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王拓拿着一疊開票記錄跑去質量辦公室找周實秋師徒二人。
“實秋師傅,這個是晟陽上半年問客戶索賠的記錄,要你們領導簽字。”
“你給我吧,師傅今天心情不好。”莉莉順手接了過來,小聲說,“我做完這個投訴來找你。”王拓悄悄問:“他怎麽了?”莉莉搖了搖頭,不響。
王拓覺得辦公室氣壓太低,給了文件後讪讪走開了。今天翟浩又沒來上班,崔叔負責檢查上半年供給上海廠的貨,發現有幾個部件數目跟總部給的不一致,正在發飙。王拓給翟浩打電話,打了幾次沒通,最後幹脆關機了。
“小王,弄哪能跟浩浩一樣做事體粗心大意的?”崔叔一單一單查,邊查邊教訓王拓,“吾還能再做幾年?浩浩以後肯定是要回總部的,到晨光上海廠這裏要靠侬,侬說是伐?”
“是。”王拓低頭乖乖挨訓。
“對自己要求嚴格點,多少能力賺多少錢,侬要是不行,我們就重新招人。侬要是靈光,上海廠這裏事體就交給你,就噶簡單。”
“嗯,我曉得了,我會用心的。”
“不單單出死力氣,腦子也要靈活。侬幫莉莉一道,哪能不學學人家?人家小姑娘腦子多少靈活?活努力幹,各部門關系也搞好,沒事就來車間來供應商,這個就是技巧。”
“啊?莉莉啊?”王拓聽到這個突然有點好笑,“崔叔,莉莉伊是性格就這樣,百搭。”
崔叔不理他,繼續教訓:“對呀,伊性格天生想着人家,那也是伊本事,伊肯吃虧肯想着別人,将來有大好處。侬性格要是做不到這樣,個麽就後天努力,裝也要裝得肯吃虧肯想到別人,曉得伐?”
“曉得了。”
“小王,受點氣,吃點虧,将來總歸會有回報的。”
“那我一輩子受氣,一輩子吃虧呢?”
“那就回報侬下輩子。”崔叔翻動賬目頭擡都不擡,“侬剛為啥浩浩生下來不愁吃穿吊兒郎當,還有個大公司等了伊分股份?人各有命,心态要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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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王拓若有所思。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功德五讀書,老法裏這樣講,侬照牢做沒壞處吧?”
“沒有。”
“乖了。”
王拓聽完教誨跑回小辦公室,用崔叔教他的方法繼續幹活。
老法師就是不一樣,三兩句話把小朋友激勵地跟什麽似的,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愛情沒有也就罷了,王拓一邊學習着軟件操作一邊鼓勵自己,他走出那個小縣城的偏遠農村大隊就已經算是第二次投胎了,命運現在掌握在自己手裏,他必須抓住機會,用青春獲取明天。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姐姐的生活狀态,姐姐永遠那麽忙碌,永遠以事業為重,為了去香港開辟更好的人生說離婚就離婚了,也沒有什麽情啊愛啊的糾結。他大概曉得了那副鐵石心腸是如何被一點一點磨出來的了。
有時候人必須要找一個生活的重心,或者說活着的理由。對愛情憧憬的時候,各路青年化為癡男怨女天生的情種,仿佛生來就是為了還一人上輩子的債,處處皆是夢回莺啭,目及處亂煞春光;若是愛情無望,心灰意冷,許多人便不再貪圖那情愛的滋味,奮力在事業或學業上大展拳腳,時而信奉錢財可立身,時而苦吟惟有讀書高,腦中勾勒出一番仕途光景;若愛情事業皆遇挫折,那那個人可謂是倒黴透了,人生将何去何從呢?自己應該朝哪出發力呢?想想從小被教訓的話:男兒要發大財做大官娶美人,女兒要工作穩定貌美如花嫁好人……似乎人世就圖這兩樣了,其他的“成功”再也沒有了。那可如何是好,活着有什麽意義呢?而這個倒黴蛋,往往是百分之九十的尋常人。也就是我們。
翟浩作為倒黴蛋中的普通一員,正癱在家裏經歷巨大精神重創。
他腦海中反複回想摸到海魂周蛋的那一幕,如果小時候那個算命先生告訴他自己會在三十幾歲摸一個男人的蛋,他絕對是要把算命先生暴打一頓的。
宿醉,渾身疼。翟浩此刻躺在亂糟糟的房裏覺得特別孤苦無依。頭頂的天花板在旋轉,他時而感到惡心反胃,時而覺得胸口壓抑。這事都是自己錯,他其實早曉得海魂周是男人,只是不願意去相信而已。他寧願騙自己海魂周是耍耍人的,他就是個可以光明正大談戀愛的女人,要是談得好以後甚至可以領回家給老頭子看看的。他比沁怡、比所有自己遇見的女人都要有趣,都要特別、都要漂亮,這樣的人你說他是男的,這怎麽能讓人接受?逃避不令人愉悅的現實去選擇模棱兩可的謊言,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的心理狀态。那這樣他又有什麽錯呢?他只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普通男人而已。
今天天氣格外晴朗,窗簾根本遮擋不住來勢洶洶的豔陽,翟浩一會兒覺得這是個教訓,以後一定要勇于直面現實,長痛不如短痛;一會兒又覺得這還是個難題,到底該拿海魂周怎麽辦?自己以後怎麽面對他?
