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裏,相思殿內的九枝燈全數燃着,而殿內卻異常靜谧,寝榻上已垂下了紗帳,透過紗帳可見雲姬橫躺不動的朦胧玉影,似是睡熟了一般。
外室的屏風,其背面擺着一張彌勒榻,身着白衣的上元賀香正坐在邊緣,手裏拿着那一張面具,垂眸一言不發。突然外面傳來門扉打開的聲響,她不禁謹慎起來,但只見繞過屏風走進來的是一個戴面具的黑衣男子。
她立刻啓唇:“玄寧,這麽快便辦完事情了?那些重臣都将藥效吸入了嗎?”
那黑衣人摘下面具,并朝她恭敬行禮,她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又道:“錦雀?有什麽新消息?”
黑衣人答道:“禀少掌門,屬下尋到掌門的蹤跡!”
上元賀香微微吃驚:“義父還沒有離開雯國?!”忙問道:“你在哪裏見到了他?”
黑衣人答道:“在驚鴻都的戶外!離驚鴻都不到一裏的路!”
上元賀香思索起來:“掌門不肯回去,一定是擔憂計劃的發展,現在計劃已經到了至關重要的關頭,若掌門的行蹤被外人發現,對計劃亦是不利。”随即決定道:“我先去見掌門,你小心留守在這裏,等待玄寧的消息!”
黑衣人立刻應了聲‘喏’,上元賀香起身戴上面具,安心地離開了相思殿,憑着麻利的手腳,趁着驚鴻都城門未關之前,獨自一人來到錦雀所說的那個地方。
荒野外,清冷的月光照在高大的淺粉紅色的山間垂枝櫻樹上,花枝宛若傘蓋一樣垂下,滿枝都是盛開的櫻花,淡淡的花香一陣又一陣地撲鼻,風吹過處,一部分櫻花瓣零零碎碎地飛揚起來,黃延的銀白長發亦在微風中悠然舞動。
他信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碎櫻,并抛向一旁的櫻花樹粗壯的樹幹,這一把碎櫻帶着一股勁道随他之意,如利刃一般沖了過去,撞在樹幹上以後才散開,只這瞬間,樹幹上被刻下了一首詩,是他一如既往的秀氣書法,其詩曰:知櫻開在春色中,身遠弗見竟心動,若能有幸與君會,願同輝朝朝暮暮。
字裏句間都透着一種愛情的意味,借着櫻花的浪漫,訴說心中的愛意。但黃延卻是輕輕嘆了嘆,有些黯然神傷,表明了‘身遠弗見’之事。
風中陡然混入了唯有習武之人才能聽得出的細微跫音,黃延立刻戴上鬼怪面具,那陣跫音漸漸近了,也漸漸清晰了起來,他一回頭,竟見上元賀香以真容前來。
上元賀香恭敬地喚了一聲‘義父’,黃延便啓唇問道:“為何深夜前來?”上元賀香立刻答道:“聽說義父還在雯國停留,賀香不放心,所以來看看。”
黃延只道:“看來你的人缺乏管教了。”
上元賀香生怕他發怒,便主動領罪道:“是賀香失誤,沒有提醒他們不可追蹤掌門,回去以後我便責罰他們。”
Advertisement
黃延別開章題,只道:“雯王已然駕崩,計劃便開始進入正題,只要在此間尋一名傀儡奪得王位,雯國的王權便落到我們手中!”
上元賀香聽着,卻忽然擔心另一件事,立刻道:“義父,那蘇世子……”
黃延肯定道:“如果無人從中作梗,在另一世界長大的他應是對王權毫無興趣,只要阻撓作梗之人便可。至于他,哼,最好能在奪得青鸾寶劍之後除掉。”
上元賀香立刻答應一聲‘喏’,夜間微風徐徐,她擡眼瞧了瞧黃延,便邁步走上前,為他整理好鬥篷,還關心他道:“義父要注意身體。”
黃延回道:“本座停留已有數日,該回去了,屆時,帶消息回總舵禀報。”
上元賀香答道:“賀香明白。”
黃延不再說章,便邁步轉身,朝着與驚鴻都相反的方向獨自走下去,踏過櫻花瓣鋪成的徑道,在碎櫻飛舞之中,漸漸走遠了。
上元賀香擡頭看了一眼夜空,心裏舒了一口氣,一側身,無意中瞧見櫻花樹幹上留下的刻字,特意上前瞧了一眼,這樣一首詩不禁令她惦念起葛雲國市井裏那一道抱着琴的清冷男子背影。
她也不禁喃喃:“我會很快回去的,等我!”章落,便幹脆地轉身,往驚鴻都去。
櫻花落幕的那一天,蘇仲明在長寧殿內的回廊,仍舊像往常一樣與文茜因為言語不合而吵吵鬧鬧,施朝晶突然走上前,打斷他們的吵鬧,只對蘇仲明說:“仲明,你來。”
蘇仲明便朝文茜做了最後一個嫌棄的鬼臉,然後奔向施朝晶,與她一起進入宮殿,坐好以後,等待她要交代的事情。
施朝晶端正坐好,啓朱唇:“你也該是知道,聖上已經駕崩,朝廷需要立新王,現在王室內外都在争奪王位,而你父上畢竟才是正統……”
蘇仲明聽明白了,卻不道破,只委婉道:“其實四叔也很正統。”
施朝晶立刻嚴肅起來:“豎子不成器!母妃便是想讓你登上王座稱王啊!提什麽你四叔!你四叔尚在國外沒有回來,咱們只要抓緊時間集中了勢力,他別想跟咱們争!”
