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長劍指【三更】
張湯不明白,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的感覺讓他立刻警惕起來,看着掉轉頭就往回走的劉徹,張湯眼中異色一閃,攔道,“陛下,何事驚急,”
劉徹眼底忽然就出現了那難掩的焦急和煩躁,冷冷地瞥了張湯一眼,卻直接從張湯的身邊大步走過去,他狠狠地咬牙,卻是有一種戰栗的感覺,“那個聲音……”
很熟悉。
是他記憶裏的聲音,他在聽到的時候覺得自然,等到離開了那麽久,竟然才想起——那個人的聲音。
那個女子,曾經是他幼時所仰慕的人,那是從心底不知不覺起來的一種依賴和信賴,少年的感情總是美好純真,以至于就算後來發展到那樣的境界,他每每回想起幼時的陳阿嬌,都忍不住心中柔軟。
他心裏的那個阿嬌,蠻橫無理的阿嬌,此刻都在他腦海之中,不斷地交織着,讓他內心煩躁更甚。
忽然那個念頭就冒了出來:如果他要藏的嬌,和他要葬的嬌,是同一個人,應當如何?
張湯眼底的陰鹜揮之不去,像是一片烏雲,輕抿着的薄唇依舊給人一種寡淡的味道,他不能夠讓劉徹繼續往前走,可是此刻,根本沒有辦法阻止劉徹,因為劉徹的眼底,不僅有果斷的殺伐和帝王的無情,還帶着他心底最深處藏着的那一片已經死去的真情。
張湯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他在想自己還是說了吧,可是話到了嘴邊無數次,卻不知道為什麽又咽了下去,他是狠辣的人,對別人狠辣,也對自己狠辣。
別人罵他酷吏,就是郭舍人急了也這樣毫不留情地奚落他,可是這個時候,不管他擁有怎樣果決與狠絕的內心,此刻卻是一個字也無法說出來。
劉徹在這堪稱是空蕩蕩的冷清大街上緊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來,他兩眼裏帶着一種迷惘。
“張湯,你聽出來了嗎?”
張湯搖頭,故作疑惑:“陛下是怎麽了?”
劉徹頭有些暈,過多的事情一下全部湧到心頭,可以說是百感交集,再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竟然害怕敗在這一個人的聲音上嗎?
他慢慢地将雙手背到身後,像是要給自己幾分底氣一般,他是不是聽錯了?
畢竟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的愧疚日日地折磨着他,已經讓他痛不欲生,別人看到的劉徹,是帶着厚厚的盔甲的,他的十二旒冕冠,玄色繡金的龍袍,都是遮掩他傷痕的盔甲,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天子幾乎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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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企圖尋找自己的救贖,不過在他選擇了無情的帝王之位的時候,就已經背棄了自己唯一的救贖。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從喉嚨裏憋出來,模糊極了,張湯幾乎沒有聽清。
劉徹說:“看一看,也好讓我死心。”
這天下間就算是有再多的人與她相似,也不可能是她,他不過是在她離開之後去尋找關于過去的點點滴滴的記憶而已。
傷痛太深,是他自傷,亦是他傷人。
張湯無言,不知何時,眼角眉梢的戾氣化開了一點,那一刻他想,順其自然好了。
發現了也好,發現不了也罷,他都認了。
張湯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機關算盡的人,甚至他做過很多虧心的事情,審訊別人的時候手段狠辣,将廷尉府诏獄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間閻府,他也汲汲于功名,他小心地藏起自己的欲望……
罷了。
他跟上了劉徹的腳步,越接近方才的一杯酒樓,心情越是平靜,而與張湯相反的是劉徹,他越接近那地方,越覺得真的是自己的幻覺,根本就沒有出現過那與阿嬌如此相似的聲音,張湯從不說謊,他說沒有聽到……
然而終究還是放不下,不想放棄探到那一分一毫的可能,終于重新來到了一杯酒樓前面,門還是關上的,裏面似乎沒有什麽動靜,劉徹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這個時候,風吹過來,已經帶了幾分細細的暖氣,雖然整體依然讓人覺得冷,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心活了過來,他是罪惡,是醜陋,可是他喜歡的那個人還是幹幹淨淨的,還是那個會因為一只貓而跟自己置氣很久的那個阿嬌。
陳阿嬌大他幾歲,可是總是成熟很多。
雲也跑得很慢,陽光從雲縫裏落下來,鋪在街道上,錦緞白帛一樣,劉徹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敲了門。
“叩、叩、叩……”
只有三聲,敲擊的時候帶着幾分遲疑,帶着懷疑又帶着期待,張湯站在後面,覺得自己眼前的男人很可憐。這是他效忠的君主,美人與江山難以兼得。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陳阿嬌是窦太皇太後的外孫女。
很快,裏面有了聲音。
“酒肆有事,吃酒請夕市時再來。”
劉徹還準備敲門的手,忽然就僵住了,他站在門前,表情一下就沉下來,像是忽然之間陰霾下來的天空。
那緊抿着的嘴唇,僵硬的線條,還有不自然地蜷曲了幾分的手指,都反映出他內心的痛苦。
不對,不是這個聲音。
他咬着牙,直到覺得喉嚨裏都要冒出血腥味,才慢慢地松開,“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聽錯,或者說他絕對不希望是自己聽錯。
阿嬌的聲音呢?
