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師泱慢慢轉過身來?, 漆黑的大殿裏沒有一點光亮,可正巧這時?窗外天上的雲層散開了?,銀盤大的月亮照出一點微弱的光芒。
師泱望着眼前?的那道輪廓,只?覺得喉間像是?被刀劃開一樣酸楚, 眼淚在一瞬間湧了?出來?, 迷蒙住了?她的視線, 她幾欲忍不住地哭泣, 卻又怕人發現,只?壓抑着哭聲喊他:“桦兒……”
眼前?的人身形挺闊,瘦削的兩?肩舒張開,一張臉上戴着着駭人的面具, 只?露出刀削般的流暢下?颌, 喉結清晰地凸起?。
他長大了?。
整整八個月未見,從前?和她一般高的男兒, 如今竟比她高出一個頭來?。
他瘦了?許多?, 也比從前?增添了?許多?的風霜。
上元節那晚他們匆忙離散, 她甚至以為他死在了?那場宮變中, 前?日看見那枚玉佩時?, 她不知有多?緊張,她慶幸她的桦兒還活在這個世上。這大半年來?, 也不知受了?多?少罪。
師泱哭得不能自已, 猛然?紮進師齊的懷裏, 嗚咽着嚎啕:“桦兒,你終于來?了?,你知不知道阿姐有多?擔心你, 只?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師齊聽見懷裏人的哭聲,一時?也有些?難受。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彼此也是?這個世上僅剩的唯一的親人。從小到大,他們沒有分?離過一天,亡國淪陷之時?,他也只?當,此生再也無法相見了?。
可當他身處烈獄之時?,卻知曉,他的阿姐,成?了?大梁的皇後。
師齊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努力壓制着情緒,哽咽說?:“是?我,阿姐,桦兒還活着。”
聲音和從前?不一樣了?,變得沙啞滄桑。
他是?四月裏的生辰,過了?生辰,就正好十四了?。往年自父皇母後走後,也一直是?她陪着替他一起?過的,只?有今年……
他長大了?,也長高了?,連聲音都變了?,還長了?喉結。
師泱吸了?吸鼻子,擡手擦掉臉頰上的眼淚,她撐開身子擡頭看他,努力抿起?笑容道:“桦兒長大了?,也長高了?,怎麽戴着面具,拿下?來?叫阿姐看看。”
說?着,伸手就要去取他臉上的鬼面具。
Advertisement
師齊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制止住,聲音隐忍着說?:“別,阿姐莫看,桦兒……桦兒的臉受了?傷,變醜了?許多?。”
師泱怔住,聽見他的話,手指止不住地顫抖,她掙脫開師齊的手掌,不容他拒絕地說?:“叫阿姐看看。”
師齊沒拗過她,任由着師泱伸起?雙手揭開了?他臉上的面具。
師泱手指顫抖,捏着面具的下?颌,一點點往上擡起?,俊俏的輪廓,高挺的鼻梁,一雙炯毅如鷹的雙眸,還有臉上那道從鼻梁劃至下?颌的觸目驚心的傷疤。
師泱驀地怔住,面具從手中滑落在地,發出磕托一聲。
師泱唇瓣顫栗,眼淚唰的從眼眶裏滑落,隔着月色望見這張面目全非的臉龐,她顫聲問他:“這……這是?怎麽回事??”
師齊輕垂長睫,像是?早已接受了?似的,一雙沉頓的雙眸裏神色從容,他努力勾了?勾唇角,反過來?勸慰師泱,笑說?:“阿姐不用?擔心,已經好了?許多?了?。”
師齊沒有多?解釋什麽,關于他是?如何受傷,這八個多?月來?又遭遇了?什麽,全都只?字未提。
師泱知道他定是?受了?非人的折磨,不然?又怎會弄成?了?這樣?
