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周實秋醒來已下午一點。
他昨晚受不了自己胡思亂想,拿出新開的藥嗑了兩片,跟白晨陽打完電話就大型昏睡記不清事了。夏天那會兒翟浩把利他林全收走,他當即跑去熟悉的精神醫師那兒謊稱自己有睡眠問題,拿了兩瓶三唑侖回家。為了補回藥錢他連讓翟浩請他吃了一星期飯,翟浩也稀裏糊塗地付了一星期飯錢。
這次他嗑得小心翼翼,非常惜命。
他揉揉腦袋起身,環顧四周,一片狼藉。自己是靠在沙發上睡着的,衣服甩在地上,身上裹了個羊毛毯,水池水龍頭沒關緊滴滴答答漏了一夜。周實秋今天原本的安排是與翟浩白晨陽他們幾個去秋游,然後夜裏去藍貓唱一場。現在白晨陽去不了,自己白天功夫也閑下了。“幹點什麽呢?”他喃喃自語,走去鏡子前,撥了撥頭發。外面樹葉被風吹動沙沙作響,明媚陽光照射進客廳,周實秋緩緩踱去陽臺,光影斑駁的馬路呈現着秋日午後的溫暖景色。他若有所思了一會兒,重回房間。
手機在地上,屏幕顯示着翟浩早上發的未讀短信。
“小海,我朋友臨時爽約,明天我們約麽?你想想去那裏玩?”“明天去七寶吃東西好不好?”“你睡了麽?晚安。看到了回我消息。”“小海,醒了麽?”“已經十點多了,七寶去不了了,你睡吧,睡醒再商量到底去哪兒。”
周實秋拿着手機猛然想起,自己昨晚跟白晨陽叫嚣什麽來着的?……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兒。嗑多了不記得了。他老臉一紅,幽幽回消息給翟浩:“剛起來。我們直接紹興路碰頭伐?想去吃吃咖啡壓壓馬路。”對方不一會兒回了:“你家住哪兒?來接你。”自己家怎麽可能讓他曉得?“我就住那附近,走走就到了。”
兩人約好一個半小時後碰頭,周實秋洗把澡,慢悠悠化妝穿小裙子。
前兩天他買了一堆襪子,黑的白的長的短的絲的線的都有,變裝皇後當慣了大波浪姐姐,想飛揚一把試試當青春小妹。黑絲運動鞋?太土了,還容易腳臭。白絲蓬蓬裙?還是土,還顯得文化水平低下。這半截的藏青線襪配個水手服吧,又顯得自己好像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性癖一樣……周實秋面對一櫥的衣服簡直頭大,全賴翟浩!約什麽約!他不約我能為了穿衣服發愁嗎?!他挑了半天還是選了常穿的那套,翟浩問起來就跟他哭窮!讓他給自己買!
真是非常非常傲嬌。
穿完衣服去化妝,周實秋對着鏡子突然想起:現在是白天,太陽那麽大,萬一被翟浩看出來是自己怎麽辦?他嘆了口氣去搜索網絡各種美妝教程,視頻浩如煙海,周實秋挑着挑着又怒了:翟浩還是不是人!成天給自己添麻煩就曉得禍害我,化妝品也讓他買!
真是非常非常暴躁。
翟浩看到周實秋溫婉可人站在梧桐樹下的時候又要跪下了:我的女朋友今天也那麽美!“小海。”他快步迎上牽起晟陽未來老板娘的手,“想把梧桐樹都買下來陪襯你。”我他媽要梧桐樹幹什麽!神經病吧!周實秋手一抽,轉身就往前走。“哎,等等我呀。”神經病快步趕上,“手讓我牽牽好吧。”
翟浩摟着周實秋的腰在林蔭道緩緩散步,時不時交換個吻。這條路由老早法租界公董局修築,昆劇團跟上海文藝出版社就坐落在這裏。
“前頭有個書吧,我沒事就會去消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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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在這片麽?”
周實秋不響。
“我有個朋友也住在附近,不過是肇嘉浜路那邊,走走蠻遠的。”
媽的你也曉得我走過來遠。周實秋暗自翻了個白眼,打了個“真巧”。
“小海,你昨天怎麽突然找我?有什麽事麽?”
“跟我爸媽吵架了。”周實秋在一家普普通通的鋪面前站定,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這個書吧集書店與咖啡館于一體,左手邊是歐式沙發桌椅,配套古典燈具韻味十足,右手邊是中式的廂房,明亮寬敞。他拉着翟浩選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點兩杯咖啡兩塊蛋糕。
“這裏坐下消費就能随便挑書架上的書看。”
“我不看,我看你。”
周實秋笑笑。
“為什麽跟爸媽吵?”
