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衫十六歲的時候,為了給她慶祝生辰,老先生特地從徐州請來城內最有名的戲班“琦翠庭”,這可樂壞了劉氏。劉氏當天樂的直合不攏嘴,活了這麽些年,聽戲還是頭一遭呢,還是她的紅兒福氣好。而且,老先生平時喜靜,最不愛熱鬧,可是竟為了一個出身低賤的小丫頭請戲班子,任誰都羨慕的牙直癢癢。人人都在恨着,“這好命怎麽就沒讓自己家的娃遇上嘞!”。臺上上演的是戲班的新作“鴛鴦佩”,講的是一對苦命鴛鴦終成眷屬的故事。臺上精彩,臺下緊張,每個人都被這出戲深深的吸引,暗自為那對苦命鴛鴦祈禱有情人終成眷屬,除了紅杉。她雖一直在看戲,卻表情複雜,眉頭時而輕蹙,時而舒展似在決定着什麽,可是誰會在這時候注意這個小壽星的表情呢,大家都很投入呢。再精彩的戲都會散場,人生也這樣嗎?可不可以曲終人散不介懷呢?
夜裏,紅杉久久不能入眠,趁姥姥睡熟,她悄悄起身,獨自走到後山,找了處開闊的空地仰躺了下來,仰望星星點綴的蒼穹。一會功夫,小白蛇也徐徐的爬了過來,默默地在她身邊盤了起來,也不出聲。紅衫就這樣靜靜的看着深邃的夜空,眼淚珠子順着她的眼角慢慢滑落,也不去理會,任他們流過面頰,流進耳朵裏,冰冰涼的,就好似她現在的心情。她要怎麽去阻止即将發生的不幸呢?為什麽明明被貶入凡間卻還要賦予她預知別人未來的能力呢?這對她不公平。她五歲的時候就看到了先生的未來,先生不該收自己當學徒的,她會為先生帶來厄運的。可是天命難違,她沒辦法阻止即将發生的事情。天色漸漸變淺,再過一會兒,就要聽到公雞打鳴了,她拍了拍小白蛇便快速站起身,朝家走去。
早上若沒事人一樣在姥姥起來要出去送豆腐的時候,紅杉也幫忙往木質的小推車上放盛放豆腐的器具。“紅兒,今天賣完豆腐,我去接你,你要好好聽先生的話,啊。”每天早上姥姥都幾乎會這樣說,仿佛已成了習慣。“姥姥放心吧,紅兒會很乖的。”“紅兒,你哭過了嗎?”姥姥剛要推車出門就見到紅杉稍紅腫的眼睛,不禁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哦,是剛剛沙迷了眼睛,過一會子就好了,姥姥快些出門吧,紅兒沒事的。”“紅兒,你是不是有事瞞着姥姥?”她是看着紅杉長大的,這孩子以前不會哭的,定是有事情。“姥姥今天不出去了,好久都沒好好陪陪紅兒了,一會兒我們一起去老先生那告一天假,我不出去賣,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問的,到時,就都送了他們好了。”說着就将豆腐車推了回去。紅杉見姥姥是鐵了心了,也不好阻攔,幫着姥姥将車放好,然後一言不發的走進裏屋。她已經決定要将她的故事告訴姥姥,她不想再欺騙疼愛她的姥姥了。劉氏掀起門簾布,用衣服下擺慢慢擦了擦了手,就沿着炕沿邊坐了下來,慈愛的看着紅衫,等着她坦白。紅杉看了看姥姥,無奈的叫了聲小白,就看到牆腳處一個極小的洞口探出一條白色的蛇頭,絲絲的吐着信子,看起來十分溫順,通人性的打量着姥姥。“姥姥,小白很溫順的,它不會傷人,我們很早就熟識了的。”看到姥姥面露懼色,紅杉忙解釋起來。待姥姥面色稍緩,她才繼續将她可以預知未來的奇異能力一五一十的說與劉氏聽,卻對她本是花神之女只字不提,怕姥姥因此受到牽連。說完,紅杉兩手緊緊地抓着衣角揉搓着。看到紅衫這樣,姥姥急忙将紅衫抱入懷裏,“紅兒別怕,姥姥不會怨你的,姥姥替你開心還來不及呢,我就知道我的紅兒不是尋常人,紅兒定是那有福氣的。”雖然從沒聽過有人可以先知将來,可是劉氏就是相信她的紅兒不會說謊。“姥姥…”紅杉此時淚水嘩的湧了出來,再也止不住了。聽小白說,她的前幾世經受了太多親人的誤會和折磨,這一世再也不會了。哭了好一會子,紅杉才似醒轉一樣,“姥姥,我該怎麽辦,我不想看到先生死。”得到了姥姥的認可之後,她的語氣也較之前平靜了許多。“紅兒別着急,姥姥會想辦法的,會有辦法的…”此時,劉氏心裏已有了主意。
