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年的春天來得很遲。三月份的時候還是冬衣加身,沿途也難見些許綠意。學校裏的迎春花也沒有開。
“甄懿。”周融叫住他。
“啊。”甄懿反應了好一會兒,烏黑眼珠遲鈍地閃了閃,乖順地喊,“周師兄。”
周融看着甄懿,舔舔嘴唇,尴尬地看了一眼天,又把視線移回來,簡短地說:“裴楊要去美國了。”
“哦。”甄懿頓了頓,像強調某件事情,“他沒有跟我說。”他又補充了一句,“他不聯系我。”
周融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他看到甄懿瘦了許多。本來是清瘦俊爽的美青年,這一瘦,先瘦在臉上,顴骨有點突出來,兩腮上那點嬰兒肥全瘦沒了,看着有點可憐。剛剛也是,對着別人說話得反應好一會兒。
“懿仔。”周融撓撓頭,從沒覺得那麽難做,“你......”
甄懿抱歉地打斷他:“師兄,我還得趕公交車。公司裏有點急事。我先走了。”
裴楊出國的消息是和裴楊甄懿決裂的消息一同傳開來的。
初春時,研究室裏組織聚餐。甄懿在接連收到不同同學的幾個催促電話後還是去了。
“甄懿,你怎麽病蔫兒蔫兒的?”女同學打趣,“被工作榨幹了啊?”
甄懿笑笑,喝杯度數很低的果酒。他左邊坐着寧振,襯衫扣到脖頸,有點怕冷似的喝熱水,他打了聲招呼:“寧振。”
寧振有點驚喜地笑笑:“好久沒見到你了。”
甄懿笑:“我們工作都很忙嘛。”
寧振在一家中外合資的藥企工作,現在已經幹到了研發組的副組長。
寧振又看他臉,用公筷夾了幾片烤肉給他,“你有點瘦脫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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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懿後知後覺地摸摸自己的臉:“哦......最近,最近胃有點不舒服,不太想吃東西。”
“等天氣再暖和一點,你吃了山裏的春鮮,估計就不會那麽難受了。”寧振打趣他,他們同窗三年,他是知道甄懿的一些怪毛病的。
“是啊,我等着吃鮮筍。”甄懿狀态很松弛地彎彎眼睛。
“或者......”寧振的話頭又戛然而止。他想邀請甄懿下個周末去山裏游玩,但是現在,未免有點乘虛而入的卑鄙。
席間,甄懿出去上廁所。在烤肉店廁所外,他看到周融舉着手機很焦躁地說着話。
他路過,看了周融一眼,周融就面色古怪地噤聲了。
甄懿停下腳步,想了想,把手伸出來,想要電話。
周融只好遞給他。
“沒有什麽好商量的了。你全部幫我處理掉吧......”确實是裴楊的聲音。
甄懿覺得鼻子有點酸。為什麽裴楊不接他的電話呢?他明明可以接周融的電話,說那麽多那麽多的話。
“裴楊。”甄懿小聲地喊他的名字。绀色窗簾拂過他的臉頰,起落之間,電話挂了。
“還給你。”甄懿表情如常地對周融說。他打了三遍肥皂,洗完手,然後又回到了餐桌上。
進餐的兩個多小時裏,沒有人當着甄懿的面提起過那個諱莫如深的名字。
等到草長莺飛的時節,甄懿的公司組織踏青團建。
他坐在同事的敞篷越野上,頭發吹得淩亂,嘴巴裏還嗦着檸檬味水果糖。女同事們在後面的車上唱着初春的歌。青天白日下,田野裏的水咕嚕咕嚕漲起來了。糖果,歌謠,還有田野裏的水,一切都讓人覺得有希望。
甄懿突然轉過臉跟開車的男同事說:“春天适合學開車嗎?”
“啊?”被搭話的男同事有點愣,“适合的吧。”
甄懿并沒有很快學會開車,他想要先買一輛車,因為預算有限,二手最佳。他對這輛車的要求不多,黑色,內飾顏色舒服,起步不要太猛,不可以有煙味。
他在二手平臺上看了一個星期,都覺得不滿意。最後,是實驗室的同學聽說這件事情,讓他去找周融師兄,因為周融師兄正在幫朋友處理一輛車。
只是抱着問一問的心态,甄懿聯系了周融。周融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最後說:“懿仔,你來看看吧。”
時間約在周日下午,甄懿的休息時間。
他在等周融來之前,給周融買了一杯黑咖啡,然後自己坐在街邊長椅上喝摩卡。
“懿仔。”周融走過來,穿着套深色的休閑西裝,他是早習慣穿西裝的成熟大哥哥。
“師兄好。”甄懿把黑咖遞給周融,然後順着周融的手指看到了那輛保時捷。
甄懿沒說話,繞着車子轉了一圈,然後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
黑色,內飾顏色清淡,沒有煙味,中控臺上固定着一瓶防暈的柑橘味車載香水。根據他的回憶,起步也不能說很猛。是輛好男人的車。
甄懿把手搭在皮質方向盤上,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副駕駛。
他下車關門,很幹脆地問:“師兄,這輛車主人要賣多少錢呢?”