為了……周實秋蹙眉慢慢打字,打了一段又全部删除,最後就一小句:“他們太愛我,我覺得對不起他們。”
咖啡點心陸續上來。咖啡是海魂周要求簡單現煮的,點心是經典黑森林,奶油上點綴櫻桃。翟浩看着眼前人貓在這個年代感十足的房間,喝着仿佛竈披間剛沖出來的清咖啡,吃着幾十年前爺爺伯伯輩流行的蛋糕口味,他覺得眼前的人似乎突兀地站立在時空中,時間對他無可奈何。
這個人特別像周實秋。
翟浩覺得這樣的人是活不長久的,他們就是來人世走一遭,體驗一下,覺得沒意思了就再回去,盡管他們也不知道回哪去。他們不會跟着潮流走,一切時代的标簽無法在他們身上找到,品味永遠單調,生活态度永遠漫不經心。他們不會嘗試遠離喧嚣,因為喧嚣根本影響不了他們,周實秋是這樣,眼前的海魂周也是這樣。這令翟浩恐慌。
“爸媽愛你不好麽?”
“他們很好,是我的問題,我不喜歡被人太過關注。”
“包括我麽?”
“你不會過度關注別人。”
翟浩笑了:“你這麽了解我?”
媽的我跟你一起多少年了,傻逼?周實秋想想這句話沒意思,便把手機放一邊,專心吃蛋糕。他吃了兩口又覺得不對,忍不住說:“因為他們真的愛我,所以我沒辦法拒絕,但是我又害怕他們愛我,于是我壓力大。近三十年來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态下生活的。”他想了想了,又加了句:“很諷刺。”
翟浩喝了口咖啡:“你去看過心裏醫生麽?”
“以前看過,發現根本不是心裏問題,就是性格所致。”
“懼愛症。”
周實秋笑笑。
“覺得被愛了就要回報對方相等的愛,于是有壓力,畏畏縮縮的,雖然對愛有無限渴望,但是等到它真的來臨的時候第一反應還是害怕。總的來說還是不夠相信自己有愛的能力。”翟浩跟着一起吃蛋糕,“很多人都這樣。”
周實秋托着腮,不響。他反應了一會兒,開始快速打字:“雞湯喝多了。”
“我怎麽就雞湯了?”
“你預設了大部分人的愛都是正确的,但萬一他們給出的并不是愛,只是‘愛’的投影呢?可能是自以為是的、模棱兩可的東西,披着‘愛’的外衣為自己受制于感性的行為辯解,那自然有很多人對這種洪水猛獸是恐懼的。”
翟浩愣了:“你怎麽跟我朋友一模一樣?”
“……”
“晚上睡不着就是因為想太多。”
周實秋努了努嘴:“那你說愛是什麽?”發完他又加了句“你愛我麽?”
“愛啊。”翟浩回答得非常迅速,非常坦然。他覺得自己每回止不住的愛意都無比真實,無需任何借口。窗外斑駁的樹影被風吹得變幻多端,傍着斜日走過前方的百年馬路。“我愛的。”周實秋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每一次心跳都被翟浩的那聲聲“愛”重擊,一下,兩下,跳得他頭骨疼痛眼眶發酸。他拿起手機慢慢地敲出一句話:
“我是男人。貨真價實的男人。你還愛我麽?”
翟浩看着屏幕,不聲響了。
這方天地突然安靜得可怕。他看到海魂周在昏暗的陰影中做着隐忍的表情,他看到那張泫然欲泣的臉,他很想跟剛才那樣回一個“愛”,可是他的喉嚨好似被人緊攥着,令他難以發出哪怕一個音節,連呼吸都困難。
過了半晌,周實秋可能是為了緩和氣氛,問翟浩一句:“所以你說愛是什麽?”翟浩答不上來,低頭抿咖啡。他也不知道。他如果知道就好了。
“我晚上上班,聽我唱歌麽?”
“聽,我晚上沒安排。”他緩緩摩挲着杯沿,腦內想着海魂周的問題。愛麽?為什麽對方是男人他就不愛了?那到底愛他什麽?他擡起頭看着海魂周。自己是喜愛他的,他的一颦一笑,他認真打字同自己交流的樣子,他若有似無的冷淡與盈盈雙眼中訴不盡的衷情……自己到底愛一個人的外表還是內裏?愛對方的豐乳肥臀還是他的與衆不同?亦或是從愛一點起,逐漸愛上了所有;又或者是愛得深沉熱烈,再以淺薄告終。
沒辦法細說。翟浩選擇不去想。他不願把自己弄得跟周實秋一樣,他決定順其自然。反正到目前為止,也沒發生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夜晚,藍貓酒吧。
阿三跑去吧臺給翟浩上酒:“我是白晨陽弟弟,你認識我的吧?”“認識。你爸爸還好麽?”“爸爸早出院啦。”翟浩掏錢包給小費:“你來上班家裏誰照顧?”“哎,我不是問你要小費的。”阿三嘴一撅,一邊遞杯子冰塊一邊說,“我哥今天照顧爸爸。”
“他不是跟你嫂子去秋游了麽?”