裏面的聲音雖然沉靜,可已經不是方才的那個了。
陳阿嬌的聲音他記得很清楚,他曾開玩笑說陳阿嬌的嗓子很适合唱街頭那些曲賦,結果被突然出現的館陶公主劉嫖訓斥了一頓,說阿嬌怎麽能夠唱那些曲辭。陳阿嬌那個時候只是笑,什麽也不說。
他就算是忘記了自己的聲音,也不會忘記她的聲音。
張湯嘆口氣,勸道:“陛下,該回宮了——”
“不可能!”
他淩厲的一眼忽然紮了過來,其實不是針對張湯,只是那眼神的确是望過來了,張湯只覺得頭皮一麻,幾乎就要躲避開,可是最後的理智讓他停止了自己的這種舉動。
他沒有說話了。
劉徹重新擡手,表情變得無比平靜,像是之前什麽也沒有發生。
繼續敲門,“叩叩叩……”
裏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緊接着就聽到了門栓拖動的聲音,這一扇原本緊閉的門慢慢地開了。
“吱呀”地一聲,悠長地,緩慢地,門縫慢慢地擴大,那一道縫看上去是黑暗的,可是随着縫隙的擴大,逐漸地,外面的天光斜斜地照進去。
冬日裏頭日頭很早就偏西,這個時候陽光都是斜着的。
陽光很暖,劉徹的心很冷。
趙婉畫站在門裏,面色淡淡的,有輕微的笑意,她大大的杏仁黑眼裏帶着幾分迷惑,看着劉徹:“客人是要吃酒嗎?”
劉徹退了一步,差點就錯腳一步踩空,落下臺階去,張湯伸手扶了他一把,卻被劉徹伸手揮開,他此刻就像是受傷的野獸,滿心的期待在看到趙婉畫的時候化作了失望,乃至于絕望。
他冷冰冰地問道:“你是誰?”
這個問題是幾乎沒有邏輯的,他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因為他聽到的聲音不是這個女人的聲音。
趙婉畫不知為何只覺得身上徹骨地冷,她退了一步,卻又用手指指甲扣住了門框,“我是一杯酒樓的主事者,公子似乎忘記了。”
她想起這個人是常常來酒樓的人,不過趙婉畫都只是在櫃臺那邊看過而已。
她的目光輕輕移開,落在張湯的身上,只一晃便過去了,像是不認識一般,“酒肆方才在內部議事,實非故意怠慢二位,二位若要飲酒,裏面請——”
她側了一□子,退到門邊,然後一比引路的手勢,意思是請他們進去,可是劉徹僵硬地站在那裏,不像是石塊,而像是冰塊,他還是死死地盯着趙婉畫。
“剛才說話的是誰?”
趙婉畫心頭一突,她幾乎已經能夠猜到眼前這個人身份地位絕對不簡單,因為就連廷尉張湯都站在他的身後,方才他還可以說是無禮地直接揮開了張湯,這男子到底是誰?又抱着怎樣的來意?
她想起了夫人,可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劉徹便已經提步進了酒肆,就那樣站在了趙婉畫的近前,他比較高,身材颀長,連手掌伸出來都是有力而帶着修長的感覺的。
這一雙手能握筆,也能握劍,握着這普天之下的生殺大權,他要誰生便生,要誰死便死,從來不該有誰來違抗自己的命令。
眼前這個趙婉畫也是一樣。
“在之前,我曾來敲過門,那個時候,是誰在門裏回應?”
森然的語氣,帶着凜然的殺機,劉徹一雙眼,冷到徹骨,像是要将人浸入寒冬的冰湖裏一般。
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卻伸出來,似乎是想要去掐趙婉畫的脖子,最後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收了回來,他看着嘴唇顫抖的趙婉畫,這個女人算不上漂亮,只有一雙眼睛很好看,可是此刻他都沒有心情欣賞。“回答我。”
方才這堂內還在進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評估,這個時候人卻已經散去,各做各的事情了。
留在堂內的人不多,阮月也不知道去了哪裏,齊鑒方才從後面出來,便見到劉徹伸出手來的這一幕,直接大喝了一聲,便拔劍上來,一指劉徹,“放開她!”
劉徹豁然回頭,那長劍雪亮,一下來到他的身前,卻被他伸出手來直接握住劍刃,青峰三尺太利,只那寒閃閃的劍氣就已經傷了劉徹的手指,可是這一刻——
他這一雙眼,便已然、睥睨天下!
張湯見那刃上滴血,眼底的狠色浮起來,卻是冷聲道:“齊鑒退下!”
齊鑒冷不防聽着張湯的聲音,愣了一下,卻已經分神,手上一痛,虎口巨震,已然是傷了,劍脫手而出,落入了劉徹掌中。
只聽着一陣劍吟之聲,長劍反折,劉徹手握着直接往前一削,那鋒銳的劍尖恰好落在了齊鑒的脖頸喉間,險險便要割入肉中。
劉徹指上的鮮血方才落在了劍上,這個時候才順着傾斜的劍刃,慢慢地滑落下來,他冷淡地看着齊鑒,“劍法不錯。”
齊鑒只覺得背心全是冷汗,竟然為眼前這人那眼神震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湯閉了閉眼,将心頭湧上來的那些情緒全部壓下去,眼前有一剎那的黑暗,藏起了他鮮為人知的刻毒,重又睜開的時候還是那深海一樣的平靜。
劉徹伸長了手,端着劍,盡管指上有鮮血,可是卻穩穩地,沒有絲毫的顫動,就像是劉徹此刻的心。
他緩慢地回過頭,掀起那兩片顏色淺淡的唇,卻吐出了一句話:“張湯,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