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師泱和衛若漓在?西?楓別苑一直待了近兩個月, 這兩個月裏,她們形影不離,如膠似漆。
阖宮上下都知曉了,帝後再次重修舊好。
衛若漓帶着要與師泱重新開始的信念, 她不計較過往, 不計較恩與怨, 就?這麽義無反顧地?和師泱在?一起。
而師泱, 她既不能向衛若漓坦白,也無法丢開她的家仇國恨,她陷入了無限掙紮的矛盾之中。這座避暑別苑,像是?給了她一個契機, 這兩個月來, 她單方面掉進她自?己織就?的謊言之中,自?欺欺人地?忘記一切恩怨, 所有人都以為她失憶忘記前塵, 所以她也就?這麽認定自?己是?真的失憶了。她忘記自?己曾是?大玥的長公主, 忘記她與衛若漓的一切仇恨。
可這場自?欺欺人的夢太過脆弱, 不經意?的時候, 總能叫她抽離出來。
八月十二這日,是?約定她們回宮的日子。
水榭內的天和外?面不同, 長達兩個多月的酷暑似乎就?這麽被她跳過了。她不曾歷經過大梁的六七月天, 所以也不會知道, 那大梁的酷暑天究竟有多麽難熬。
因中秋在?即,十二日清晨這日,便就?要開始動身回宮。
一早天未亮的時候, 衛若漓就?被鐘懷則送來的一份八百裏加急件叫走了,師泱不知道是?什麽事, 只?當是?前朝遇到了棘手的難題。
這兩個月來,即便是?在?這別苑之內,衛若漓依舊還是?要處理許許多多的國事,她算是?一個盡心盡職的皇帝。登極半年多,師泱從由春口中得知,比起高皇帝,大梁的百姓很是?愛戴她。
師泱站在?窗前,看着水榭外?的天空,灰蒙蒙地?,像是?要下雨了。
算算日子,她是?正月裏來的大梁,那日正是?上元燈節。
師泱長睫微垂,不願再繼續想下去。這天地?間?有天有地?,而她像是?游蕩在?這之間?的孤魂,不得上天,也不得超生。
她回過神?,擡眼看着她們這個生活了近兩個月的地?方,無數回憶湧上來,不過是?眼前的事情,可她卻忽然覺得恍如隔世。
或許是?知道她要離開了,而這個夢,也終于要醒了。
銅架子上挂着一件月白淡藍的圓領長袍,是?衛若漓今晨落下的,除此之外?,這裏再無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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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泱伸手取下來,剛走了兩步,腳邊忽然磕托一聲,從衣裳裏掉出來一樣東西?。
師泱停住腳,低頭看去,卻驀然怔愣住。
一塊帶着穗子的龍紋玉佩,是?桦兒貼身的玉佩。
為什麽會在?衛若漓的身上?
她曾用桦兒的性命要挾過她,她也以為桦兒會在?衛若漓的手上,可後來她暗中找了許久,也沒有半點?消息,即便是?出了宮的林葉,也并沒有半點?消息帶給她。
她以為桦兒并不在?衛若漓手上,不過是?衛若漓為了桎梏她故意?這樣說。
可這貼身玉佩,是?桦兒從不離身之物,上元節那日,他?和大伴在?宮外?失蹤,這塊玉佩也随身佩戴着,難道,桦兒果真在?她手裏?
“泱泱……”門旁忽然傳來衛若漓的一道溫潤聲音。
師泱猛然從思?緒裏抽離出來,将那塊玉佩不動聲色掩藏在?掌心裏,随手一起扣在?那件常服之下。
她恢複神?色,起身回頭去看門旁立着的人,微勾了勾唇角,曼聲說:“忙完了麽?幾時回宮?”
衛若漓凝望着她的臉龐,久久未語。
片刻之後,視線才從她的臉龐上調轉開,落至她臂間?的那件衣服上。
她不動神?色伸手拿過,淡淡嗯了一聲,說:“巳時一刻,用過早膳了麽?還有一會子,不用急。”說完,她回身去喚宮娥,叫傳早膳。
師泱抿着唇瓣,垂着眼梢沒有看她,任由着衛若漓牽起她,走向外?間?桌旁。
早膳很快擺滿了整桌,依舊豐盛。
幾乎都是?師泱平日裏愛吃的,衛若漓替她夾至碗裏,也依舊像往常一樣,與她閑話家常,說:“再有幾日,就?是?中秋了,泱泱有沒有想要想看的,宮裏許久沒有熱鬧了。”
師泱低頭吃着碗裏的銀耳百合羹,長睫蓋在?眼睑之下,遮住她眼裏所有情緒,她不動聲色淡聲道:“放場宮燈吧。”
沉悶铿一聲,是?瓷勺碰碗的聲音。
衛若漓忽然頓了下,久久沉默不語。大殿裏寂靜無聲,只?剩下師泱獨自?一人吃銀耳羹的聲音,由春候在?殿外?,沒有人近身伺候。
宮燈……上元節也有一場宮燈,她曾答應她的,可卻沒有來得及。
衛若漓看見了那塊玉佩,更察覺到了師泱的神?色,她沒有失憶,從頭到尾就?沒有。這幾個月來的相?處,忽然叫她覺得像是?在?夢裏,那些溫存與軟語,到底又?有幾分真幾分欺騙,她竟一時之間?無法辨清。
她看見了那塊玉佩,誤以為師齊在?她的手上,所以才會故意?說出宮燈這件事來刺她。
衛若漓看着桌上的碗盞,沒有戳穿她,只?應着她,說:“好,那就?皇後安排吧。”
師泱沒有回她,只?低頭吃着眼前的那碗羹,一言不發。
氣氛不知從何時忽然變得奇怪起來,或許是?彼此心知肚明,卻又?都不肯拆穿,維持着這脆弱的表面關?系。她們原本便就?是?仇人,這兩個月來的相?處就?像是?一場夢,而那塊玉佩,就?是?打?破這場夢一切幻想的終結。