“後來沒去成,我嫂子一會兒一個主意,我聽了都煩。”阿三走了又折返,緊張兮兮朝翟浩耳邊吆喝,“哎!你別告訴我哥啊!”
“不說。”
翟浩坐在離小舞臺最近的地方看海魂周的表演。
他們下午談論完愛那個話題後氣氛就變得很微妙,海魂周走去挑了本書看,不聲響,一看看到晚上。他知道海魂周被自己弄不高興了。翟浩端起酒杯往裏夾冰塊。有什麽不高興的呢?他既然是男人,那對自己又有什麽過高的指望呢?他将酒一飲而盡,辛辣,刺激。同性戀有什麽意思?難道能相守一輩子?他前兩個月剛離婚,跟女的況且分分合合,遑論跟男的。
臺上的海魂周今天唱了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他低吟淺唱的樣子在翟浩眼裏依舊那麽美。不,今夜的他要比以往更美一些,他被孤獨鍍了一層清豔的光,讓人看過一眼後便陷在名為海魂周的泥淖中,逐漸下沉、下沉、下沉……深不見底,睜開眼是碧藍的海洋,五彩斑斓如夢似幻,你無法呼吸,放棄呼吸,停止呼吸。你睡在他的歌聲裏,急切地想要去另一個世紀。
翟浩重重放下酒杯,突然覺得胸腔一陣苦澀。
他這樣算是什麽意思?他的每一聲都好像是最後一次絕唱,要把人往未知的地方拖,不留一絲餘地。他這麽哀愁做什麽?翟浩坐在前排盯着海魂周。你這麽哀愁做什麽?有意思麽?這樣做人有意思麽?!
你要把我也拖下水!
他伸手又要了一瓶酒,自己的腦筋此時突突地快要爆炸。不就是同性戀麽?他又是一飲而盡,你不就是想讓我當同性戀跟你在一起麽?!你利用我對你的欣賞想拉我成為同性戀,你海魂周太自私了。太自私了……翟浩在臺下欣賞着美人,此刻應該說是美男,頭疼欲裂,精神快要被酒精熏得四處逃散,火勢蔓延一片。
周實秋唱完拎着吉他冷冷下臺。
經理給他指了指客人位置。“什麽?”他心不在焉猛然回神。“我說,今晚給你獻花的是吧臺那個,你朋友。”“哦……”周實秋放下吉他,在後臺站了好一會兒。
他覺得自己腳下的騰空的,搖搖欲墜,挪動半步就要掉下去。他不知如何面對翟浩。他可能要完了,翟浩确認了自己性別之後就立刻冷淡了,他要完了。下一位表演者已經登臺,滿場都是他聒噪熱鬧的rap聲,而周實秋只是滿臉蒼白緊張得雙手顫抖。
“小海,你還不出去陪客人啊?”經理回後臺,看到周實秋還站在那兒。
“你說美術雞為什麽能永遠充滿活力?”他不敢亂動,腳邊彌漫着水漬。
“你說啥?嗑藥啦?”
“我沒嗑。二樓包廂今天有人定麽?”
“沒有。你要跟你朋友去嗎?”經理看他情緒不對,立刻順水推舟找了鑰匙給他,“不收你朋友錢,你們去裏邊聊。趕緊的吧。”
周實秋握着鑰匙,一言不發走到翟浩跟前。
“我們去二樓包廂吧。”
刺眼的屏幕閃得翟浩眼睛疼,他拉住周實秋的手二話不說從酒吧最旁邊的小樓梯拐上二樓。二樓左右各設一包廂,牆壁隔音,有一處落地鍍膜玻璃方便客人将一樓盡收眼底,而一樓人看不到裏邊,私密性絕佳。翟浩帶着酒氣走進包廂,又要了一瓶酒。酒保伺候完退下,給人帶上門,包廂裏就剩下他們兩人。
什麽音樂、歌聲、叫喊都沒有了。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
誰都沒有開口,只是等着對方打破僵局。周實秋甚至聽到了翟浩的呼吸聲。他看着眼前被燈光照得面目暧昧的男人,一下子覺得恍惚:我喜歡他多久了?他為了什麽現在一臉不滿地站在自己面前?
