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晚上六點,周實秋拎着一盒月餅回了爸媽家。
“秋秋來啦?”周媽媽圍着圍裙出來開門,朝房間喊了聲,“哎,你兒子回來看你了。”周爸爸立刻放下鼠标從房裏走出來:“啊呀,今天有貴客來啦。”“爸爸,媽媽。”周實秋喊了人,把月餅盒放在桌上,換上自己的拖鞋。
周父周母看着兒子的背影,兒子還是沒有聽勸,堅持留一頭女性化的長發出入小區。然而今天是中秋佳節,周母作為一位知識女性,決定保留風度忍下來,回頭再跟兒子好好談談。“秋秋,你給爸爸媽媽發的祝福短信我們都很喜歡的哦。‘非常榮幸邀請你及家人出席中秋夜宴,菜單如下:紅燒快樂,火爆開心,油炸浪漫,清蒸健康,水煮團圓,幹煸四季歡樂豆,本店利薄,謝絕自帶月餅!’哈哈哈,到底是誰想出來的。”說罷去廚房繼續忙碌。[1]
“你媽媽今晚上就要做這些菜了。”周爸爸泡了兩杯茶,放了一杯在周實秋面前。周實秋一看這架勢,想必又要跟自己聊聊“工作內容”“生活近況”“婚戀問題”。
周實秋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母親在高校任教,父親原是工程師,工作原因認識了各路供應商,後由一朋友搭線自己也入夥幹起了小生意,上海廠是他們客戶之一。他自诩儒商,教育方針也以開明開放為主,與同年齡的那些粗魯家長完全不是一個級別。
“秋秋,老爸上周給你寫的郵件你看了麽?”
“看了。”
“我附件裏加了很多好文章,對你無論在性格養成上還是生活上都有幫助。”
“嗯。謝謝爸。”
周父抿了一口茶,緩緩開口:“你的個人問題什麽時候解決啊?”
周實秋不響。
“你看看你,已經老大不小了吧?留了一頭長發比女人還漂亮,怎麽找得到女朋友呢?”
“你說你們不再幹涉我形象問題的。”
“哎,我們不幹涉是一回事,女孩子喜不喜歡是另一回事。你啊,最好改頭換面一下,精神點,然後多出門接觸接觸女性,不要老是上班下班兩點一線。我看現在網絡那麽方便,網戀也不失為一種渠道,老爸是無條件支持你的。只要不被騙就好。”
周實秋看着他爸爸,想前顧後,最終還是将反駁的話憋了回去。他曾經出過櫃,只不過他爸媽沒當回事,覺得是一種心理病,緩解了就好了。他記得老媽的原話“爸爸媽媽想了很久,決定體諒你,這個難關我們會陪你一起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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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實秋面對他的父母總是有一股無力感。他的那對知識分子父母總是站在善解人意、開明體諒的那一邊,仿佛自己如果有異議,那就是無理取鬧。他們都已經那樣愛自己了,為何自己還要不滿呢?是的,周實秋的壓抑來自于這無私的愛。在愛的名義下,他沒辦法說不。他沒辦法硬起心腸拒絕,因為這樣是“不識好歹”的。
有時候他自己都會疑惑:父母已經那麽愛我了,為何自己還是不滿呢?
為何他還會覺得被牢籠套得喘不過氣來?
“菜來啦!”周母喜氣洋洋端着一盤熱乎的毛芋艿出來,“老周去廚房端菜,今天買了烤鴨。”“好,開飯啦。”
周實秋幫忙收拾桌子擺放碗筷。周母見狀連忙抓緊機會誇獎:“秋秋将來一定會是個貼心好老公哦。”周實秋拿着筷子尴尬得放下也不是握着也不是。
他甚至已經開始煩躁了。
由于是歌手,海魂周有一個公共主頁,最初關注的人數不過寥寥數千,但是自己上次大膽秀了身材之後人數一下破了萬。他用那個號發了一條狀态:父母為我做了一桌子菜盼我中秋團聚,然而我卻煩得只想走人。發完将手機扔在一邊。
“中秋佳節人團圓。”周母給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随後坐定拿起小酒杯,“我希望我的老公跟兒子能永遠平安快樂。”
“好,碰一個碰一個。”周父也拿起他的,“我喜歡家庭永遠和睦,兒子事業有成,周家早日添丁。”他委婉而溫和地表達着自己的期待,令周實秋根本無法發出異議。
“兒子有什麽祝願?”
“我……我祝願,家人平安健康。”
“沒有了麽?”
