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落水
過媽媽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八天,這期間他不能時時刻刻地陪護,醫院有規定,家屬每天只能進去探望一次。
女人全身插滿了管子,旁邊是一套監護生命體征的儀器,這次是因為尿毒症引發了腦溢血,出血量較大,那大夫跟他談話時,言語間幾次表示希望渺茫,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陸宇舟知道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日子,他好像早有預感,內心沒有太大波動,他給甜妹打電話,拜托她去買一套中年女人的衣服,內搭挑貼膚的純棉料子,外套最好買紫紅色的,那姑娘沒心眼地問了句:“你要買給誰啊?”
他回:“小過他媽媽不行了,我人在醫院走不開。”說完就挂了電話,聲音裏帶着些哽咽。
第九天早上,醫生宣布搶救無效,死亡,醫院開好死亡證明,陸宇舟忙前忙後地料理後事,甜妹不放心他,想請幾天假過去陪陪他,奈何老板不批,她只能晚上去那邊照應一會兒。
陸宇舟把過媽媽住的卧室重新打掃了遍,床單、被罩和枕頭全部換成新的,又将她的舊衣物收拾了出來打算寄回無錫的老房子。
一切料理妥當,當天他就回了無錫,在梅園公墓把過媽媽的骨灰安葬下,就葬在她兒子旁邊。凄凄寒風,石碑孤立,陸宇舟屈膝跪了下來,給他們磕了三下頭,最後一次擡頭時,眼眶已經全濕了,“我沒法天天來看你們,你倆就互相做個伴吧,沒錢了就給我托夢……這輩子沒緣分挂到你們家的戶口上,下輩子吧,下輩子咱仨争取綁到一張戶口本上。小過,下輩子你就別當警察了,當個體育老師吧,我也不做什麽演員了,我去考個公務員,無災無難的,你說多好。”
說完,他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墓地,兩小時後的飛機,他要離開這個濕冷的江南。
有人說:“人的死亡分三種層次,第一種是呼吸停止,心髒不再跳動,這是肉-體死亡;第二種是所有人來參加你的葬禮,這是社會死亡;第三種是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去世,世上再沒人認識你,這是社會死亡。”
陸宇舟想如果他能活到八十歲,那母子倆好像也能托他的福活得長一點。
家裏的陽臺上還挂着過媽媽灌的豬肉腸和風幹雞,本是留着過年吃的,陸宇舟扯下一截肥瘦相間的香腸,切成塊放到米飯上蒸,另外還給自己炒了一盤青菜。
他邊吃飯邊看搞笑綜藝,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不停地拉着進度條,想拉到他最愛的那個幽默節點上,好巧不巧手機響了,是那位拉皮條的“朋友”。
電話裏好一通訴說悔恨,說自己如何如何想法幼稚,以至于着了那些有錢人的陷阱,害了朋友。陸宇舟開着免提在聽,聲淚俱下的忏悔聽起來是那麽遙遠而模糊,就在對方結束了最後一句顫音,他将嘴巴靠近手機的出聲孔,整張臉都幾乎扭曲了:“做夢,你去死!”
罵完收線,他聽見樓上小孩拍皮球的聲音,咚、咚、咚,時間被凸現得極為漫長,他仰着脖子朝天花板看,琢磨不清具體的位置,皮球撞擊聲仍在,咚、咚、咚……
匆匆套上羽絨服,陸宇舟拿着車鑰匙沖出了家門,他要沿着這條路開,一直開到盡頭去,卻在中途拐了個大彎往三環開。
玫瑰園的保安還認得他,給他放了行,陸宇舟開到別墅前面,打開車門下了車,他哭着跑去敲門,一下,兩下,三下……越來越重,如果那個男人走過來開門,他一定會沖上去裝可憐:“我媽媽死了,我害怕,你收留我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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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裏靜悄悄,唯一與外界通光的窗戶,此時映上了路燈的黃色影子,他跑到窗戶下面,抻着脖子努力朝裏面看,然後重重拍了下玻璃,“老板,你開門,你給我開門,好不好。”
當然沒人給他開門,他灰溜溜地開車沿原路回去,開到通江橋上,他把車子停在馬路上,一個人跨過防護欄坐到了橋邊,對面是燈火璀璨的繁華商區,霓虹點綴黑夜。
陸宇舟點了根煙抽起來,鼻尖早已被吹得通紅,臉也幹巴巴的,時間将他扯進了一個獨立空間,那裏邊只有他,只有他在忍受切膚的痛覺,任憑時間的刀刃在他胳膊上劃開一道道口子。
抽完手上的煙,陸宇舟拍了拍凍皲的臉,準備打道回府。一道聲音從他後面傳過來,“哥們,你不冷啊。”
陸宇舟改變想法,暫時沒急着走,應了聲:“冷。”
路人小哥往前走了幾步,走到陸宇舟的背後,“快過年了,你這樣的我見多了,是不是越到團聚的日子,心裏就特委屈啊。”小哥徑自坐到橋墩子上,跟他隔了一道防護欄背靠背,“其實這都不算事兒,沒什麽大不了的。”
陸宇舟沒搭理他。
小哥繼續感慨人生,短短幾分鐘,差不多把自己的人生經歷都給他吐露完了,末了嘆了聲氣:“你看,我就比較樂觀,你得跟我學。啧,咱倆這麽說話怪累的,要不你到我這邊來。”
陸宇舟扭頭看了眼小哥,二十來歲,夾克衫牛仔褲,發型還是時下爆款“飛機頭”,瞧着挺不靠譜一人,“你想幹嘛呀?”
