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甄懿漸漸找到生活的重心。
早上七點起床,去樓下便利店吃種類固定的早餐,開保時捷上班;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飯,小睡三十分鐘,然後去公司健身房的跑步機上慢跑半小時,然後回到工作崗位;下午五點半下班,也許會加班,但是晚上九點之前一般能回到公寓;和同事保持正常社交,周末繼續上長笛課,也學會打臺球。
周末,甄懿開着車,接通藍牙,“喂,秦頌?我在開車。對,現在去上長笛課,學術論壇十點鐘開始?好,我現在過來,你幫我占個位置吧。”
他在前面路口拐了個彎,重新導航。
因為路況不好,他有點遲到了。他貓着腰從玻璃門進來,一邊羞臊地說着抱歉,一邊碰着陌生人的膝蓋穿過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
“論壇主題是什麽?”甄懿随口問。
他擡眼望去,主講臺上已經放映着巨大的PPT,肝癌相關,右下角附着主講人名字——斯蒂文霍克,是美國專攻肝癌方向的泰鬥級人物。
他突然有點恍惚地想起自己當年的那句玩笑話,藥丸可不可以做得像小糖豆一樣呢?
論壇開始了。他定了定心神,打開手機筆記本。
中場休息時間有十分鐘。
甄懿接到公司的工作電話,聊了兩句,情況比較複雜,只得又避開人群去會場外打電話。
繞進竹林,甄懿發現裏面已經有人了,是剛剛給專家倒水的工作人員,似乎是随行的亞裔學生。她很年輕,穿優雅俏麗的白色裙裝,化着得體淡妝的臉揚着,笑聲清甜,時不時有幾句打趣撒嬌,似乎在和男朋友打電話。
兩人眼神交彙,甄懿抱歉地點點頭,裙裝女人也溫和地笑笑。兩人各自打着電話。
末了,甄懿率先離開,女人望着他背影看了一眼,對電話裏說:“我剛剛看到個漂亮男人,看着根本不像生物醫學方向的,我敢保證,剛剛會場裏有三分之一的目光和注意力根本不在老師身上。我還想去要個電話號碼呢。”
電話那頭男聲無所謂地“哦”了一聲。
“楊,你在幹什麽呀?”她嬌滴滴的。漂亮女人是慣于撒嬌和被寵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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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個男人不為所動:“我在整理數據。”
“你還要幾分鐘才到啊。”
“二十分鐘。”
他聲音很冷淡。
轎車後座,遮光簾緊緊地阖着。從紐約到加州再到舊金山,跨越太平洋,将近十個小時的飛行後,他又降落在這片土地上。來不及倒時差又睡眠不足的裴楊臉色陰沉,灌了一口濃縮咖啡後,繼續敲擊膝蓋上的筆記本,整理excel。
顯示屏變幻的光線籠住他的臉,無數數字符號從他的眼球上掠過,像夜裏啓航的水鳥。
第一天論壇結束後,裴楊安排了昂貴的花園餐廳招待導師斯蒂文和同學白羅。
斯蒂文今年将近六十了,體格高大健美,頭腦依然像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樣聰明靈活,甚至過目不忘。他并非學術狂人,跟年輕人一樣,喜歡漂亮餐廳和極限運動。至今未婚。
“楊,你看起來似乎還沒睡醒。”斯蒂文打趣他。
“斯蒂文,不會有人在三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和論壇轟炸後還能保持清醒。”裴楊格格不入地穿着T恤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有點髒的限量版運動鞋,頭發有點淩亂,看起來像是球場上剛下來的高中生,青春漂亮得一塌糊塗。
“很少見你這麽穿。”白羅眨眨眼睛,自然地贊美,“這樣好帥。”
