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二章
六月初, 距離衛若漓與師泱冷戰正式過去了一個月。
天氣愈加炎熱,女帝開恩,從皇後到才人選侍都可去西楓別苑避暑,每日的朝事議政也改為五日一次, 其餘奏本也一并送往別苑去處理。
西楓別苑, 是大梁太祖皇帝在時就建造的一處避暑山莊。因大梁一到暑天便就酷熱難當, 因此宮中每年都有?慣例, 從六月半到八月這?段時間,後宮妃嫔與朝政之事一律都搬到西楓別苑去。
今年也不例外?,只是比往年早了十來天。
天氣倒也沒有?比往年更?熱,反而?下了兩場雨好了不少, 但女帝也不知是為了誰, 竟開恩提早了十來天讓人去西楓別苑。
滿宮只有?皇後是從南玥來大梁的,南玥常年天氣溫和, 從沒有?大梁這?種酷暑天, 進入夏日以來, 皇後就已經中了好幾回暑氣了。
所有?人都猜測, 女帝此舉, 大概是為了皇後吧。
雖月餘未見,但又時刻記挂在心上, 這?樣的情意, 滿宮只獨此一份。
西楓別苑兩邊夾山, 中間又有?一條溪河貫穿,常年寒涼。
到了夏季,更?是涼爽之處。整座別苑, 依山而?建,又環于水上, 回廊玲珑百轉,是休養的好去處。即便不是酷暑天,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日也是心曠神怡。
于是,初二這?日一早,滿宮車馬動身,在晌午之時就到了西楓別苑。
師泱不知道大梁傳統,因無人與她說過。一下見了這?樣的好去處,只說怎麽不早點來。由春與她調笑,說:“也不算晚,說是能住上兩個月呢。”
這?裏雖說是在宮外?,但所有?規制和守衛皆是按照宮中來的,和皇宮也并沒有?什麽分別,也只是少了一些拘束罷了。
只是,衛若漓依舊不與她說話。
出宮那日清晨,按照規制,帝後需要同乘轎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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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泱起?得晚了,衛若漓早在馬車內,師泱事先不知,由着人扶她上轎攆,她擡手一掀簾,冷不丁撞見衛若漓那張臉,整個人愣了下。
衛若漓也擡眼?,與她四目相對。
一個月未見,今天是頭?一回。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在彼此心頭?蔓延,隔得時間太久,再冷的戰仿佛一瞬間也應該要破冰了,甚至于細想想,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裏,當時到底是為着那一樁事生氣的。
一個林葉早已抛擲于腦後了。
衛若漓痛恨的,是自己一腔熱忱捂不暖一個沒有?心的人。整整一個月,自己不主動,她就不來見她,甚至于連一句話都沒有?,仿若陌生人。
好歹也是柔情缱绻一床睡了多年的人,這?樣的絕情冷意叫她心寒。
整整一個月,她也有?忍不住想來見她的念頭?,可這?樣的念頭?一換位想起?師泱的心,就覺得自己被人看得太輕。
自己的真心與思念,都是不值得的。
而?師泱呢?
一部?分算計僞裝,剩下的一部?分裏又有?彷徨和怨怪。或許連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她安慰于自己,這?番冷戰,不過是為了表面衛若漓不信任她的緣故。可只有?心底最深處明白,她不願意承認的緣故,是氣惱于衛若漓身旁有?了別的親近之人。
有?過床笫之歡的人,不與她人分享,是師泱的驕傲。
她既有?了旁人,心裏那份仇恨,不覺間又多了一分。可這?樣的仇恨,在家?仇國恨之間,仿佛又添了一絲別的意思。
師泱瞥見衛若漓那張神定自若的面容,本來淡忘的芥蒂一時又重挑了起?來,那怒意一時壓不住,她收回視線,擡腳就上了馬車。
微用了些勁,右膝下震得隐隐有?些疼。
也不靠在衛若漓身旁,師泱只坐在馬車最右邊靠車門的位置,離得衛若漓遠遠的,連一句請安問候也無。
衛若漓見狀,銀牙咬得作?響。
兩人一時都帶着氣,誰也不肯先開口說話,于是,兩個多時辰的路程,一路上,車廂內寂靜無聲,誰也沒有?說話。
師泱不習慣坐長?時間的車馬,再加上早上起?得早,一路上只靠着車壁昏昏欲睡。
馬車到了山莊外?,車外?有?人上來回禀時,她才醒過來。
還不等師泱反應過來,衛若漓已經先一步掀簾下車了。師泱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唇,也跟着一起?下車。