據紅兒所言,再有三日,也就是紅兒跟老先生學吹簫之時會有幾個蒙面歹人闖入并要強行帶走紅兒,老先生不肯才糟了無妄之災。如此看來,只要想辦法讓老先生攜下人帶紅兒出遠門即可。紅兒将實情告知姥姥之後,心裏也有了底,就覺着姥姥肯定有辦法,心底的大石總算落下,拿着書卷給小白念了好些個時辰,眼見傍晚将至,才收了小木板凳,帶着小白進裏屋。此時劉氏正坐在炕上納着鞋底,見他們進屋,劉氏用針尾撓了撓頭,才将鞋底和針線一起放入了針線笸籮裏,然後慢慢起身走到紅松木櫃旁,打開櫃子的鎖,拿出來一個精心包着的小包裹。“紅兒,這是姥姥當時撿到你時,你身上穿的衣服和挂的錦囊,裏面寫了你的生辰八字,”将物件交到紅衫手裏,猶豫了一下才道,“你應是出生在富貴人家的,不要怪你的爹娘,他們肯定是有難言之隐的,姥姥活了這麽大歲數,不會看錯的,如若真鐵了心不要你,也不會硬生生在樹上挖了個平平整整的洞出來。”紅衫打開包裹,面無表情的看着那刺眼的紅色,對她,那沒任何意義,她從沒想過要尋找狠心丢下自己的人,就像她期望聖果樹不要再開花結果一樣,即使她要嘗遍人世所有的唾棄和磨難。“唉…造孽喲!”看着紅衫如此,姥姥也不再繼續說下去了,自去挑了挑煤油燈,然後鋪好兩人的麻布繡花棉被準備歇息。
第二日,待紅衫醒來,姥姥的被子已經疊的整整齊齊。紅衫穿好衣裳,急忙跑進磨坊查看,卻還是不見姥姥。磨盤上還有幾粒豆子安靜的躺着,殘餘的豆汁滴滴答答的流下來,滴落到下方的木桶裏,更襯出四周的靜,讓人沒來由的心慌。她努力去感受姥姥的氣息,一如往常一般寧靜,這才放下心來,舀了一舀豆子倒在磨盤上,然後将拉動磨盤的繩子挂在身上,開始磨了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磨豆子,姥姥在的時候是從來不準她做粗活的。
劉氏因着心裏有事,早早就起來了。本打算先做好豆腐,燒好飯再去老先生家,可是越磨豆子越心神不定的,匆忙放下手裏的活就去了先生家。結果,到了之後怕給人添麻煩,站在大門外又等好久才敢上前敲門。小厮王全一見是劉氏,也不通報,直接引着劉氏就進了堂屋。“夫人,您稍坐片刻,我這就去書房通報我家老爺。”“有勞了。”劉氏禮貌的欠了欠身才就近找個椅子坐下。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見王全端着茶水進來,恭敬地将茶水放到劉氏左邊的桌子上。剛放好,老先生就撫着胡須走了進來,“嫂夫人這麽早前來,想來是有要緊事吧?”。劉氏見老先生進來,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道“老婦…是有求于先生…”“嫂夫人快先請坐,有什麽事坐下來慢慢說。”看到老先生這麽客氣,劉氏倒覺不好意思開口,但一想到紅兒的話,怎樣也不能作罷,慢慢坐下綴了口茶,又繼續道,“老婦是為了紅兒來的,老婦知道先生待紅兒如自己親生女兒一般,實在不敢再來麻煩先生,可是除了先生,老婦在鳳羽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幫忙的人了,所以才冒昧前來叨擾先生。”劉氏用眼瞄了瞄老先生,見老先生一臉溫和的在等下文,才喝了口茶,大着膽子繼續道,“紅兒剛滿十六歲了,可是從來沒走出過鳳羽村,見見外面的天下,老婦人老眼昏花,又沒本事,所以只望先生可以帶紅兒出去見見世面,老婦就此生無憾了。”說着就站了起來,走到老先生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嫂夫人快快請起,就算嫂夫人不提,我也早就有帶紅兒出去走走的打算了,正好剛入初夏,天氣甚好,适合游歷。擇日不如撞日,我現在就吩咐家奴速速準備,明日動身如何?”“先生…真真有勞了。”說着,劉氏又作了一揖,然後用麻布袖子擦了擦眼角,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清老先生對她們紅兒的大恩情。