不,不面對了。還面對什麽呢?膈應還來不及。
他靜靜地看着天花板抖動、旋轉,腦海中是海魂周塞壬女妖那般的歌聲。宿醉的頭痛是漲潮落潮,來回拍着他所有的意志力。翟浩嘆了口氣爬起來摸手機,摸到之後開始翻通訊錄,越翻越心涼,自己可以說說話的人根本就沒有幾個。怎麽會這樣呢?曾經那麽多的同學朋友都去哪兒了?窗簾被風吹地輕輕飄動,他猶疑良久終是撥下了一個號碼。
“喂?”等了半天總算通了。
“沁怡啊……”翟浩低頭搓着衣擺,“聽王拓講你在香港了。”
“幹嘛?”
“沒啥,問候問候。你怎麽沒換卡?”
“開了國際漫游,打算月底流量用掉了再換。你幹嘛啊,說話陰陽怪氣的,是不是我弟弟出事了?”
“沒有,他挺好的,下個月轉正總部給他漲工資。”
“哦……沒事我挂了。”
“啧,聊兩句不可以啊,怎麽那麽絕情?”
“okay okay,給你十分鐘。突然找我咩事啊?”
翟浩動了動嘴角:“冊那,廣東話學那麽快,心機婊。”
“別開場白了,快切入主題吧。你發生什麽事了不跟去周禿商量偏偏要打電話給我,殺人啦?”
“不是,我沒辦法跟周禿講,周禿立場不客觀,聽了肯定要罵我。”翟浩摸摸鼻子,“我……我昨天差點跟一個僞娘睡了。”
“我靠,你他媽也太能了吧?都睡上男人了?!”吳沁怡嗓音瞬間高了八度從聽筒傳來直接撓進翟浩耳朵,撓得他腦袋更淩亂了:“你先別喊,你聽我講完再喊也不遲啊。”
周實秋曉得翟浩一天沒上班。老崔特地打電話給他,詢問翟浩的下落。他如實說不知道。小徒弟負責片區的一個工地出了個重大事故,忙得焦頭爛額,開了幾乎一天會,周實秋見縫插針讓領導簽了字,硬着頭皮走去晟陽把文件送還給王拓。
他經過翟浩的大辦公室突然恍惚了一下。
“謝謝實秋師傅。”
“你還是喊我哥吧。”
“你要回去了嗎?”
“嗯。”
“實秋哥哥。”王拓喊住他,“你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
“嗯。”周實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特別疲憊,做不了任何表情。王拓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話茬,便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麽吵架?”“我扮成女人騙他上床,惡心到他了。”“這……”王拓聽到周實秋輕飄飄的話語,一下子慌了。這他媽到底怎麽回事啊?
“王拓,別喜歡白晨陽,別喜歡直男。”周實秋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很薄情。王拓不敢搭腔。這付樣子他在農村裏見得多了,那是人徹底絕望後的心灰意冷。在有機會逃離表哥他們那夥人之前,王拓每每照鏡子也一直看到自己有這樣的一張臉。
“你可以安裝點同志社交軟件。”
“嗯……”
“離直男越遠越好。”周實秋木木地坐了下來,似乎是在喃喃自語,“還好他沒認出來是我。不然我們就徹底完了。徹底完了。”
“你打算怎麽做?”
“不知道。”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每個人的手各不相同,所以掌紋的紋路被說成是命運的走向。他的手指是那樣蒼白無力,他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命運,應該像浮萍,生老病死成往壞空皆在朝夕之間。
“我幫你勸勸姐夫吧……跟他說點,咳,說點同性戀的好。”
周實秋被他逗笑:“傻子。”他摸摸王拓的腦袋,一瞬間又有些不想同他講話。王拓那樣的小青年,光是為了養活自己,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就要拼盡全力,他們奔波哭泣、無助絕望甚至麻木不仁都是正常的。自己呢?自己被父母寵愛着,衣食無憂,他可以選擇坐在車裏觀賞四季輪回,也可以随時撿起夢想獨步黑夜茫茫,但是他,一事無成的傻逼,選擇了逃避,痛苦,厭惡人世。他沒有任何借口。失敗就失敗了,徹頭徹尾的失敗。
自己到底在幹些什麽?
“你可以跟白先生聊聊的,我什麽都不懂,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王拓局促地低下頭。
“好,我跟白先生多聊聊你。”周實秋笑笑。
“啊呀……他都成家了,算啦。”
“嗯。我先走了。”
“實秋哥哥再見。”王拓忍不住,加了句,“我會勸姐夫的!”
