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深夜, 太元殿中?,衛若漓不喜歡人多伺候,所以将?衆人全都遣散了,只留了門口兩?個守門的侍衛, 還有?配殿裏的裴嫣和一個煎藥的宮娥。
太元殿說起來只是帝王辦公?的地?方, 皇帝寝殿只在璇玑殿, 但璇玑殿衛若漓讓師泱住着, 登極後的這大半年?,她?一直都在太元殿裏飲食起居。
作為皇帝,衛若漓算是一個勤勉有?加的帝王。
文武百官起初雖不樂意一個女?人做皇帝,但漸漸地?, 也不再有?異議了。
她?是衛氏皇族裏的唯一血脈繼承者, 雖是女?人,但對百姓也還算仁治, 比起她?的父親高宗皇帝, 動不動二三年?不上朝, 已經是極大的德政了。
總歸, 到底衛若漓有?姜氏一族的血脈。
無?月剎姜氏一族, 本就以拯救蒼生為任,有?俠義濟世的氣概。已故前皇後姜容, 一生征戰, 最後戰死沙場, 無?月剎後繼無?人,算起來,衛若漓既為女?身, 按道理,也該是無?月剎這一代的聖女?。
陰差陽錯, 但這天?下終究也還是在無?月剎的庇護之下。
太元殿外,師泱提着琉璃燈順着東一長街往南走,一路上寂靜悄悄,空蕩綿長的甬道一眼?看不到頭,她?獨自走着,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甚至有?些後悔過來。知曉她?病重,不論自己願不願意承認,她?到底還是記挂了一整天?。
衛若漓很少生病,只有?一回,差點要了她?的命。
是她?十六歲那一年?,入夜發了高燒,師泱沒有?發現,她?也不肯說,就這麽燒了整整一夜,天?亮發現的時候,衛若漓已經人事不省了。
不論師泱怎麽喊她?,衛若漓都沒有?反應,她?吓着喊太醫,整整救治了一天?一夜,人才清醒過來。
熱症發太久能要人命,連太醫也說,衛若漓那條命是撿回來的。
燒了那麽久,就算不死,腦子也會燒壞。
但好在,衛若漓平安地?挺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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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一次生病,是師泱親自貼身照料的。
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沒有?離開,守在衛若漓床前,直到她?醒過來。
也是那一次醒來之後,衛若漓就忽然換了一個性子。
她?折磨了她?近一年?,那次病後,也是她?們第一次和解。
現在想想,或許從那時候,衛若漓就已經打算要欺騙她?了,可?惜她?太笨,既然沒有?發現她?的僞裝。
以命作餌,是她?太過在意她?的緣故,所以慌亂了神?智,做了錯的判斷。
可?如今又算什麽呢?
她?是死是活,與她?又有?什麽關系?
