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小海,你怎麽來了?”
翟浩放下周實秋,在夜幕與斑駁的光亮中看不清他面龐的輪廓。說句實話,他只是湊巧看到了面前有個姑娘一頭長發,想也沒多想憑直覺拉住她喊了一聲海魂周。翟浩覺得自己是福至心靈,就這麽在茫茫人海把人認出來了。
“你哭了?”他看到周實秋的下巴閃着水光。他不知道面具下的海魂周做着何種表情,有着何種面容。他今天沒有穿傳統女裝,一身中性打扮,翟浩看着這風格隐隐有些眼熟。不過在他心裏,海魂周無論怎麽打扮都好看。
周實秋透過黑夜看着他。
這個人還是那麽傻乎乎的。
翟浩看女朋友站着不響,便伸手撓撓他下巴。周實秋被他弄得癢癢的,破涕為笑抓住了他的手。“中秋快樂。”翟浩湊過去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面具,他将自己的手放到臉頰處隔着面具貼了貼。他覺得對方似乎有無盡的話要對自己說,那在暗處望向自己的眼睛閃閃發亮,欲言又止,如泣如訴。翟浩有股沖動想要看清他的真面目,将面具一把扯下。
“小畜生!”老頭子突然在另一處喊他。
周實秋聽到這聲,立刻放開他的手驚慌地跑開了。翟浩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人已經不見,對方輕巧轉身,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小海!”他撥開人群往前追了兩步。“海魂周!”
就這麽不見了,自己剛剛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個幻象。
“浩浩,侬哪能啦?”後媽走過來喊他。
“沒……沒什麽。”
翟浩白天跟周實秋吃了個午飯,夜裏提着大包小包過節回娘家看爹媽。他爹看到兒子就劈頭蓋臉被一通訓,說來說去無非也就是工作能力不夠,婚姻失敗要找原因,周末也不曉得多回家看看之類。老頭子負責訓斥,貌美如花的後媽負責切水果。最後老頭子把自己給念叨煩了,突發奇想說要去城隍廟看燈會。幾十年沒看了,要看看時代的變遷。小畜生連忙備駕,載着老爸老媽香車寶馬奔向燈會。
翟浩對這種人山人海湊熱鬧的活動一向不感興趣,越是人多的地方他越瘆得慌。他一路跟在爹媽後面照看着,順便玩手機刷刷網,當屏幕彈出海魂周的消息的時候他有一種莫名的安慰。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能見到他,也沒想到見了之後對方又迅速地逃走,徒留一枕黃粱,一處無何有之鄉。
他呆呆站在那兒發愣。他覺得與海魂周相處的這兩分鐘好像童話般的夢境,與現實隔離。他不知原因的淚水是一道光,阻隔開了目光所及的跟前與鏡花水月的未來。
“浩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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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好的媽媽。”
莉莉見王拓一人孤苦,将他領回了自己家。莉莉老媽見到王拓差點以為是女兒的男朋友,喜氣洋洋做了一桌子的菜,還買了幾個大閘蟹給王拓嘗鮮,王拓吃得風卷殘雲根本停不下來。
“莉莉,你媽媽怎麽做那麽多?我拎的月餅盒會不會太差了?”
“不會不會,我媽不在乎這些的。”
晚飯過後他拘束地坐在客廳被人伺候茶水,說是食完蟹要喝杯生姜紅糖水驅寒。姐姐已經去香港了,來上海這幾個月除了姐夫他們也沒交到幾個正經朋友,出租屋裏的人從不交流,在廳裏見到了也不打招呼,如果不是莉莉,他今晚估計就蜷縮在自己房裏用手機看看晚會過節了,怎麽可能這麽享福?