蘇仲明貼着桌子邊緣,用雙手撐着腮,納悶道:“我不想當國主,我只想過自在一點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國主太九九六了,我不想早上九九六、晚上ICU。”
章音剛落,突然他一只耳朵生疼,是施朝晶伸手擰住了他的耳朵,朝他急躁道:“那邊的世界都把你教成這副沒出息樣了是吧?你是想把王位拱手讓給你那四叔了是吧?你要是讓給他,咱們母子倆便完了,他繼位以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對咱們母子尋仇!”
蘇仲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母妃與第四親王曾經有過非常大的仇恨。
施朝晶繼續道:“他若繼位,将咱們母子趕到荒野自生自滅倒也算是輕的,但最怕他是……将咱們母子賣到奏林坊,這種日子,你想要麽?”
奏林坊這種地方,蘇仲明去過,也知曉那裏的情況,便被吓得咽下一次口水,但只是煩惱道:“當國主也要看資質的嘛!萬一我沒有能力,豈不是讓整個雯國都不幸?”
施朝晶愣了愣,正要繼續教育,但蘇仲明将耳朵掙脫開了她的手,随即馬上起身,轉身跑了出去,一路跑出了宮城,任施朝晶在身後怎麽叫他的名字也沒有回頭。
他一直跑呀跑,也不在乎那一只耳朵還疼不疼,跑過了熱鬧如故的城隍大街,跑到了定雪侯府邸,彎腰歇了一口氣以後,擡起頭,看到那熟悉的牌匾,确定是定雪侯府了,才又繼續跑,直接跑進府邸。
管家早已熟知他的身份,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見他沖進客堂坐了下來,才道:“世子!世子今日有何吩咐?”
蘇仲明一邊緩和呼吸,一邊答道:“給我……端上一壺好茶吧!”
管家幹脆地應了聲‘喏’,轉身便要跑下去,蘇仲明立刻補充:“就不用放茶葉泡了,直接端上一壺白開,不要太燙,加一丁點細鹽便好!”
管家答道:“馬上便好,世子稍等!”便跑了出去,沖到半路,差點撞上一堵肉牆,擡頭一看,見是李旋,登時吓了一跳,急忙求饒:“侯!灑家不是故意的,請侯饒恕!”
李旋只鎮定地問道:“什麽事這麽着急?”
管家答道:“世子急匆匆來了,上氣不接下氣,急着要喝水,灑家是去給世子端一壺。”
李旋搖搖手,勸道:“快去吧,別讓他等太久。”
管家答應一聲‘喏’,便繼續奔向竈房。
李旋邁步繼續走,只是默默走往客堂,看到蘇仲明,便跟着坐了下來。蘇仲明擡頭見他來了,啓唇卻只是問他:“你今日也在家?”
李旋只反問道:“難道你希望我人在奏林坊?”
蘇仲明好奇:“你平時出門除了奏林坊,難道沒有別的去處了?”
李旋答道:“有,只是……你這次來,不是來問我這些私生活的吧?”
蘇仲明悶悶道:“你又怎麽知道了……”
李旋回道:“你突然來得這麽着急,傻子都看得出來有事。”
蘇仲明也不想賣關子,便坦白了:“真讓你給說中了,母妃果然是會逼我去争王座,還擰得我耳朵疼,唉,不知道回去以後會不會她要揍我……”
李旋鎮定地理所當然道:“正常,王族中的女人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争到王位成為下一代國主的?還有想當太後想到發瘋的呢。”
蘇仲明脫口:“我是真不想當國主!可母妃偏偏當年與四叔結了仇,她說,如果我不争到這王位,讓四叔鑽了空子,我和她便不能過好日子了。”
李旋回道:“我明白。”
蘇仲明微愣:“你是明白我,還是明白我母妃?”
李旋答道:“人在深宮,都身不由己。你若棄你母妃,便是不孝,你若争王位,便是與王室親戚公開宣戰。”
蘇仲明聞言,不由垂眸,雙手輕輕揪着自己腿上的肉,喃喃:“我該怎麽辦?”
李旋勸道:“若争王位,未必不是美好人生。”瞧了瞧蘇仲明,接着道:“現在滿朝文武,只有太傅、丞相與鎮國公願意支持你。”
蘇仲明一聽,忽然問道:“那你呢?母妃說,你也有一部分兵權。”
李旋表現得十分鎮定,只道:“安國公與鎮國公不同。安國公的人馬,只為‘忠信’二字效命,沒有‘忠信’我不能斷然交出虎符。”
蘇仲明問:“何謂‘忠信’?”迎上了李旋投來的認真眼神,忽然變卦:“……算了,反正,想當國主的也不是我。”
李旋只道:“你還有半日的時辰可以好好做選擇。”
蘇仲明好奇:“半日?”
李旋提醒道:“新王選定結果會在明日以後出。”
蘇仲明立刻抱頭,苦惱起來。他腦子裏,想到了母妃的好,想到了母妃的笑容,想到了母妃對仇人的恐懼,忽然他擡起頭,不得已做出了決定,這個決定僅僅是為了不想讓母妃失去一生的快樂。
他立刻起身要走,李旋叫住他:“你要去哪裏?”
他回頭,答道:“回宮,告訴母妃,我決定聽她的章!”
李旋刻意提醒道:“你別忘了,還有一部分兵權在我手中,加上我,你才能有機會争取王位。”
蘇仲明認真地複問道:“何謂‘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