她?是她?的仇人,就算病死了,也算她?大仇得報。
她?安慰自己,不過是為了演戲。來看她?,也不過是因?為她?如今是大梁的皇後,是她?的皇後,來看望她?,不過是情?理之中?。
可?到底怎麽樣呢?她?欺騙不了自己,她?只是想來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僅此而已。
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不論仇恨欺騙,她?已經不願意衛若漓有?任何的性命之憂了。哪怕此刻她?手裏提着尖刀抵在衛若漓的胸膛,她?大概也不會下得了手。
躊躇了許久,師泱才提着宮燈上門,門口的侍衛都認得她?,但只是驚訝于皇後為何獨身前來,身後一個宮女?黃門随從都沒有?。
雖驚訝,但皇後來看病重的女?帝,無?可?厚非,他們沒有?阻擋的理由。
更何況,女?帝也并?未有?不準人前來探望的命令。
侍衛向她?請安,随後就放了她?進去?。
師泱輕抿了下唇瓣,停留片刻,随後就不再猶豫,邁腳進了大殿。
太元殿,這幾個月來,她?來過無?數次。
殿內外每一處陳設,師泱都熟悉得很。她?輕車熟路朝着寝殿方向走去?,門口也沒有?守候的宮女?,殿門微阖,她?伸手一推,那門就這麽順順當當推開了。
殿內昏暗一片,只有?案上一盞微弱的光芒。
師泱邁腳進去?,伸手拂開罩簾,擡眼?就撞見床頭腳踏上跪坐的人,床上的人昏迷不醒,躺在那裏,床邊那人伏在衛若漓身旁,唇瓣相碰的一瞬,騰地?回頭,與師泱四目相對。
師泱愣在那裏,一瞬只覺得天?旋地?轉。
她?捏緊手中?的宮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
一張陌生的面容,滿面淚痕,好不凄楚惹人憐。
師泱只覺得來錯了地?方,連餘光都不願意再奢給衛若漓,她?收起臉上淡容,眼?中?恢複了冷漠,毫不猶豫地?掉頭就出了大殿。
殿門外趕來的鐘懷則,迎面撞上她?,她?剛要開口向她?問候,師泱冷冷瞥了她?一眼?,随後頭也不回地?提着燈離開。
懷則不明就以,正狐疑間,忽然餘光看見從房間裏走出來的人。
她?忙轉頭看過去?,驚聲喊她?:“懷珍……”
鐘懷珍扶着大殿門框,眼?眶發紅,神?情?無?措,整個人失去?力道,絕望地?滑落跌落在地?。
懷則擰起眉,心頭有?隐約的不安,她?扶住眼?前的人,問她?:“懷珍,你做了什麽?”
鐘懷珍失魂落魄地?望向她?,眼?尾流下一行?清淚,凄惶地?顫聲喊她?:“姐姐……對不起……”
懷則一顆心徹底沉下去?,她?萬分擔憂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
居然還被人撞了個正着。
衛若漓心裏沒有?她?的存在,這一點懷則比所有?人都清楚。
師泱在她?那裏有?着什麽樣的地?位,懷則也同樣深知。而她?的妹妹懷珍,沒有?一點點餘地?。她?這番執念,也終究是傷人傷己。
懷則伸手将?她?拉起來,畢竟她?們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彼此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她?雖不願她?沉淪進這場沒有?結果的糾葛之中?,但到底不忍心苛責。
鐘懷則替她?擦眼?淚,溫聲道:“先回去?吧。我來處理。”
懷珍一瞬反應過來,黯淡的眼?睛裏終于有?了一絲光芒,她?忙拽住懷則的衣袖,慌亂地?說:“姐姐,不要對任何人說,誰也不要!”
懷則嘆了口氣,道:“姐姐明白,天?不早了,你回去?吧,不要再過來了。”
懷珍悻悻地?止住眼?淚,擡頭望着眼?前這個世上她?最親的人,她?有?千言萬語的苦衷和身不由已,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她?只是想來看看衛若漓,知曉她?病了,她?只是過來探望她?,可?那一瞬間,她?卻生了邪念,想要靠近她?。她?喜歡了那麽久的人,那時那刻,是只屬于她?的,可?誰知卻被人撞了個正着……
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卻又有?滿心的委屈和不甘。
她?無?法向任何人說清,即便眼?前的人是她?最親近的姐姐,也不能夠。
懷珍噙着淚眼?,慢慢放開了手,心灰意冷地?轉身離開了太元殿。
鐘懷則望着人離去?的背影,滿心無?奈。
情?不能自已,不該是她?的錯,可?終究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執念,她?不能就這樣放任她?再跌進去?。
她?回身吩咐門口的侍衛:“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讓鐘常侍進太元殿。”
因?着懷珍是她?的妹妹,滿宮上下全都知曉這層關系,所以侍衛才會沒有?防備地?放人進來。侍衛聽見她?的吩咐,全都低首說是。
鐘懷則輕垂下雙眸,暗自想起剛剛的場景。
不論懷珍剛剛在殿內做了什麽,師泱一定撞見了,否則,她?離去?之時,不會是那樣的眼?神?。
她?努力地?想替懷珍掩藏住這場無?疾而終的愛慕,可?眼?下,只怕是不能夠了。
或許,命中?注定,懷珍會有?這一場傷害。
鐘懷則擡頭看向門口的侍衛,再次吩咐:“皇後來太元殿的事情?,誰也不準散出去?,即便陛下問起來,也不準提起,知道麽?”