“沒有了。”
“哎,你這個野心不夠大。祝願嘛,做做美夢,天馬行空什麽都可以啊。”周父調笑着抿了口酒,“開動開動。”“秋秋吃個鴨子,中秋要吃鴨子跟毛芋艿的哦。”周母不停給兒子夾菜。
這是一個标準的小康之家,沒有家財萬貫也沒有争吵背叛,小家庭其樂融融是五好之家的典範。中秋晚會準點開始,父母被晚會節目吸引了注意力,周實秋順便拿起手機看看網絡消息,刷刷一百多條多是罵自己跟替自己開脫兩極分化,他看到一條回複最長的“父母養育你多年不是看你臉色的,他們已經包容你不男不女了,你要感恩上蒼讓你有這樣的父母,團圓節就別整幺蛾子。”看了兩遍沒看明白,順手回複并轉發:“我不太懂感恩這個說法,畢竟這不是我向上蒼求來的。我真實的願望是拿着遺産混吃等死。”回複完又把手機扔一邊,專心吃飯。
他覺得自己是愛父母的。
有次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有人打電話給他,說他爸媽出車禍讓他去辨認遺體,他在夢裏整個人都懵了,最後是哭醒的,醒來半夜三點半。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他時隔多年都記憶猶新。那種愛是自發的愛,但是面對父母時的難耐也是自發的難耐,兩者都是他的真情實意。
“秋秋,你頭發是不是長了點?”周母忍了半天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我覺得正好,前兩天剛燙過。”
周父筷子停了下來,周母連忙給老公使了個眼色,随即和顏悅色地開導兒子:“秋秋啊……”周實秋看到老媽那個表情一下子被激怒,完全沒聽到她在說什麽。那個眼色,那個眼色那麽的小心翼翼,那麽的害怕出錯,令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鼓勵的殘障兒童、一只被訓練的猩猩、一名等待治療的精神病患者。在他們眼裏,他周實秋仿佛是個易碎品一般的廢物。
沒錯,低人一等的廢物。
“媽,我是異裝癖。”
周父周母愣住了。
“我知道你們為我好,但是我就是這樣,改不了了。”他邊吃飯邊面無表情地陳述着事實,心裏冰冰涼涼的,“今天全是我不好,發神經把好好一個節給搞砸了。”
周父聽了兒子的解釋稍感安慰,他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你心情不好可以跟我們說,家長與孩子直接最需要溝通。”“對,異裝也不是什麽大問題,首要是溝通。”夫妻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異裝癖确實不是問題,我挺自在的,對我生活沒有任何負面影響。你們別多操心了。”周實秋加快吃飯速度。
“秋秋,你是不是對爸爸媽媽有什麽不滿?你可以說。”
“我沒有不滿啊。”周實秋皺眉,“我不是說了麽,今天全是我不好,我挑的事情。”
“那喊我們別多操心是什麽意思?”周母漸顯愠怒之色,“我們操心你不是天經地義麽?”
“不是。”周實秋放下碗,他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我喊你們別操心是關于異裝癖這個話題,我說的我不好是關于我把晚飯氣氛搞壞這個事實,你們不要混為一談好麽?”說完他又瞬間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他看着父母的表情,終于只是感到了一陣力不從心。
每次回家都能體驗這種狼狽的脫力感。
從小到大,與父母在一起的每一分鐘,他們向自己持續施加的關愛與溫柔将自己壓得變形,壓到萬丈懸崖邊。他曾經對白晨陽說,“在愛的面前,我甚至沒有說‘不’的權利,我甚至連拒絕接受都不行。愛是負擔。”白晨陽無法理解,他說他的父母也很好,他也沒覺得有什麽負擔。
所以周實秋不知道哪裏錯了。
到底是哪裏錯了?是自己的基因裏寫滿了“自私自利”與“好歹不分”麽?
“爸爸媽媽,我先走了。下星期來看你們。”他喪氣地拿起外套,看看時間,才不過與家人呆了兩三個多鐘頭。
周母氣得沒有講話,周父看他要走,直接筷子一放走去房間了。周實秋孤零零站在那兒,看着親人被自己弄得郁郁寡歡,終究是服了軟:
“你們給我一點時間,我想通了就跟你們講,好麽?”
他說罷扭頭逃跑了,帶着所有心虛與自責一頭沖進中秋的夜幕。手機的消息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他邊走邊看,都是網友的對他的評論。他的那條回複被一個挺有名的酒吧歌手給轉了,那人一向跟自己不對付,随後又被那位的偶像歌手朋友轉發,于是瞬間閱讀量暴增,光是未讀評論就有數千條。
“公開的異裝癖歌手,怎麽說也是公衆人物,三觀這麽不正真的好麽?建議封殺”“有時間裝逼沒時間孝順一下爸媽”“異裝癖變态惡心下流,連同性戀都不如”;這之後又有一批幫自己解圍的。“海魂周唱得很棒,他這麽說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如果父母真的對孩子好,孩子會說出這種話麽?”“有隐情。”……最終話鋒被一些當紅歌手的評論帶走,無非就是多一點包容與溝通,祝各位團圓節幸福快樂之類。舉目望去,沒有一條是真的在關心自己的想法。
周實秋突然覺得一陣鑽心剜肉的委屈。
他已經那麽坦蕩了,那麽直言無諱了,為何這個世界還是用虛僞的、自欺欺人的眼光來解讀自己?他仿佛連自己親口做的否認都會被理解為認同,認真想的坦白會被歪曲為辯解,他似乎覺得這個世界不需要真誠,不需要真相,不需要對錯,這個世界就是構築于一次次的同而不和與自我安慰。人們習慣了虛假,如果人群中出現了一個坦誠自己是個無知的、是個有罪的、思想不同與主流的人,大家就會驚慌失措,仿佛海市蜃樓遇上了殘酷風暴。人們必須消滅他,必須拉上一切真誠的潔白的靈魂與自己為伍,拼命裝飾他們,直到表面再度恢複寧靜。畢竟人們的瞳孔被光芒照射後是會猛烈收縮的。
那麽可鄙,那麽卑劣。有時候周實秋被逼得甚至希望這樣的種群全體滅亡,他願意帶頭第一個被挫骨揚灰。[2]
而當自己說出這種想法的時候,肯定會有人熱心腸地、充滿愛意地幹預了: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你的童年經歷過什麽?寬恕與愛才是最好的治療方法。相信我,我會幫助你找到原因,一切都會好起來。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只是一個可憐的孩子。這樣一通人文關懷的對話周實秋能倒背如流,他甚至可以描摹那一張張仁慈的嘴臉。在名為“愛”或者“真善美”的話語霸權下,周實秋連承認自己是罪惡的機會都不能有。真善美要改造他,愛要粉飾他,他連自我毀滅都不被理解。
愛是什麽?到底什麽是愛?