“謝謝你。”
“啧,你怎麽老謝我,煩不煩。”莉莉大手一揮坐上沙發給王拓調臺。
王拓呷了一口紅糖水,心思全在好友的這個簡單小家上。他上門拜訪後才知道,原來潘莉莉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由母親一手撫養長大。光看外表跟性格完全看不出來。他突然很好奇這個女孩有着怎樣的生活經歷,在他的印象中,莉莉這樣性格的女孩子就應該從小衣食無憂被父母寵着,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上海小姐,所以才對待任何人都沒有防備。
“別再看我啦,專心看電視。”莉莉把電視調到衛視臺聯歡節目,起身去廚房,“我去幫我媽洗碗啊。”
“我也去!”王拓早就坐不住了,聞言立刻跳起來。
“哎呀你要是去了就真的是我男朋友了!不能去!不然你去擦桌子吧。”
“好。”
他走去桌前收拾三人的碗筷。王拓從沒有吃過江南的大閘蟹,哪怕還沒到蟹肉最肥的季節,那幾只已經讓他鮮到流淚了。母女倆教他怎麽吃蟹,他頭一回看到吃蟹工具,精致小巧一套八件,擺出來在王拓眼裏看着都像藝術品。莉莉用不來蟹八樣,帶着王拓用手剝,潘母到用的很熟練,斯斯文文氣質溫婉。他頭一次知道原來離異的女人孤身帶着孩子也可以活得那麽體面。王拓一邊收拾着一邊發呆,他的簡單認知正一點點改變。有時候事情并非那麽的“想當然”,如果先認識莉莉媽媽,他一定會覺得這樣的女士肯定會教出一個文靜的女兒;在撞見實秋哥哥做那事之前,他一直以為實秋哥哥看不上姐夫,動不動就不給好臉色;在認識姐夫之前,他以為姐夫就是個純粹的負心漢壞男人……太多了,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
非黑即白的世界用不着他那麽費勁,這灰蒙蒙的,模棱兩可的人世,才叫他第一次有了在迷途中無比疲憊的感覺。
“阿姨,我把桌子弄幹淨了。”
“啊呀你太客氣。”潘母擦擦手走出來,看到王拓那麽懂事滿心歡喜,“小王,聽莉莉說你才15歲啊?那麽小就出來打工哦。”
“诶?”我不是十八麽?王拓看到莉莉朝他使眼色,不敢立即否認。等潘母去廚房給他們削水果的時候莉莉趕緊走過去跟他咬耳朵:“我騙我媽你還未成年,這樣你就可以晚上住我家啦。”說完一臉得意。
“這怎麽好意思。”
“哎,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現在都九點多了你那麽晚回去我不放心。”莉莉摟着他躺回沙發,“這沙發床放開很大的,我們兩個人睡妥妥兒的!晚上說悄悄話。”
潘母端着一盤削好的蘋果出來:“來來來,小王吃水果。”
“謝謝阿姨。”由奢入儉難。王拓看着這一道道會客工序,覺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老家了。他的意志已經被萬惡的小資産階級給摧毀。他心中警鈴大作:欠下的這麽多人情到底該怎麽還?莉莉、姐夫他們哪怕把自己賣了估計自己也是心甘情願的。
“潘莉莉,等歇侬照顧好小朋友啊,吾去房間睡覺了。”
“哦,姆媽再會。”
“什麽再會,又勿是出遠門。小王你跟潘莉莉玩啊,她會幫你鋪沙發床的,你牙刷毛巾都用新的,潘莉莉會跟你說在哪裏的。”
“謝謝阿姨。”完了,這位阿姨要賣我我也得義無反顧了。
燈一關,床一鋪,身邊一堆零食,電視熒幕一閃一閃,莉莉一下子覺得自己回到大學宿舍。她興致勃勃拆開一袋薯片放在兩人中間,打算不脹不歸。
“小王拓,你白律師追得怎麽樣了?”
“不追了。”
“啊?”莉莉這第一片還沒往嘴裏放呢。
王拓努努嘴:“白先生現在家庭挺美滿的,我就還是去試着其他喜歡人吧。”他想到了周實秋。他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周實秋那麽長情。
“哦……破壞婚姻确實不行。”潘莉莉這零食突然吃得不是個滋味。
她爸媽離婚的原因就是因為小三。
她不願去跟王拓分享這個失敗的婚姻案例,作為半個當事人,她甚至對老媽的出軌沒有任何怒意或者道德上的指責,對那個男小三更是。她始終覺得婚姻只不過是一種生活模式,夫妻任意一方有權利選擇是否要繼續,如何繼續。媽媽當初選擇出軌是媽媽的選擇,爸爸如果不滿意,那就離婚,如果不願離婚,那就談,争取到自己的利益,無論結果怎樣他跑去把媽媽跟那個叔叔狠狠揍一頓是絕對錯誤的。爸爸把媽媽看成是自己的所有物,但凡爸爸承認媽媽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他就不會二話不說把媽媽打得鼻青臉腫,淪為全小區人的笑柄。
所有親戚都站在爸爸那一方。
莉莉覺得這不公平,出軌的是雙方,為何只責怪媽媽一個人?如果反過來,出軌的是爸爸,那大家會不會全部指責外面那個小三?為什麽沒有人問為何媽媽會出軌?就沒有親戚覺得爸爸酗酒成性才是矛盾的開始麽?
為什麽她遇到的所有人都有着“婚姻霸權”思維,覺得婚姻至高無上,第三者就應該被打死。
“莉莉,你怎麽了?”王拓發現莉莉突然安靜下來一臉不快。
“沒什麽。”莉莉不想跟任何人傾訴。她的想法在其他人眼裏看來是“賤人”、“為第三者辯護”的“婊子”才會有的。自從因為選擇跟媽媽生活,被奶奶那一家的所有親戚罵過一遍之後,她就再也不跟別人說這事兒了。她其實很想跟王拓講,如果白晨陽選擇了你,那不是因為你破壞了那兩人的婚姻,而是他白晨陽對婚姻,或對目前的感情狀況不滿而做的回應。沒有他王拓,還會有李拓張拓,他只需要做好這段情感很可能無疾而終的心理準備,別指望白晨陽會離婚跟他在一起就行了。
“沒什麽。我噎着了。”她自己也沒想好,她不知道這是對的還是錯的。這個想法全由家庭環境導致,如果老爸老媽沒有離婚,她沒有親眼目睹老媽被打的慘相,自己對第三者的态度可能是全然另一幅光景。
“莉莉,你覺得我的想法對麽?”王拓怯生生開口。
“對啊。挺好的。別做小三,不然被人打死都不會有人同情。”她不願意拉着王拓一起“離經叛道”,畢竟到時候承受道德壓力的是他,不是自己。
“嗯,改天我找個機會把他送我的東西還給他。”
“他送你什麽了?”