“我沒有時間熨襯衫和西服。”裴楊灌了一口冰酒,并向斯蒂文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原諒我的衣着不得體。”
“放松,楊,我不在意這些。”斯蒂文抽出餐巾,“我喜歡身上淌着汗的年輕運動員。”
裴楊挑挑眉毛,似乎習慣了導師偶爾出格大膽的言論,開始叫侍應生上菜。
裴楊在回酒店的車上睡着了。
白羅坐在副駕駛,頻頻回頭看他,笑着說:“他睡死過去了。”
“睡得像死掉的意思嗎?”斯蒂文中文有限,理解也有限。
“讓他睡吧。”斯蒂文在黑暗中看了一眼他的學生,“我沒見過比他還要累,還要不快樂的人......華爾街的證券經理除外。”
“他應該談戀愛。”白羅意有所指地,揚起自己雪白的下巴,上東區華人圈的社交女王像驕傲的白孔雀,“和我。”
裴楊在下車的時候精準無誤地醒過來了。他安排住宿,把斯蒂文和白羅送回房間。回到房間後,他開始泡熱水澡。
他突然覺得燥熱。心煩意亂地拿過剛剛倒進去的精油一看,似乎有一定的催情成分,而無舒緩功效。
他又連灌了幾口冰桶裏的蘇打水,然後猛地潛入浴缸裏。半分鐘後,他浮上來,透明水珠從他線條飽滿的肌肉上紛紛滾落,有種讓人齒冷的性感。他閉着眼睛,被水洇濕後的眉毛和眼睫過分濃黑,唇緊閉着,半晌,又輕輕溢出幾聲沙啞的哼聲。
手在水底下動作着。越來越快。
他的表情有種歇斯底裏的痛苦和沉醉。
過了很久,一個冷顫從他腰部向上蔓延。他面無表情地放掉浴缸裏的水,又痛痛快快沖了澡。
裴楊下身裹着浴巾出去,坐在飄窗上開始吸煙。三年時間,這座城市沒有任何變化,雙子樓和電視塔依然矗立在南方,深夜的城市像天河傾頹後的一角,永夜一般燦爛着。
他還要在這座城市待五天。
甄懿的長笛課換到了晚上。
雖然班級是全新的,但是依然是他熟悉的老師。
他拎着長笛進教室,本來嘈雜的教室突然安靜了幾秒鐘。他自顧自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從包裏拿出他的長笛,随後翻開他的曲譜,只練了六分之一的《水手的號笛》。
“嘿,你練了多久?”一對年輕男女湊過來,在甄懿暫停的空檔跟他說話。
“兩年。”美人顯得興致缺缺,表達了無聲的拒絕,然後開始繼續練習。
甄懿面朝着窗外,臨風立着,沉默地吹奏着,大開的落地窗露出城市斑斓的夜景。
是支新曲子。《Then You'll Remember Me 》。遠比之前那首來得熟練。
晚上九點,課程結束。
甄懿拒絕了剛剛的年輕人一起喝一杯的提議。
他坐在駕駛位上,把長笛放在副駕駛座,挑出一首舒緩的輕音樂,順手撥弄了一下早已不再散發柑橘香氣的香熏撥片。
三年了。香熏不再有往日的芳香。汽車的零件更新了幾分之幾。
他在書裏讀到忒休斯之船。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船猶此車。車猶此人。
甄懿說不清。
第二天是大晴天。
甄懿起得早,花了将近一個小時洗曬床單和被套。白晝越來越長了。天早早地亮。樓上跳繩的小孩兒今年上小學了,似乎整天地為數學和英語發愁。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小時候以為大人很快樂,想不到苦來如山倒,倒還不如做個整天寫不出數學題的笨小孩。
隔壁窗臺上有個中年男子在抽煙。甄懿聽到他昨晚和老婆吵架了。
甄懿看着他熟稔的抽煙姿勢,想起一個人,習慣用左手拿煙,右手用來寫字翻書,一根煙抽五六分鐘,末了,手又蠢蠢欲動伸向煙盒。
甄懿又想,我也是抽過煙的呀,雖然就那麽一口。濕乎乎的煙嘴有種奇異而辛辣的香氣。他偶爾也想起來,覺得肺裏有一瓢熱水,咕嚕咕嚕,快沸騰了。
“秦頌?”他接起電話,“哦,知道,給你帶份早餐。還要粉絲包嗎?”
甄懿挂斷電話,開始換掉身上的睡衣,準備洗臉刷牙。
下班的時候,秦頌車子送去維修,央求甄懿送他一程。甄懿把保時捷的車鑰匙在食指上轉了一圈,沒說好或者不好,眨眨眼睛:“哦,聽說嫂子做黃米涼糕很好吃。”
秦頌“嗐”一聲,“給你做給你做。就是你別來我家。”
甄懿皺眉:“為什麽啊?”