她仰頭看着眼前?的人,往日那個意?氣風發,眼睛裏盛滿星辰,一說?話就會對人笑的少年,似乎再也不見了?。
從小到大,阖宮上下?都說?他們師氏姐弟容顏俊美,長相随他們的母親,尤其是?桦兒,宗族裏的世子們,沒有一個像他這樣漂亮的美男子,将來?定是?個潘安皇帝。
可如今,師泱看着那道疤痕,只?覺得心如刀絞。
他都是?父皇母後疼在手心裏長大的孩子,一生從未受過半點屈辱磨難,是?雲端之上的天之驕子,可一場宮變,什麽都沒有了?。
師泱低下?頭落淚,心裏如刀割一樣疼。她深吸了?口氣,問起?他是?如何脫險到大梁來?的,又是?如何與慕容音有來?往,師齊只?寥寥幾句,道:“城破那日,我與大伴一起?,後來?被人抓走,險些?遇害,再後來?是?慕容廖遷救了?我。”
曹大伴是?從小伺候他的宮人,從他出生起?就跟着他,從未離開過半步。
出宮那日,因是?偷跑出去的,所以也只?帶了?他一個人。
只?這一句,師泱便就弄清了?事?情原委。
慕容廖遷是?丞相慕容籍的長子,師泱曾從衛若漓口中得知。他救了?桦兒,慕容音便也因此知曉,所以才有今日引她來?與桦兒見面這一遭。
只?是?,他們如何會叫桦兒來?見她?
一場陰謀與算計在師泱心頭盤算,她擡頭看向師齊,問道:“你與慕容籍,做了?交易?”
師齊放開她的肩,慢慢轉過身子背朝着她,漠聲道:“阿姐,這一場無妄之災,亡國滅族家破人亡,險些?叫我們姐弟生死離別,這一切全都拜衛若漓所賜,如果不是?她勾結造反謀亂,我們姐弟不會淪落至此。她是?我們大玥不共戴天的仇人,有朝一日,必定要親手血刃,報仇雪恨。我明白阿姐如今做了?她的皇後,是?忍辱蟄伏,為的是?有一天,能親手報仇。我也明白阿姐直到此刻還未動手,也全都是?顧忌于我。衛若漓也定是?拿我來?要挾阿姐,所以耽擱了?這許久,可眼下?不怕了?,我并沒有受制于她,阿姐也不必為我擔憂。那些?舊部如今也全都集結了?起?來?,以我之力對抗衛若漓,或許有些?吃力,可如今有慕容丞相做結盟,再加上阿姐在內幫襯,屆時?起?事?,必定萬無一失。”
師泱怔然?凜住,她站在那裏,一動未動,聽着桦兒說?着這些?計劃,只?覺得一顆心仿佛被劈成?了?兩?半。
事?态陡然?變得豁朗開來?,原先她一無所有,全都被動地受衛若漓擺布,孤身一人如履薄冰地小心算計,可眼下?突然?變了?,她擔憂桦兒在衛若漓手上,可不但沒有,他還好好地活着,甚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暗自集結了?許多?舊部。慕容氏與衛若漓一向有仇,倚靠他們複國,是?最好的盟友。
一切都在朝着正确的方向上發展,可不知為什麽,她居然?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和欣喜。一瞬間,她竟有些?猶豫。
師齊靜靜立着,良久未等到身後人開口應她。
像是?看穿了?她的猶豫不決,師齊轉身重新看向她,眸眼狠絕,淡聲道:“我怕阿姐不知曉我早已脫身無礙,所以今日才會冒險進宮來?見你。阿姐如今……還有顧慮麽?”
師泱怔愣擡起?頭看他,那道觸目驚心地長長疤痕,竟叫她害怕。她是?什麽了?,為什麽會猶豫?桦兒受了?這樣大的罪,縱然?他什麽都沒有說?,連自己尚且淪落至此,又何況是?他,如果不是?衛若漓的背叛,他又如何會經歷這些?非人的慘遇?!
如果衛若漓的報複,僅僅是?因為當初自己的□□,可這一切和桦兒又有什麽關系,他無端遭受的這些?,又該向誰去讨公道?
