腕一轉,那長劍筆直,雪光一閃,竟然一轉,直接斬向了張湯。
有刺骨勁風襲來,那劍是直指着張湯的眼睛的,然而張湯一點也不避閃,連眼神都沒有半分的晃動。
劉徹笑了一聲,含着無限的諷刺,“為什麽不躲?”
張湯眼光壓低,很沉穩淡然地說道:“臣下無過,為何要躲?”
“你無過?”
劉徹又是一聲冷笑,一轉手腕收回劍,随手丢到了齊鑒的腳邊,看都懶得看齊鑒一眼,卻還是對張湯道,“你方才讓他退下,以為我沒聽見嗎?”
張湯知道自己是露出了破綻的,可是如今已經沒有辦法補救,“臣下怕他傷了陛下,因而呵斥。”
搖搖頭,劉徹回頭看了一眼,這夕市的人已經多了起來,長安令汲黯帶着人過來了,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張湯了。
“朕原以為你張湯不會對朕說謊。”
長安令汲黯,張湯的死對頭,正在尋街的路上,不想聽到人說這邊出了事,立馬帶着人來,竟然看到了當今天子劉徹,汲黯此人多病,看上去面色很蒼白,也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不過因為根本是個病秧子,所以看上去很沒有精神。
此人愚直,不知變通,向來痛恨張湯趙禹之流,刀筆吏一詞便是出自此人之口。
只見汲黯穿着厚重的官服,來到臺階前,對着劉徹一拜:“臣汲黯,叩見陛下。”
劉徹背着手,随意道:“汲黯起來吧,圍了這酒肆,一個人也不準給我放出去!”
Advertisement
他眼神之中有一段泠然的厲光,低頭一看張湯,諷笑道:“你也起來吧,這筆賬,朕日後跟你算。”
整個酒肆裏其他人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趙婉畫與齊鑒尤其如此。
齊鑒方才幾乎是一劍刺向了劉徹,沒有想到劉徹的劍術竟然也是相當高明,一下就被他奪了劍去,在張湯跪下口稱“臣下”和“陛下”的時候,一切便已經清晰明了了。
眼前這個人,是皇帝。
大漢的天子,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
張湯也不多話,慢慢地站起來,他方才呵斥齊鑒的那一聲,過于熟悉,倒像是他在呵斥自己的下屬一般,劉徹如果連這點都聽不出,那便不是劉徹了。
他起來之後就退到了一邊去,完全不發一語,如今只能聽天由命。
陳阿嬌啊陳阿嬌,還真是個禍害。
人說美人如蛇蠍,即便不刻意害人,卻也可能為美色所惑,進而為美色所禍。
他張湯的這一劫數,莫非是美人煞嗎?
張湯忽然感覺到了什麽,看向了臺階下面的汲黯。
朝中素來不合的兩人,這個時候撞在了一起,只怕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吧?
汲黯直視張湯,那一張慘白的臉上隐約露出幾分嘲諷,卻沒有說話,直接一揮手,後面帶來的人直接封鎖了整個一杯酒樓的所有出口,“都守住了,一個人也不能放出去!”
趙婉畫倒抽了一口涼氣,她忽然想起昨日來鬧事的那女人,隐約記得在喬宅朝食之時,主父偃先生似乎提了一句是個貴人,表情還有些奇怪。
那架勢,必然是宮裏來的吧?
她知道齊鑒因為那位“貴人”的事情跑了一趟廷尉府……
原來如此,那麽夫人……
她悄悄地轉過去,卻不想身側一個人跨出一步,攔住了他。
她擡頭,看到是劉徹,一下又低下頭,竟然忘記了行禮。
劉徹站在她面前沉默了許久。
後面汲黯建議道:“陛下,需要将這酒肆之中的人都抓起來嗎?”
劉徹輕輕一擺手,卻道:“朕何時允你自作主張了?”
一聽這話,站在一邊的張湯無聲地一挑唇角,面上卻有霜雪的顏色堆積起來。
他平靜極了,已經坦然地接受了一切。
他掉不掉腦袋,問題都不大,重要的是,裏面的陳阿嬌會怎樣。
兩耳不聞窗外事……
閉上眼,索性什麽也不理會,閉目養神起來。
汲黯被劉徹否決了建議,也有些尴尬,一看張湯這奸猾之輩竟然閉着眼睛,一副瞧不起自己的模樣,心中也是一聲冷哼,他二人都年紀相當,可是張湯的官卻大得多,并且張湯的奸詐狡猾,汲黯以君子自居,向來不願意與張湯多有交集,上次兩人在對匈奴主戰主和一事上發生嚴重分歧,關系交惡,便是連上下朝都避開着走,一時被朝中傳為笑談。
此刻汲黯也懶得管張湯了,只等着劉徹的話。
劉徹卻站在了堂中,看着那些戰戰兢兢立在那裏,不敢擡頭看自己的店員們,原本自己隐藏身份在這店裏用酒食的時候,這些人哪個放不開?可是這個時候卻因為自己的身份,便不敢看自己了。
九五之尊,真龍天子,他是這大漢的主人,這江山的裁決者,可是在這個時候卻覺得孤獨。刻在骨骼上的孤獨,無論怎樣用華麗的砂紙打磨、無論怎樣用時間的灰土遮掩,刻在那裏的字是永遠深刻着的。
寡人寡人,孤家寡人。
他打量着這一杯酒樓,終于重新問了趙婉畫:“告訴朕,之前應門的人,在哪裏。”
趙婉畫又退了一步,咬住自己的嘴唇,攏在袖中的手指握緊了,“是我自己。”
在這四個字話音落地的時候,劉徹的表情卻沒有變,他不想在她的地方上動手,畢竟……
畢竟她是他最後的,似乎已經死去的真情與摯愛。
早就該懷疑了的,長安哪裏還有人能夠做出比館陶公主府更精細的吃食來?