翟浩呻吟了一聲,重重坐在沙發上擺了擺手。他頭疼,懶得多說。
“我做錯什麽了麽?”周實秋看他那敷衍的樣子,一瞬間壓抑了多年的情緒悉數爆發,他顫抖地打下這行字将手機舉到翟浩眼前:“我有騙過你麽?我有對不起你麽?”他想大聲呼喊出來,忍得睚呲欲裂眼眶酸脹。
“沒有,你沒有。”翟浩推開他的手,“我不搞同性戀,我後悔了,咱們以後別見面了。”
“憑什麽?”周實秋俯下身一把拽住他領口,“當初追求我的人是你,現在說不見面的也是你,憑什麽?”
翟浩被他抓得心頭火氣,反手拍掉了他手機大聲嚷到:“我累了,我不想跟個啞巴談戀愛,還他媽是個同性戀啞巴,不行嗎?”他帶着酒氣用力甩開周實秋,“離我遠點!你不嫌惡心麽?”
周實秋被推得往後趔趄兩步,一手撐在酒桌邊沿,雙眼一眨不眨盯着翟浩。酸脹了許久的眼眶瞬間蓄滿淚水。他咬着嘴唇定定看向翟浩,翟浩到底将心裏話說出來了,眼淚一顆顆掉落,燙得臉頰發紅頭暈目眩……你到底講出來了,翟浩。
翟浩終于看到了他中秋夜晚面具下的表情。
他的眼睛那麽清亮,淚水閃爍,盛下了整個世界的倒影。
周實秋踉踉跄跄走去撿他的手機,翟浩看不過,起身走到他後面。“小海,剛剛我……我們好聚好散……”“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聲炸得翟浩耳鳴,他話沒說完就狠狠挨了一巴掌,一時間懵了好幾秒。“我操……”等回過神來,他二話不說掄起拳頭揮向周實秋,對方用手擋了一擋,被他揍得跌到牆角。
“你他媽有病吧!”翟浩咆哮着走過去把人拽起來,不料周實秋站起來重心朝後,随即狠命将腦門往他頭上嗑,就聽“咚”得一聲巨響,翟浩當即捂着腦袋摔倒在地上。“我操……”他覺得頭骨快裂開了,周實秋快步過去對準他小腹就是一腳,踢得他又悶哼了兩下。“你他媽的!”翟浩惡狠狠瞪着周實秋,掙紮站起身欺身将周實秋一路推至酒桌,然後抱起他重重摔上沙發。
“唔……”周實秋大腿硌在酒桌邊緣被弄得很疼,蜷起了身。
“你神經病啊!”翟浩拽起他頭發逼他跟自己對視。
周實秋看着他,一道淚又劃了下來。
帶着世界倒影的弧光與愛意,美妙又絕望的愛的倒影。
“媽的……”翟浩腦子突然嗡嗡作響,他拖住周實秋的腦袋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周實秋雙手纏上他的後背将他帶上沙發,他立即壓在人身上,居高臨下吻得昏天黑地。“唔……”周實秋的唇舌被他頂弄着,口腔的每一處都被他細細舔舐,他嘗到了翟浩的酒味,試着偏頭躲開,被翟浩一把捏住臉頰換了個侵略的姿勢舔弄。“嗯……”他挺了挺腰,翟浩順勢騰出一只手撫上他的背,一路摸至腰窩。
他勾着翟浩的脖子撐起身,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坐起來,随即欺身纏上坐至他大腿,雙腿分開方便他揉捏自己的臀部,下身緊貼着他的。翟浩啃上周實秋的脖子,兩只手上下撫摸着他的腰背,聽到對方濃重的喘息後開始揉搓他的臀瓣。
周實秋今天穿了丁字褲。
翟浩停頓了一秒,之後呼吸加速甩掉了西裝外套,松開領帶,重新将人推到在身下,三兩下撩起他裙擺到腰間并強迫他翻了個身。周實秋回過頭看他,眼角還帶着淚痕。翟浩湊過去吻上他的唇,下身隔着西裝褲頂弄着他的後穴。“唔嗯……”周實秋順着本能扭動屁股迎合他。“乖。”他含糊地呢喃了一聲,挑開身下人的內褲摸向他私處,摸到滿滿一把自己也有的東西。
翟浩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酒醒了一大半。
自己在跟一個男的做。翟浩回過神,立即放開手坐起來,他不可思議地看着周實秋,又看看周圍被自己弄得狼藉一片的包廂。“我……你……”他害怕地踉跄起身,說不出個完整的句子。
周實秋也緩緩坐起來,看着他。
“我……”翟浩的唇瞬間變得蒼白,他一步步後退,顫抖着撿起自己的外套,帶着一身酒氣奪門而出沖出了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