中秋在?即,宮中為籌辦晚宴燈會,阖宮上下都很忙。
師泱回宮之後,一下子不适應,頭昏胸悶,在?床上躺了兩天。所有要皇後籌辦的事情,衛若漓全?都吩咐,不準打?擾皇後休息,交由禮部統一着手辦理。
晚宴這晚,天色不算好。月亮隐在?雲層中,若隐若現。
除了滿朝群臣之外?,京中所有官眷也全?都會進宮,是?除年宴之外?最大的宮中盛事,即是?家宴,更是?國宴。
朝上如今并不太平,衛若漓雖有軍權在?手,但到底有些勢單力薄。以丞相?慕容籍為首的一派依舊是?隔三差五與她作對。
衛若漓對慕容氏一族留有忌憚,也不過是?因為慕容籍手中留着關?外?十二軍的兵權,這十二支關?外?軍,是?當年漠關?之戰時,高皇帝拱手讓出去的,後來戰争結束後,也并沒有收回來,一直就?留在?了慕容籍手中,這些年來,也早已成了慕容籍的勢力。
除此之外?,朝中有過半的兩代老臣全?都站在?了丞相?一派,其中大多也都是?衛若漓父親,也是?高皇帝曾重用的大臣,這些大臣在?朝中勢力遍布,牽扯甚廣。從朝中京官,再到底下各郡各州,牽扯的官員無數。
衛若漓無法輕易動彈他?們,牽一發便就?動全?身,更為嚴重的,還會動搖國本。
中原除去大梁與南玥之外?,西?北之處還有戎狄虎視眈眈。她能滅南玥,不是?因為大梁有多麽強盛,無非是?南玥氣數已盡,南玥自?取滅亡,不過是?時間?問題。
所以,一旦她如果逼得太過,惹得慕容籍勾結外?邦,屆時如果起沖突,最後大概率就?是?兩敗俱傷,誰也占不了便宜。
這些厲害從前衛若漓從來沒有想過,她父親高皇帝留給她的,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爛攤子。帝王治國平天下,講究制衡之術,單獨靠着暴|政解決不了所有問題。
當初衛若漓殺衛詢,除去恨意?加持的緣故,她料定慕容籍不敢輕而易舉發兵。她不怕死,敢豁出去一切,可慕容籍卻未必。
這場較量,從她登極以來,一直都在?暗潮洶湧。
南玥的亡國,衛若漓其實?也并未廢多少兵力,師姓王朝不堪一擊,她直搗皇城,帶走了師泱,可師齊終究在?外?。南玥那些舊部也一直四散飄零,眼下又?有集結的趨勢,如果屆時動亂起來,她是?腹背受敵。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責任,一旦她扛在?肩頭,就?再也沒有辦法卸下了。
事情多起來,簡直叫她措手不及,焦頭爛額。
衛若漓多喝了兩杯,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
她坐在?上位,神?色有些恍惚,下意?識偏首去尋師泱的身影,可轉頭看過去,卻發現旁邊位置上空空如也。
衛若漓愣了下,擰起眉頭問:“皇後去了哪兒?”
旁邊宮娥回道:“娘娘更衣去了。”
“有人跟着麽?今夜天黑,記得羊角亭裏的燃燈點?亮些,不要叫她絆倒了。”衛若漓凝望着那空蕩蕩的座位,淡淡吩咐道。
宮娥:“陛下放心,有由春姐姐跟着。”
衛若漓收回視線,沒有再言語。
這兩日,她忙着處理朝事,幾乎都沒怎麽和師泱說上話,自?從西?楓別苑回來之後,明明什麽也沒有改變,可她卻覺得,她們之間?,不似從前了。
她沒有失憶,從頭到尾都在?欺騙她,可她卻不想戳穿她,只?奢望着,師泱能有一點?點?的真心。
西?一長街,師泱喝了兩杯青梅汁,一時有些脾虛,準備回璇玑殿躺一會再回去。
由春提着宮燈,一手扶住她,今夜雖是?中秋,可天上卻不見月亮,因此整條長長的宮道上漆黑一片,風呼呼吹過來,一時叫人涼飕飕的。
師泱和由春朝前走,剛往東面跨進廣和左門,斜挑裏突然走出來一個人影,師泱心驚了一跳,立馬站住了腳。
她皺眉看過去,借着燈光發現居然是?慕容音。
冤家路窄,師泱有些發虛,不願與她費舌,邁腳就?要離開。
可慕容音卻不依不饒,連忙叫住了她:“公主,哀家想引你見一個人。”
師泱停住腳,聽見她這話不明緣故,有些不耐煩地?問:“什麽人?”
慕容音湊近,并未回答她,只?将掌中之物現在?她眼前,随即勾唇輕笑望着她,問道:“公主可願見上一面麽?”
師泱看見慕容音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核舟,瞳孔驀地?緊縮,她擡眼望向她,緊緊抿住唇不語。她臉上有慌張神?色,再沒了僞裝,急聲問:“人在?哪裏?!”
慕容音未語,領着師泱去了鳳宣殿。
鳳宣殿沒有多少宮娥,除去素安,所有人都被遣散了,素安站在?偏殿門口,看見人來,恭敬垂首請了一聲安。
師泱知曉,人就?在?裏面。
她瞥了眼慕容音,沒有再猶豫,徑直進了內殿。
殿內漆黑一片,沒有點?燈,什麽也看不見。
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師泱一顆心砰砰地?,簡直要從心口跳出來。
終于,她聽見身後有一道滄桑的聲音傳來,淡淡喊她:“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