這個熱衷于指手畫腳的世界令他絕望。他需要翟浩。他從沒有如此迫切地需要翟浩。
他撥通翟浩的電話又瞬間挂斷,轉而用海魂周的號給他發消息:“你在哪兒?”翟浩不一會兒回了:“我在城隍廟陪老頭子看燈會。”
周實秋看到這條秒回的消息突然有股想落淚的沖動。他連忙打車,攔下一輛就開區城隍廟。司機在他的催促下連闖好幾個黃燈,周實秋到了目的地扔下一把錢就往燈會地點奔去。
他一秒都不想多等,他想立刻看到翟浩。
城隍廟此時人山人海,古老的廟宇建築飛檐如翅、勾心鬥角,在夜幕下它們的輪廓被多彩的小燈勾勒得如夢似幻;孩子們拖着兔子燈笑着鬧着,駐足在吹糖人小攤前不動彈,非要讓手藝人吹一個齊天大聖;往裏走是一排賣面具的,有藍臉的窦爾敦、胖臉的豬八戒、歐美的米老鼠,甚至還有日本傳統的狐貍面具,品類多種令人眼花缭亂。周實秋立即走過去買了一只戴在臉上。他給翟浩回消息:“我來了,你在哪兒呢?”翟浩回撥了個電話被周實秋挂斷,随即補上回複:“我在猜燈謎那。”
猜燈謎……猜燈謎……周實秋踮着腳往四周望去,遠遠看到了輝煌處挂着一排燈謎燈籠。翟浩!他在心裏呼喊着,逆着人群往那兒奔去。翟浩,你在哪兒?周實秋鼻頭一陣酸澀,他該怎樣才能找到翟浩?他該怎麽對翟浩說,“抱抱我,我現在就想你能抱抱我”?他沒辦法開口。他是只能躲在黑夜裏被奪去聲音的怪物。
燈謎那兒摩肩擦踵人潮湧動,歡笑與霓虹照亮了周實秋,他有些暈眩,擡頭看着火紅的、跳躍着的燈籠,“翟浩”, 他在這闌珊的夜幕下他一遍遍在心裏呼喚着,“翟浩”,淚水從面具下悄悄地流淌,怯懦地彙聚于脖頸,滴落在心髒。
“你在哪兒?”
一顆,兩顆,好似滾燙的珍珠,好似被奪去聲音的海的女兒化成的泡沫。他急切地看着周圍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分不清誰是誰,他好像認不出翟浩了,他分不清他的愛人了。翟浩,你到底在哪兒?三顆,四顆……任憑他再努力也止不住這星星連成的悲傷的水跡蔓延。
“海魂周!”
周實秋從後頭被人一把抓住。
“你真的來了?”
他轉身望去,是那個傻不愣登的小平頭,一臉驚喜地站在璀璨輝煌的燈火下。
“讓我抱抱!”
他在無數盞明燈下伸手擁抱住了自己。
煌煌秋月,孤獨又明豔地照耀着如水的夜幕與喧嚣的人間,它的陰晴圓缺牽動着世人的悲歡苦欣。周實秋緊緊抱着他的愛人,用他溫暖的身軀平複自己滾滾而來的無助的情緒。周圍一切顯得那麽美好,他聽着愛人的心跳,腦海中不再有對錯,不再有矛盾,不再有驕傲,不再有自責。他甚至連自己都不再有了。
他抱緊翟浩。在自己敏感又神經質的血管下,流淌着連滿月都無法照亮的幽暗的幸福。
“小海,你不能說話。”“哎,今天能看到你,真的好高興。”翟浩喜不自勝将周實秋抱了又抱。
我也是,翟浩。
[1]摘自網絡中秋祝福大全
[2]摘自《周洋語錄》,已斥資1元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