周融噎了一下,随即公事公辦地報了個數字。
不是甄懿可以輕松接受的價格,但是甄懿很認真地看着他,“給我一點時間,我湊一湊錢好嗎?你幫我留着它,我很喜歡。”
周融攤手:“這一切要看......賣家的意思。”
甄懿說:“那你去說,我等着。”
當天晚上,周融告訴他,賣家想要盡快脫手處理這輛車,并不在意錢的多少,可以以一個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處理給他。
甄懿借了一些錢。一個星期後,甄懿請周融把車開到了他公寓樓下的樹蔭裏。
周融說:“它是你的了。唔,我記得你還不會開車,要盡快學啊,車不開,放在那裏的話會廢掉的。”
甄懿正在用毛巾認真擦拭它的後視鏡,鼻梁上滲着亮晶晶的汗滴,聞言說:“嗯。”
一個月後,甄懿開着這輛保時捷去支音學姐的心理資訊室。
甄懿坐電梯到了六樓,一進門,支音學姐從窗邊轉過身,笑着說:“你買車了?保時捷?很資産階級的車。”
支音比甄懿大一歲,心理資訊室是畢業的時候在導師的幫助下成立的,可以說是起步沒多久,可是規模不小。寫字樓六樓的大平層,一百八十多平,在她的診室裏,有一把巨大的黑色皮質轉椅,看起來非常舒服。
“請坐吧。”
甄懿坐下。
“你今天也很好看。”支音微笑着。
甄懿今天穿着一件有點設計感的水藍色襯衫,下面搭着條黑色休閑西褲。他微微笑着,春水眼完成半弧,矜持而溫柔,讓人聯想到某類雪白纖細的水鳥。他确實不像在生物制藥公司裏工作的人。
支音樂于見到甄懿開始花心思收拾自己。
“謝謝。”甄懿調整了一下坐姿,“我今天第一次嘗試自己開車上路。還好沒有意外。”
“我之前以為你永遠都不需要買車。有人樂意接送你。”支音像開玩笑。她化着淡妝,塗那種接近唇色的唇彩,知性美麗之外有種讓人心安的親和。“我們的little boy,開始像個真正的成熟男人了。”
“你最近氣色很好。晚上睡得好嗎?”
“嗯。一般熄燈後,半個鐘頭內睡着,也不會做噩夢。”
“還吃夜宵嗎?我記得你最喜歡吃烤香菇和烤魚片。”
“不吃。”甄懿順着支音的話題,不自覺地交代這位心理咨詢師需要的一切信息,“我三餐能吃飽,晚上就不想吃宵夜了。而且到了晚上,也不想出門。”
“哦,那甄懿,我晚上能請你出門嗎?喝一杯?”
這是一個選擇。甄懿可以接受或者拒絕。
甄懿果然舔了舔嘴唇,“可是我想睡覺,早點睡覺。”
支音判斷,這是不夠堅決的拒絕,但是正常社交中已經足夠。
“可是我想要你出來,我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支音故意說。
“啊,那,那好的。”甄懿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
支音用筆在本子上記錄。影響程度很低的拒絕障礙,很多人會有,這不是根本問題。
支音擡頭:“寶貝,我從本科的時候就認識你,你介意跟我說說你的高中嗎?”
甄懿僵住了。半晌,他整個人在那把黑色轉椅裏癱軟,像進入某種冥想和回憶。
“我高中轉過校。因為我高一的時候父親車禍去世了。我和媽媽都想要繞開每天必經的發生車禍的路口,所以就搬家,後來索性給我轉學。高二的時候,我成績不錯,每周末還有時間跟媽媽打羽毛球,上長笛課。我當時住校。後來就沒有住校了。”
“為什麽不住校了?”支音溫柔地問。
“我和室友關系處得不好。我沒辦法繼續和他們待在一個房間。”
“他們因為你是轉校生欺負你嗎?還是生活習慣的問題?同在屋檐下,确實是容易起沖突。”
“我不喜歡我的一個室友。他是體育生,很高,很壯。他有個美術班的女朋友。”甄懿開始緊張地咽口水,“可是,可是他總是摸我。”
支音的筆猛地頓住。
“他摸你哪裏?他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嗎?”支音依然循循善誘。
“他沒有侵犯我。他很奇怪,一直摸我的臉和頭發,說我長得像女孩兒。後來他開始摸我的背,我推開他,他就很大聲地說,幹什麽,兄弟之間摟一下背而已,別那麽......娘們兒唧唧行不行......後來......”
“後來什麽?”
“後來他開始摸我的脖子,甚至躺在我的床上抱我,我開始掙紮,我說,我讨厭這樣,別對我動手動腳,宿舍裏同學就笑,說,甄懿害羞了,這有什麽好害羞的?好像小女生啊。抱一下而已啦,張峻就是這樣的啦,喜歡清秀的男生,因為自己長得糙嘛。”
支音咬牙切齒,聽甄懿繼續說,“最後那次,我在教室裏寫英語試卷,他打完球回來,突然把我壓在桌子上,然後,然後用胯撞我的腰和......屁股。我很害怕,我說了不要,可是同學們在笑,連女生都紅着臉笑。他們都說,他只是和我玩兒。很多男生都是這麽玩的。”
甄懿停住,糾正了一個表述上的錯誤:“我不住校不是因為沒有辦法和這個男同學相處下去。事實上,我為了和他相處下去,為了在班級裏像個合群的人,我一直忍受到學期結束。期末考試前,他在空教室裏和女朋友接吻,被路過的校長看到了,他被休學了。新學期的時候,我才理所當然地離開了寝室,不再住校。”
支音盡量不表露自己過分的憤怒和同情,給甄懿倒了杯舒緩情緒的鮮牛奶。
“我有時候認為,我最好的朋友偶爾一些過分的行為也是和我玩兒,我很喜歡他,他聰明、孤傲、敏感又可愛。可是他說,他要和我結婚。”
支音瞪大了眼睛:“他向你求婚了?”她知道是裴楊,但是她不能表露。
“甄懿,我問你,他對你過分的行為是怎樣的?和那個男同學一樣嗎?”
“更過分。”甄懿低下頭,小聲地說,“可是,因為是他,我覺得可以忍受。所以,所以我不太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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