“一套衣服。”
“喲,你白先生還知道你尺寸啊?”
“我……我也不知道。”王拓悄悄紅了臉,“他也沒問我,就一看就看出來了……”
王拓最初以為白晨陽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的,他應該是偷偷觀察過自己,所以曉得大概尺寸。那時候他高興地在床上打滾,蒙着被子滾掉在地上。他樂呵呵地爬起來,看到一張簡陋的單人木床,床單被罩是姐姐用淘汰下的,小花朵圖案,一看就不是男人的床品。床頭櫃是個塑料凳子,花十塊錢淘的二手的,上頭擱着的保溫杯掉了一些漆,保溫時間就兩三小時。
那一刻,他的心跟着保溫杯裏的水一起涼了。冰涼。
那種都市精英憑什麽會喜歡自己?
很多人都說,十八歲,青春無限正是做夢的年紀,但他的夢就做了一分鐘,轉眼就被眼前褴褛的現狀所擊碎。條件好的孩子才有青春,那些生下來便要掙紮溫飽的人,他們只有一地散落的蠅營狗茍,雞毛蒜皮。
“莉莉,你說白先生在幹什麽?”
“你不是說不喜歡他了麽?”
“問問嘛。好奇一下總可以吧。”
“不曉得,你還是早點睡吧。哎,明天我們早點起來一起去買早飯好嗎?”
“好的。”王拓起身按照指揮去洗漱。
莉莉鋪好廳裏的沙發床,給王拓拿了件自己買的超大號的T恤讓他當睡衣。王拓極不情願地穿上,光着腿心裏別扭:怎麽去別人家過夜一個兩個都給自己弄得娘裏娘氣的?
“你不懂,我師父大夏天最喜歡在家裏這麽穿,不娘的,時髦。”“你怎麽知道?”“浩浩哥哥告訴我的。別介意了就湊合一晚,趕緊睡吧啊。”“嗯。今天謝謝你。”“啰嗦。”
莉莉關了客廳的燈回自己房間。
她被小三那話題搞得很心煩,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毫無睡意。婚姻到底算什麽?人能不能只戀愛不結婚?但戀愛也很令人苦惱,還是就這麽單着吧。她翻了個身,聽到了從客廳裏傳來的壓抑的啜泣聲。
白晨陽裹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抽煙。
月色撩人,浮雲明滅,蟾宮衣袂舞如煙,白晨陽指尖的香煙也袅袅一片醞得天上與人間仿佛沒什麽距離。老婆同意晚上跟他造人,在日歷上畫了個圈圈。他們的夫妻生活基本上一個月一兩次,固定在老婆排卵期的那段時候,所以每月都要在日歷上圈出來。
熊玲玲嫌白晨陽做愛太粗暴,每次都配合得很勉強,要用很多潤滑才可以進行地順利些。白晨陽無從确認她有沒有高潮,女人通常在這方面都是演戲高手,最初他很挫敗,但之後随着一次次的造人無果,性愛對他來說也沒那麽惹人遐想了。潤滑、插入、射精、等結果,這些就是夫妻倆性愛的實質內容。
白晨陽看着遠處街道的光亮,一瞬間覺得未來無望。
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着什麽,他不知道目前所做的任何事還有什麽意義。這個城市的人每天到底在奔波忙碌點什麽?白晨陽吸了口煙,想如果周實秋跟他一起站着,會不會很想要跳下去,欣賞完這夜景然後縱身一躍,被夜徹底淹沒。至少他是有這個沖動的。
“老公,侬還勿睡啊?”
“來了,抽好這根香煙就來。”
他狠狠吸了一口,不留神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但仔細想想,自己也沒做錯什麽,無非就是做事功利了一些,為人虛僞了一些。
落地窗反射着他的影像,與另一邊的萬家燈火閃爍的城市重疊。他不信這世界上每一個都擁有着美德,活得聖潔而高尚。誰沒有陰暗面?誰比誰更虛僞?
“Darling,明朝阿拉去上海周邊白相好伐?”
“好,老婆說了算。”
“哎喲,老sweet的嘛!侬愛吾伐?”
“愛啊。”
白晨陽一邊應和着一邊撥周實秋的電話,想跟他說明天的聚會自己可能來不了。接通的那刻他覺得周實秋聲音很不對頭:“白晨陽,我真想跟翟浩結婚。”
“你幹嘛?”
“我能不能去國外跟他結婚?不跟他結婚就不想活了。”
“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
“啊呀,你教教我怎麽假裝自己是老手好伐?我要去強暴他,越快越好!”
“實秋,強暴是犯法的。”
“你不是律師嗎?所以我才問你啊!”
啥?白晨陽愣在那裏,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些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