“咳,跟你扯半天呢,你當我是壞人啊。”路人小哥摸摸鼻子,“我看你心情不太好,陪你聊聊天,不行啊。”
“沒什麽好聊的,我現在需要自個兒冷靜。”
“別急着拒人千裏之外啊,咱倆能聊的可多了。”路人小哥嘻嘻笑了笑,帶點故意扯出的痞氣,“我怎麽看你有點眼熟啊,咱倆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當自己是賈寶玉呢。”
路人小哥笑了笑,伸手穿過防護欄,直接抓住了陸宇舟的胳膊以防他跳下河,“都到年底了,我說咱就別給社會添堵了,有什麽想不開的你跟我說。”
陸宇舟樂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像個拯救蒼生的英雄啊,誰跟你說我要跳河呢,有病,趕緊撒手。”
“我不能撒,我一撒你就跳下去了。”
“撒手!”陸宇舟急眼了,逮着那只手又打又撓,“你煩不煩,趕緊的!”
“我不能撒!”
陸宇舟挪了下屁股,想換個更好對付的姿勢,不料臀下一空,他直接撲騰着掉下去了,路人小哥被徹底吓懵,等回過神來,趕緊跑到河邊的空地上,脫了累贅的衣服就往下跳,此時河岸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河面結上了冰,薄薄一層,似乎不堪一擊,路人小哥拼盡全力朝陸宇舟落水的位置游,好不容易抓到他了,對方卻不管不顧地撲騰,而後把他死死抱住,小哥施展不開,漸漸在水裏耗光力氣,耳邊聽到有人在朝他喊“抓杆子”,他憑着最後的意志騰出一只手緊緊握住了竹竿,那些人一下一下地把他和陸宇舟往岸上拉拽。
陸宇舟是個旱鴨子,剛才撲騰那幾下子被灌了不少水,此時唇色蒼白地陷入了昏迷。周圍已經有人撥打了110和120,路人小哥剝去自己的濕衣服,瑟瑟發抖地套上皮夾克,有好心人把自己的棉服外套脫下給他穿。
“小夥子真勇敢啊。”
“這麽冷的水就敢往下跳,不要命啦。”
“年年都有人跑這兒來跳河,大過年的非得尋死覓活,晦氣。”
“這人不是那誰嘛,哎呦就那個……演電視劇的,叫啥我突然想不起來了。”
……
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一起尋常的“自殺”事故愣是被賦予了八卦潛質,不久,120趕來把人拉去了醫院,圍觀的衆人仍舊未散,有些經過點撥,甚至拿出手機去百度上搜索“陸宇舟”三字,再将照片和真人互相對照,确定是同一人,不禁感嘆:雖然掙得多,但沒咱小老百姓開心啊。
“當時他就坐在橋上,一看就是要自殺,我就趕緊過去了,開導了幾句,他聽不進去,我就趁他不備抓住了他的胳膊,哎,沒抓牢,完了他還是跳下去了……”
路人小哥一邊比劃一邊說,警察認真地在做筆錄。
“聽說還是個明星,太可惜了。”小哥惋惜道,“別人羨慕都來不及,為啥要想不開啊?”
警察停筆,擡頭問:“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麽話?”
路人小哥搖頭:“就跟我怼了幾句,其他什麽都不肯說,感覺心灰意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