兩?個侍衛都一怔,她?們向來都只聽命于女?帝一人,但鐘懷則卻又是女?帝的唯一心腹,皇後雖貴為中?宮,但畢竟是敵國餘孽,帝後關系若即若離,到底也不如鐘懷則多年?忠義,孰輕孰重,眼?下似乎一目了然。
于是,兩?個侍衛皆低頭應聲說是。
璇玑殿內,由春以為師泱今夜大概會留宿在太元殿裏照料衛若漓,不會回來了,正要熄燈安歇,誰知剛要躺下,就聽見殿門被一腳踢開,琉璃宮燈碰在宮門上,應聲碎裂在地?,發出铿叮一聲。
由春吓了一跳,忙披上衣服,靸鞋跑了出來。
她?就着廊庑的燈籠光亮定睛一看,竟然是師泱。
“公?……公?主,您不是去?太元殿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由春攏着身上的衣服,忐忑地?問她?。
一句話叫師泱登時發了怒,像是被人撞見她?提臉就狠沖沖反駁:“誰告訴你我去?太元殿了?她?算老幾,我為什麽又要去?看她??!”
由春被她?怼得啞口無?言,沒頭沒尾地?這麽一通,她?不知發生了何事,怎麽就發了這麽大的火?
難道是兩?人起了争執?
不是說陛下發了高熱,還沒醒麽?病中?不應該是溫情?缱缱,心生憐惜,兩?人将?事情?說開麽?
怎麽就談成了這樣?
由春有?一大堆的疑惑,可?看見師泱不悅的面色,是一句都沒敢問。
師泱怒意沖沖地?回了寝殿,砰的一聲關上殿門,在寂靜的璇玑殿內顯得異常刺耳。
琉璃宮燈被摔碎了,由春咬着唇,低頭看了眼?地?上的琉璃碎渣子。
這盞宮燈是紫色的,點上燭火亮起來之後很漂亮,公?主很喜歡,但因?為是琉璃制的,很容易碎裂,所以她?每回用的時候,公?主都會囑咐她?當心,不要碰碎了。
誰知道,就這麽碎了。
真可?惜。
收拾了宮燈碎片,由春蹑手蹑腳走向寝殿,她?試探地?輕輕推了推門,門沒有?上闩,只輕輕一推,就推開了。
殿內沒有?點燈,只有?案上一只昏暗的燭光,由春看見屏風後榻上躺着的人,她?輕輕走過去?,走至床邊腳踏上,慢慢蹲下來,她?看着師泱的背影,悠悠地?問她?:“公?主,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告訴由春,由春和您一起想辦法。”
師泱閉着眼?睛趴在那裏,“黑老婆兒”在床尾扒拉着她?的腳心,她?心裏一片煩亂,而後又逐漸恢複思緒和理智。
不該是這樣的,今夜這一場從頭錯到尾。
她?不應該亂了神?智去?太元殿,更不該在撞見別人與她?親近後,有?這樣一番惱怒。
她?這是在做什麽?
曾經只屬于她?一個人的人,即便是如今境地?,也依舊完完整整地?身心屬于她?。
可?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她?是死是活,身旁有?什麽樣的女?人,都不與她?相關。她?不該有?這番羞惱的,不該有?的……
師泱深深嘆氣釋懷,“黑老婆兒”悄聲走過來,溫順地?往她?掌心裏鑽,她?順手将?它撈進懷裏,聲音平穩冷淡地?說:“沒什麽由春,我有?點累了,你也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