劉氏回到家之後,粗略對紅衫講了她去老先生家的經過。起初,紅衫不肯扔下姥姥跟老先生出去以游玩的名義避難,擔心歹人會為難姥姥,可是姥姥一再堅持,并且紅衫知道姥姥會善終,所以也就作罷,不情願的應了下來。第二日,姥姥幫紅衫收拾妥了行李就打發她快些去老先生家。“姥姥,紅兒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等紅兒回來給姥姥帶稀奇物什…”“好了,好了,快些去吧,先生都等急了。”說着就推了紅衫出門。待紅衫走遠,姥姥才擦了擦眼角,回轉身蹒跚的走去磨坊。
老先生來鳳羽村落腳之前曾經過徐州城,當時就覺此地人傑地靈,此次也就帶着紅衫和兩個家奴王全和小李子馭馬車朝此城方向緩緩駛去。緣是出來游玩,一路走走停停欣賞秀美風光,太陽将落山才到商丘。商丘雖隸屬徐州轄區,卻是個偏僻地,人煙稀少,勉強有幾家客棧,破落的牆已幹裂似幾百年未曾修葺過一般。一行人無奈,眼看夜将至,也就随便選了一家暫且住下。
“小白…快…快攔住姥姥…姥姥…不要去…姥姥…危險…啊…不要…”夜裏,紅衫猛地坐起,抓起衣服胡亂穿上就朝門外奔去。“師父…師父…快醒醒…快醒醒…師父…”老先生開門出來,見紅衫淚流滿面還衣衫不整,誤以為是遭人欺負,剛要奔向紅衫住處,就被紅衫攔住,“師父,是姥姥,紅衫夢到姥姥遭遇不幸,我們快趕回去好不好…好不好…師父,再晚就來不及了,求您了…師父…求求您…”,說着就跪了下去。老先生本欲勸說紅衫只是個夢罷了,可見紅衫激動如此,也不再勸阻,忙叫了王全和小李子備好馬車朝來時方向駛去。“姥姥,姥姥,您一定要等紅兒回來,紅兒還有好多話要與姥姥說,姥姥…紅兒還瞞着姥姥好多事,姥姥,求您…別丢下紅兒…求您…紅兒求您…”一路上,紅衫淚如雨下,任先生再怎麽勸也沒有反應,中邪一般,嘴裏念念有詞,也不甚清晰,不知講的什麽。
到了鳳羽村口,紅衫猛地跳下馬車也不回家,直接朝着老先生的住處跑去,先生怎麽叫也叫不住,只得吩咐王全趕着馬車跟在後面。先生家的大門半開着,露出劉氏的上半身,她的右手手指用力的嵌入前面的土地,身後血跡斑斑,一直延伸到堂屋。“姥姥…姥姥醒醒,紅兒回來了…姥姥你睜睜眼看看紅兒…紅兒還有好多好多話要說與姥姥聽呢…姥姥快醒醒…姥姥別吓紅兒好不好…姥姥…”紅衫小心的抱着姥姥說話,仿若哄誘清晨不起床的小孩,直到終于哽咽的不能言語。先生趕到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幸虧王全眼疾手快,從後面扶住了,招呼着吓呆的小李子先把先生擡進卧房。
人死不能複生。紅衫守靈七天之後,老先生出錢請村裏的壯年将姥姥葬在了後山的空地,姥姥卻臨死也沒等到她夫君回轉。姥姥下葬之後第二天,紅衫向先生辭行,準備獨自離開鳳羽村。不料,将要離開之時,殺害姥姥的黑衣人又折返。先生求紅衫逃走,紅衫不依,情急之下便使眼色命令王全将紅衫打暈藏入地窖。待紅衫醒轉,出了地窖,已物是人非。先生倒在血泊中,一雙眼睛狠狠地瞪着門外,王全坐倚着半面門板,胸部釘着長劍,頭聳拉着,了無生氣。小李子手拄木棍跪坐在花壇旁,幹涸的血粘在臉上,再也沒有生前的呆滞模樣。“啊!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紅衫無力的坐在了地上,雙手抱頭,嘴裏不停的低喃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站起朝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