可是這之中還有重重的疑窦。
他那一日拾到的玉墜,遇到了李氏,那一次,也是陳阿嬌的聲音,只是自己當時竟然沒有想起來,直到今日,舊事重提,一樁樁一件件竟然都疊在了一起,讓他心痛難當。
他恨的,只是自己,長久地沒有去看她,以為時間消磨情感,那個人既然已經不是阿嬌,那麽他無處付出的感情就該随着真正的阿嬌埋葬,讓時間沖淡自己對她的感情,長久的自我催眠和暗示之後,他就能夠辣手無情——可是他很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所以才接連兩次聽到都沒能立刻想起來。
人的音色不會改變,可是語氣卻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滄桑。
阿嬌。
劉徹仰首,用手指壓住了自己的額頭,似乎是要壓住自己那翻湧的情緒。
阿嬌……
每次念這兩個字,都有痛徹心扉之感。
陳阿嬌小時候喜歡他叫她“阿嬌姐”,可是他逐漸地開始懂事了,便不喜歡叫“阿嬌姐”了,他開始叫她“阿嬌”……
當時陳阿嬌還很憤怒,說他不尊重她這個身為姐姐的,可是那麽小的他,只能将自己的心思,藏起來,深深地藏起來,藏在這些細枝末節之中。
阿嬌。
陳。阿嬌。
嬌。
金屋藏嬌。
他閉了閉眼,想對趙婉畫下最後的通牒,可是卻沒有想到,那密室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輕嘆:“婉畫,進來。”
彼時,劉徹背對着竹簾,聽到這個聲音,萬般的感想湧上心間,竟然讓他酸澀極了,差點掉下淚來。
如此熟悉的聲音,如此親切的聲音,卻如此——恍如隔世。
他以為自己不會後悔,以為已經斬斷了七情六欲,可是在她那一聲輕嘆之中,所有所有的冰冷都崩潰了。
這不是那個刁蠻任性的阿嬌,這是他當初全心全意想要去守護的那個人。
他僵硬地、緩緩轉過身去,眼底卻已經掠過了變幻的風雲。
與此同時,張湯慢慢地睜開了眼,看向了竹簾後面,那一間傳來聲音的密室。
為什麽,喉嚨裏忽然就冒出了血腥的味道呢?
張湯不知道,他忽然想到一個不着邊際的問題。
她會重新成為皇後嗎?
皇帝不如他所想的那樣鐵石心腸,他高估了自己;皇後不如她所想的那樣斷情絕愛,她大約不是高估了自己,而是對某些事情胸有成竹。
劉徹看向那間看上去小小的密室,趙婉畫愣了一下,扭頭看了劉徹一眼,卻直接不管他,轉身向着密室走去。
密室裏有幾張漆案,是平常陳阿嬌找人談事的時候用的,這個時候有幾張上面放着之前做三百六十度評估的白帛,上面紅紅黑黑,需要她來統計。
這結果原本是很有趣的,可是現在不能繼續統計了。
方才在外面的時候,自己竟然也沒有注意,那個時候正在專心而投入地念誦題目,讓所有人打分測評,還帶着講解,以前有人在會議室這樣敲門的時候陳阿嬌都會下意識地直接讓他們等。
可是這一次回答完了才知道自己失誤了。
她在裏面很忐忑,幾乎立時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可是萬幸的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他似乎沒有聽出來是自己。
很難說那一瞬間自己是什麽感想,複雜極了。
隔着一道門,千山萬水,前程過往,還有什麽丢不下忘不掉?
只是沒有想到,他竟然回頭追來了……
趙婉畫掀簾子進來,陳阿嬌端坐在竹簾後面,招手讓她過來,聲音放得輕柔一些,輕聲道:“你将這竹簡交予他,然後——”
她頓住,從袖中取出一封竹簡,這不是什麽推恩令,也不是任何一卷東方朔的東西,只是她在這段時間寫下來的東西而已,是一些陳詞濫調了。
趙婉畫接過來,卻還等着陳阿嬌說完最後那半句話。
陳阿嬌曲裾深衣交疊在一起,下裾落在案腳邊,黑與淺藍映襯在一起,對比強烈而深重,一如此刻陳阿嬌的眼神,以及她臉上的笑容。
微笑,是溫柔的;眼神,卻是森然肅殺。
陳阿嬌深深地勾起唇角,眼神變得渺遠,雙手交疊,好整以暇,目光移到了面前的竹簾上,她看不到外面那個人,也不必看到外面那個人,因為不需要,現在也不想看到。
管他什麽身不由己,管他什麽痛不欲生,現在陳阿嬌就只有一個想法。
她輕聲對阮月道:“讓他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