她是?他唯一的阿姐,是?這世上唯一有血脈相連的親人。
如果連她也要猶豫,就真的千該萬死也不為過了?。
師泱下?定決心,抿起?唇瓣應他:“除了?你,阿姐還能有什麽顧慮?只?是?……慕容籍,可靠麽?他終究是?大梁人,大玥如今亡國,屆時?如果他反悔,我們勢單力薄,複國,未必是?好複的,必得各方制衡,小心為上才是?。”
師齊勾唇,彎腰拾起?地上的面具,他拍了?拍上面的塵土,笑道:“這一點阿姐不用?擔憂,我自有道理。”
師泱抿唇看着眼前?的男兒,他變了?許多?,舉手投足間,再也沒有往日的青澀與稚嫩了?。他是?少年登極,從前?一向不願意?在這些?政事?上煩惱用?功,可如今竟也懂得結盟和制約了?,她在那雙鎮定的雙眸裏,看到了?他的成?長。
只?是?這成?長,不知耗費了?多?大的代價。
殿外有人叩門,是?由春的聲音,略微急促:“公主,陛下?離席,往這裏來?了?。”
師泱驀地愣住,忙慌亂地看向眼前?的人,着急擔憂道:“桦兒,這裏不能久留,快走!”
師齊見狀,也将手上面具重新戴上。
師泱囑托她:“阿姐命林葉出去尋你,你可曾與她見過面?”
師齊道:“見過了?,我叫她在宮外接應。”
師泱這才放心道:“那就好,記住不論去哪兒,要時?刻将她帶上,不可再有半點差池。等阿姐有了?安排,一定出宮去見你。我會想盡辦法脫身,與你出去彙合……”
師齊回身,拉住她的手腕,忽然?開口問她:“阿姐知曉盛京城防圖麽?”
師泱愣住,任由着那張駭人的面具在她眼前?放大,她心跳漏了?兩?拍,一時?有些?恍惚沒反應過來?,師齊雙目盯着她,繼續說?:“盛京城內有禁衛軍駐守,也是?衛若漓的暗衛親兵,全都駐守在暗處,城內有一張駐守城防圖,只?有衛若漓一人貼身收藏,阿姐可知曉?”
師泱抿着唇,心跳聲如擂鼓,幾乎要震得她耳鳴,她被推進一個死胡同角落中,三面都是?不見底的深淵,裹挾得她幾欲無法呼吸,她慌亂地應着:“我……我會留心查探的,你快走!快走!”
殿外敲門聲漸亂,師齊也有些?忐忑不安,他緊緊抿着唇瓣,一時?還有許多?的話,可卻沒有時?間了?。
他咬牙,最後急忙出了?大殿,跟随着慕容音安排的人出宮。
若非阿姐不肯相信慕容音,他無論不會冒險親自進這一趟宮與她相見,他怕阿姐猶豫遲疑,生怕她做了?衛若漓的皇後,動搖倒戈,生出不願報仇的念頭,所以冒着險來?見她,叫她看看自己這半年過來?,他究竟受了?怎樣的苦。
或許有過猶豫不決,又或許還留有舊情,她們曾朝夕相伴七載,衛若漓對她也留有舊情,否則又怎會立她為後。
他與慕容籍的結盟,那些?舊部的召集,其實全都不如一個在衛若漓身邊朝夕相伴的阿姐來?得重要,兩?方勢力懸殊,他要複國報仇,未必有多?少勝算,所以必須有阿姐裏應外合,才算穩妥。
師齊被人護送離開後,師泱整個人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撐,她泫然?撐住一旁的案桌,擰眉閉了?閉眼睛。
桌上備着酒菜,師泱瞥見手邊的酒杯,略沉頓了?片刻,随後沒有半點猶豫,捏起?那只?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腥辣穿過喉嚨,嗆得她眼淚湧了?出來?。
提身往外走,她擡腳邁出大殿,剛一擡頭,迎面就撞上那張熟悉的面容。
衛若漓風塵仆仆而來?,停住腳與她四目相對,月光瑩然?從身後攏過來?,正好照出她濕潤紅腫的雙眸,滿面淚痕。
師泱怔住,有瞬間的慌亂,一時?忘了?掩藏,就這麽直直對上她的視線。
衛若漓盯着她,臉色陰沉,冷聲問她:“皇後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