“我覺着我老婆看你的眼神不太對勁。”秦頌拎起包,用手彈彈他蓬松柔軟的頭發,“我估計她要給你張羅對象了。”
甄懿一哆嗦:“那我不去了。可是涼糕你不能忘。你上次給小宋吃了,咋沒有我的份呢?”
“诶喲還咋上了,小破孩兒等着吧。”秦頌催他取車。
怎麽還叫他小破孩兒呢?他都快三十歲了。
秦頌家住老居民區,沒有統一小區規劃,也沒有專門的車位。巷子又窄,甄懿開得滿頭大汗,覺得自己接了個黃米涼糕都沒有辦法補償的苦差使,正要勸秦頌自己走幾步得了,車屁股後面傳來砰的一聲。
被撞了。
秦頌暴脾氣一下子上來,二話不說下了車,沖到追尾的那輛白色寶馬前。驚慌失措的女司機降下車窗,下意識鎖上車門,立刻說:“我中文不好,我打個電話!”
秦頌心想,得,還騙人是外國友人,他幹脆站在邊上,等她打完。
“我不小心把人家車給撞了。”白羅有點想哭。她也就心血來潮想開車兜風,沒想到鑽進這小破胡同,一晃神就把人車給撞了。
甄懿也熄火下了車,站到秦頌旁邊拉他胳膊,勸他冷靜。
“好家夥,你那麽貴一輛保時捷呢。”秦頌嘟囔。
甄懿看女司機有點面熟,雪白瓜子臉,杏核眼兒,長得很有幾分古典美人的樣子,頓時想起來,似乎是竹林裏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兒。
白羅緊張地攥着手機:“诶呀,你別罵我了。”她聲調軟綿綿的,像撒嬌,“我怕死了,他們現在兩個人圍着我這輛車呢。嗯,我不開車門,我等你過來,你快點來哦。”
“不要,我不要你朋友過來。”白羅吸吸鼻子,锲而不舍地,已經忘記打電話的初衷,“裴楊,你就那麽忙啊,我偏要你過來,不然我打電話給老師。”
秦頌嘟囔:“操,這特麽還跟男朋友煲起電話粥了。妹妹,快點行不行!”他突然覺得甄懿抓住自己小臂的手變得很涼,“诶,你怎麽回事?”
他轉頭,看到甄懿傻乎乎站在旁邊,直勾勾看着這個女人,更準确的說,是她手裏的手機,魔怔了似的,一眨眼,漂亮大眼睛裏霧氣迷茫,眼見着就要落淚。
“???”秦頌吓傻了,“沒事兒,她有男朋友,我還有嗓門巨大的老婆呢,我立刻把我老婆叫來,絕對不輸陣仗。”
白羅聽到這話也沒反駁,美滋滋地充滿少女情懷地笑了一下,“抱歉抱歉,就來了。”
甄懿咬住下唇又松開,唇瓣殷紅,他輕聲問:“他很忙嗎?”
“啊,他是很忙的。”白羅落落大方,“不過我叫他,他肯定會過來。他很遷就我的啦。”
甄懿直起身,淡淡笑了一下,說不盡的落寞,又溫柔無害地說:“不好意思。我現在就要給交警大隊和保險公司打電話。”
“這事,我不私了。”
白羅很生氣地又給裴楊打了個電話。
裴楊不耐煩地接起來:“又怎麽了?”
白羅很委屈地說:“他說不私了。裴楊,怎麽辦呀?你快到了嗎?”
“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
“喂,你好。”裴楊強壓怒氣,盡量保持風度,卻控制不住尾音向下帶着戾氣。
“裴楊。”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輕。
這個聲音無數次喚過他的名姓。大學的實驗室,小酒館,冬令營的營地,舊保時捷的車後座上,小公寓的窄床上,人跡寥寥的雪山上,攀着他的肩,吻着他的耳,讓他心煩意亂,讓他情窦初開。
也讓他自作多情。
甄懿只能聽到淡淡的呼吸聲,又喊了一聲,“裴楊,你現在還不打算和我說話嗎?”
他很委屈,他才想哭,他要抓着裴楊的手,看那輛被撞壞的保時捷,要揪着他的領子,問他為什麽能這麽幹幹脆脆一走了之。
可是現在,他已經糊塗了,他帶着哭腔問:“裴楊,這是你的女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