馬車很高,師泱站在那兒,以為衛若漓會回身過來攙她,誰知就見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一點沒有?要扶她的意思。
連由春和旁邊其他幾個宮娥也都訝異了下,皇後腿腳有?頑疾是衆所周知的事情,誰都以為陛下會過來扶一下她,誰知就這?麽獨自走了。
衆人一時面面相觑,師泱站在那裏,忽然覺得沒了臉面,臉色氣得鐵青。
由春見狀,忙上前?去扶她,“公主,當心。”
師泱氣急,搭住由春的手就往下跳,一時沒注意,腳背震了下,她扶着由春,哎喲叫了一聲。
聲音不大,卻正好落進了衛若漓的耳中。
她微頓了下,卻沒有?回頭?,照直往前?走了。
有?時候,師泱是個糊塗人。她自小在家?人呵護疼愛下長?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未受過一點苦。即便嚣張跋扈,那也是壞得明目張膽。
她不會僞裝,更?不屑于工于算計。
凡事在她那裏,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恩怨分明,得不到的會執着,會摧毀,會霸占,卻唯獨不會看人臉色,工于城府。
這?樣的人,一目了然。
衛若漓對師泱看得太透徹,她願意俯低讨好她,不過是因為在乎她的緣故。
可這?一點讨好和在乎,在她那裏,卻又似乎成了理所應當。
就如同大玥城破在重華宮裏那日,她也曾問過師泱,心裏究竟有?沒有?一點愛過她?
她告訴自己,從未愛過。
可她到底還是不甘心,總覺得那答案不應該是那樣的。
她們?相伴多年,彼此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怎麽會留不下一點痕跡?
她不知道究竟是師泱氣急之語,還是她一直以來都在自作?多情,沉浸在夢中的,從頭?到尾只有?自己一個人。
冷落師泱,同樣也是在折磨她自己。
可她非要一個答案,她要的,也從來不是一個空殼的師泱。将她綁在身邊,叫她恨她,其實不是她的本意。
只是師泱有?時候實在太過讨厭,這?樣自以為是的人,似乎永遠都不會改變。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冷落,到最後究竟能起?得了什麽樣的作?用,可是本能地,她不願意就這?樣叫她得意。
下了馬車,至元橋。
岸邊停歇着許多船只,整個避暑山莊建造在水榭之上,前?往別苑,必須要從元橋上坐船到對面去。
船只都是提前?備好的,每只船的規制、人數,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帝後同乘一艘小船,因只是元橋至別苑的來往船只,不作?他用,所以即便是最大的船只,也裝不了幾個人。
按照規定,只有?帝後同乘,還有?随行的兩個小厮搖槳,由春随侍即可。
由春早有?讓師泱和衛若漓和好的念頭?,這?回好不容易出宮了一趟,兩人也好不容易有?了些接觸,所以她就謊稱肚子疼,給她們?制造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
其實也不過只兩刻鐘的水程,也并不需要多少人伺候。
更?何況,衛若漓向?來不願意生人接觸,于是到最後,衛若漓主動提出,連搖槳的小厮也一并不用了,她要親自搖槳到對面。
衛若漓水性極好,搖槳劃船也并不在話下。
于是,到最後,一艘船上只剩下了師泱和衛若漓兩個人。
鐘懷則有?些顧慮,她雖知道,衛若漓此舉略有?些刻意為之,但還是不放心只她們?兩人在船上。自從林葉逃離,師泱究竟有?沒有?失憶,暫且保留一二,如若她另有?別心,身手上鐘懷則自不擔心,她擔心的,是衛若漓對師泱的在意,會叫她疏忽了判斷。
于是,鐘懷則提出:“陛下,還是叫臣随侍,跟着一起?上船吧。”
衛若漓淡淡瞥了她一眼?,知道她的意圖,只漫不經意地開口:“不必了。”
說完,轉身只身踏步上了船。
師泱站在岸邊,低頭?看着底下深不見底的河流,還沒有?邁腳,就覺得手心發涼,渾身一陣顫栗。
她怕水,往常連河邊都不願意去,更?不要提坐什麽船。
正恍惚,眼?前?忽然伸過來一只白皙幹淨的手掌,師泱微怔,驀地擡起?頭?,看見衛若漓站在船頭?,朝她伸出手。
師泱抿了抿唇瓣,大庭廣衆之下,她沒有?多猶豫,就将手遞了過去。
由春站在不遠處,看着兩人背影,牽起?唇瓣笑起?來。
只要見面,就不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她們?彼此在乎,和好也不過只在早晚。