周實秋擺擺手,一個人走去了咖啡間。他昨晚一晚沒睡,今天喝了無數杯咖啡了。三平米的房間此時格外廣闊寂寥,周實秋仿佛站在蒼白一片的悠悠天地,他覺得自己找不到目标了。他沒有根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呢?如果不愛翟浩了,他應該做點什麽呢?日複一日的簡單生活有什麽樂趣可言呢?
周實秋拼命回想翟浩跟吳沁怡新婚那段日子,自己都在做些什麽。依稀是請了年假事假連上周末躲出去旅游,連着兩個禮拜不接電話不回短信,吓到了翟浩,那之後翟浩哪怕再忙每天都要跟他見上一面,确保他相安無事。沁怡在後頭吃了不少的醋,說翟浩跟三妻四妾差不多了,一個大老婆一個小老婆,都要陪着。所幸現在看來,吳沁怡對丈夫的感情也沒有那般深,不然肯定是要讓他兩者取其一的。
他端着咖啡想着以前的事忍不住出神。他與翟浩有那麽多回憶,沒辦法說放棄就放棄。還是要繼續愛下去的。周實秋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賤,他甚至覺得是愛情或是友情都沒關系,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能陪伴在彼此的生活中,那他便也知足了。
這份溫暖的情感是他對人世間最後的依戀。自己差點親手将他毀了。
周實秋想着想着就拿起手機要給翟浩撥電話。他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他将自己放在了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他可能也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如浮萍般脆弱,很容易就對人世失去信心,翟浩此時成了他的“求生意志”,他拼命地抓着,興許在潛意識裏,自我毀滅不過是一種确保自己存在的方式,這個方法只有在翟浩存在的前提下存在,如果翟浩離他遠去,那西洋鏡就被戳穿了,到時候周實秋将如何自處?他真的有想象中那麽愛翟浩麽?
所以那個問題才在周實秋的潛意識裏久久萦繞不去:愛是什麽?是一種自我感動的情感作祟,還是生活習慣帶來的安全感,它借由發生者存在,還是由接受者判斷?
周實秋到底是沒有撥通那個電話,他自己也迷惘了。今天他破天荒地,自己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在街上晃悠。夜晚的南京路無論何時總是人頭攢動,鱗次栉比的大樓妝上霓虹彩衣,百年的磚石是彩色的,行人是黑白的,粗粝的牆面磨光了人們的眼淚,大家笑着鬧着漫步在步行街消磨時光。周實秋獨自走在街道,捧着熱飲靜靜地看着。剛開始枯萎的玫瑰被扔在垃圾桶裏,興許是哪個飯店置辦酒水後廢棄的鮮花。他停了腳步看了一會兒,褴褛的垃圾桶,美麗優雅的玫瑰,這組畫面此刻在他眼裏分外刺眼。
莉莉還在加班,由于領導很多信息不知道,莉莉作為主要投訴負責人跟着一起去總部了。這是她第一次面臨正式的會議場合,面對一桌高層,她今天穿了條牛仔褲。
“你真人跟照片一樣可愛嘛。”
王拓羞赧一笑:“對不起我第一眼沒有認出你。”
王拓下午聽了周實秋的建議裝了比較熱門的同志交友APP,剛注冊上,換好頭像,立刻就有人來搭讪了。對方似乎是對他一見鐘情,火熱進攻,縣城男孩沒見過這種市面,被那個網友弄得尴尬萬分,但又心旌搖蕩:自己是不是其實挺不錯的?對方發了幾張大尺度肌肉照,不得不說,王拓這位旱了許久的青春少女确實心動了。“今晚見面麽?”“好……好啊。”他新奇地回複着肌肉男,感慨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網上戀愛?
然而見到面的那一刻他曉得自己會錯意了,對方只是想和他打一炮,然後江湖再見。
“怎麽,你不會真以為我們是約會吧?”
“不……沒有。”王拓那自卑心理又開始作祟,裝出一副老道的樣子,“侬身材跟照片對勿上號嘛。”
“哎,下面那根對的上號就行。”肌肉男摟着王拓上了酒店。
兩人一起洗澡,接吻,王拓被動地順從着,顯得很乖巧。他不知道怎麽就突然這樣雙腿大開躺在陌生男人身下,他被所謂的“戀愛”誘騙了。他想起了表哥那夥人的每一張臉,時而哄騙時而強迫,時而拿喜歡作為借口,一次次地逼自己就範。
在這裏,如果我不喜歡,可以大聲說不麽?
王拓望着肌肉男,覺得一切似乎也沒什麽變化,城市也好農村也好,有一種名為“本質”的東西一直橫亘在那裏,他不曉得那是什麽,但它實實在在地存在着。既然無法改變,那只能改變自己。
“你到時候可不可以粗暴點?”王拓深吸了口氣,擡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對方,“我喜歡特別粗暴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