船只不大,人一踏上去,就開始左右搖晃。
衛若漓扶着她在船頭?坐下來,自己則走向?另一頭?,拿起?雙槳搖船。
船只漸遠,池塘內種了許多荷花,荷葉碩大,船只在其中穿行,有?種遮天蔽日的感覺。
荷葉劃過,師泱坐定在船頭?,一邊努力穩住身形,一邊又要注意避開劃過來的荷葉。
後面的船只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都離得很遠,衆人似乎都有?默契,要讓帝後和好如初,所以沒有?人敗興地湊上前?去。
船上,衛若漓坐在船尾,手持搖槳,慢條斯理地劃着船。
她目光只落在師泱臉上,一刻也不願意移開。
師泱也睨見那道視線,四目相對的瞬間,她也不肯認輸地先閃躲開,就這?麽直剌剌地對上去。
自從端午過後,她們?二人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衛若漓淡眼?瞥見她兩手抓在船沿上,捏得骨節泛白。師泱怕水,她是知道的。
聽說是兒時落過一回水,從那以後,就再也不肯靠近川河,平日就連浴池都不用。
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竟唯獨會怕水。
衛若漓樂意看見師泱害怕的模樣,她唇角微揚,故意開口:“皇後知道麽,只要朕願意,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你。”
師泱聽見她的話,整個人一愣,擡起?頭?望着她,她咬着牙,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憤恨對上她的話:“是麽,陛下既然早有?這?樣的心思,又何必封我做皇後,早在南玥送我來和親之時,就該拒絕。”
衛若漓挑起?譏诮的唇瓣,直到此刻,她還在同她演戲。
和親……這?樣的幌子,她就真的這?麽順杆兒相信了。這?宮中閑言碎語必定不會少,即便她吩咐過,可她到底堵不住所有?人的口,那些閑言碎語,她難道就沒有?懷疑過?
就這?麽輕而?易舉地相信,自己是南玥送往大梁來的和親公主?
“師泱……”她悠悠喊她,帶着她平日喊她‘泱泱’時的嗫嚅軟語,有?難得的耐心繼續開口試探道,“你不必與我如此,早就在當日重華宮時,我便問過你。那句話如今依舊作?數,我許你皇後之位,沒有?殺林葉,也沒有?殺師齊,便就給你留了後路。”
師泱渾身怔住,她垂下雙眸,眼?中恨意簡直無法掩藏,可卻還是在一瞬間,眼?眶盈滿淚水,她噙起?淚眼?擡頭?望向?衛若漓,語氣幽怨:“早知要被陛下疑心至此,我當初就不該來大梁。陛下調轉船頭?吧,我是死是活都不與你相關?了,我們?就此恩斷義絕。”
她哭着說完就站起?來,伸手去夠衛若漓手中的搖槳。
乘船最忌諱突然突然站起?來,船身忽然搖晃起?來,師泱一時忘了,整個人重心不穩,就要往一邊倒去。
衛若漓擰眉,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撲通一聲,師泱整個人落入水中。
她與她開誠布公地攤開來交談,可她卻依舊要同她鬧,到底是真的失憶了,還是再一次欺騙她,以命要挾?
師泱落進水中,漫天的漆黑籠罩而?來。
她嗆了一大口水,意識在瞬間錯亂,忽然叫她回憶起?十二歲那年落水的感受。
那一瞬間的恐懼和無助彌漫上來,她想起?那一刻失去嬢嬢的痛苦,想起?那個縱身一躍跳下來救她的人。
那一回沒有?見到的人,這?一次,她忽然想知道,到底是誰救了她?
意識錯亂,她像是回到了那一次的落水之中。
師泱奮力掙紮着,她努力睜開雙眼?,可看見的,只有?粼粼波光水面上那張扭曲的臉龐,她皺着眉,撐着船舷往下看自己,那雙熟悉的眼?睛,像是一下子穿回到了過去……
是衛若漓。
那個她曾做過的夢,夢裏看見的那張臉,那雙眼?睛,與此刻的如出一轍。
那雙眼?睛,是衛若漓的眼?睛。
“阿漓……”她想開口呼喊,可一張嘴,便就有?更?多的水漫進來。
意識漸漸消散,她大概要死了吧,這?樣也好,死了就能看見她的嬢嬢了,或許也還能看見桦兒……死了,就什麽都好了……
師泱慢慢閉上雙眼?,整個人往漆黑深處沉下去。
瀕臨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一聲轟隆的水聲,忽然有?一雙手攀上來,環住她的腰身,與曾經那個懷抱一樣,師泱想睜開眼?睛看看,可卻沒有?了力氣,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