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亦有萬萬華國兒女的精神不……
電影提交的截止日期是十月末。
校方要求影片時長控制在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之間,而除官方規定的時長之外,還有拍攝設備、場地和期限等諸多客觀限制,對原創編劇的要求其實很高。
歷年都有班級選擇翻拍老電影片段取巧,但時歡在第一次讀完顧之京寫好的劇本之後,就有一種“我們班贏定了”的信心。
劇本裏的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天城。男女主角都是那個時代東華中學的學生,同窗三年志趣相投,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電影裏的時歡和許明珂坐在學校裏保留了民國風格的長廊下一起探讨詩文,一起組織愛國學生社團開展研讨會。女生穿着素雅的學生衣裝,男生也眉目俊朗。
後來抗日戰争爆發,東華學生立即在校長的支持下組織愛國救亡運動,激怒了日本軍方。随之東華大學、東華中學被日軍連續轟炸整整三天,化作一片廢墟。兩位主角也失散在戰火之中,各奔東西。
三年後天城淪陷,男主角接受了諜報任務後再次喬裝改扮回到這座城市,意外地發現女主角已經成為了日軍的翻譯人員。
天城中心城區有一座被改建成博物館的民國老建築,是當時法國僑民出資建設的俱樂部。現在作招待用的舞廳裏還保留着當年典雅而奢華的地磚和穹頂,以及歌女演唱的舞臺。博物館的負責人聽說是東華中學的學生要拍攝愛國主題的電影後,就欣然應允了顧之京的借用。
在這裏,時歡和許明珂所扮演的男女主角在衣香鬓影之中重逢、誤會、針鋒相對,而後男主角意外發現了女主角珍藏在舊衣服裏的東華校徽。
劇情從這裏開始發生了轉折。因為這枚校徽,男主角意識到了暗流湧動之下另有隐情,對于母校共同情感衍生出的信任讓他與女主角成功接頭,聯手完成了對日的情報打擊。
天城解放之後,女主角孤身一人回到在廢墟上新建的東華中學,望着寫有學校舊名字的石牌出神時,邂逅了同樣前來懷念母校的男主角。
電影最後的鏡頭就是時歡在伯苓樓前的那個回眸。負責攝影的徐星橋得到了顧之京的真傳,讓鏡頭輕微曝光。落日熔金,餘晖透過枝葉的罅隙掉落,又漂浮起來,将眼前的整幅畫面暈染成溫暖而恢弘的顏色。
而後屏幕黑了下來,響起了來自東華第一任校長的畫外音:“敵人此次轟炸東華,被毀者為東華之物質,而東華之精神,将因此挫折而愈益奮勵。”
最後則是時歡身為女主角的獨白:“離開她之後,我在硝煙之中颠沛流離,精神與肉-體皆受盡折磨,卻始終沒有忘記校長的教誨。昔日被炸毀的是校園,而東華精神仍存,因此即便此後我的肉-體死去,仍亦有萬萬華國兒女的精神不滅。”
如時歡所料,這部電影在當年的東華電影節大獲全勝,獲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劇本和最佳男、女主角四項提名。頒獎儀式當天,時歡穿着電影裏女主角在歌舞廳時那一身華美旗袍,挽着許明珂的手臂一起踏上紅毯。
紅毯兩邊圍着學生會的引導志願者,還有校報記者團的攝像扛着相機變換各種角度按閃光燈。時歡迅速入戲國際大電影節,挺直了脊背,挂上自以為美豔動人的笑容向兩面的攝像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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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她還不太熟悉如何駕馭高跟鞋,一直都在偷偷地用力抓着許明珂的袖子向前走。在距離禮堂入口還有幾步時,男生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間,維持着面上笑容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抓到我的肉了,影後。”
“抱歉抱歉!”時歡連忙換了個地方抓。
瑞廷禮堂裏人潮熙攘。除了高三之外,整個高中部都被安排在這裏觀看頒獎儀式和獲獎影片。舞臺上的天鵝絨幕布還沒有拉開,只有兩邊的顯示屏在循環播放被提名影片的片段。
顧之京把時歡扶到走廊上候場。
時歡身上的旗袍不太厚,在天城深秋,一股浩然之氣用盡後就開始打哆嗦。她接過許明珂的校服外套披着,聽到恰好顯示屏在放她的獨白,于是随口問顧之京道:“為什麽電影的最後是女主角獨白,男主角原來只是配角嗎?”
“其實我本來是把許明珂寫死了的,所以自然最後是你獨白咯。”
“哈?那後來怎麽又沒有死?還是想要給他和女主角一個圓滿的結局嗎?”
“倒也不是這樣。我個人還是更欣賞悲劇美啦,只不過還要拍他死掉的鏡頭,血包也要花班費買啊,不如最後讓他露個臉省錢。”顧之京擡起手機,“我剛才照了你走紅毯的照片,發給你微信了。”
時歡完美地接受了顧之京的省血包理論,翻出自己的手機,滿懷期待地看顧之京發來的一連串抓拍,然後點開,捂着臉笑出了聲。
想象中的自己是美豔大影後,但與實際簡直背道而馳,不知道那些扛着相機的校報攝影會不會覺得很搞笑。
她一面笑一面将照片保存下來,轉發到了和爸爸媽媽的群聊裏,然後在退出微信時忽然看到了周箨的對話框。
時歡猶豫了幾秒鐘,又重新打開相冊,選出自己看上去最漂亮自然的照片發了過去。
周箨是在檢查郵箱的時候看到了時歡的微信消息。
穿着嫩粉色旗袍的少女正挽着另一名少年的手臂走在紅毯上,朝着鏡頭揮手,笑得張揚可愛,而身邊的男生雖然一臉無奈卻仍彬彬有禮,暗暗支撐着因為不适應高跟鞋而行走不便的少女。
周箨眼中一片沉靜,碎發下的瞳仁中是幾乎無從分辨的情緒。
他默默退出了圖片的預覽。圖片之後是時歡三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
“我演的電影在電影節被提名啦!”
“你今年寒假還會不會回來呀?”
周箨将手機放到一旁,有幾秒鐘的怔忪,随即他站起身,用實驗室裏的速溶咖啡粉替自己沖了一杯黑咖啡,而後簡單回複道:“不會。”
除了常規的課業以及考試外,他還要完成一篇通過暗物質探測與對撞機探測來檢驗超出标準模型新物理的論文。迄今為止标準模型仍然是人類所能夠掌握的用于解釋世界的最好的方程式,但它仍無法解釋暗物質以及時空曲率,并且不夠簡潔。而這正是周箨所專攻的量子科學領域的一大課題。
他的時間不夠用。周箨已經通宵工作了兩天,不得不依靠咖啡提神。
而除去這個理由之外,他還有其他重要的考量。如果抛去這個考量,時歡提出想見周箨,即便時間緊缺,他大概也會犧牲掉吃飯和睡覺的時間回去找她。
但時歡不會知曉他的這些考量,只是很快回複:“好吧。”
配上一個大哭的表情。好像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女生在那端的失落神情,一定是嘴角向下,委屈又可愛的樣子。
周箨将手機放到手邊,繼續坐在電腦前,然而無論怎樣心情都無法平靜下來投入工作,于是五分鐘後,他最終還是不忍,拿起手機回複道:“如果你來首都的話,我可以帶你在這裏玩。”
将選擇的權利交給對方,似乎即便得到了不該得到的也能夠心安理得。
揚随夾着習題冊走進禮堂的時候,其他同學似乎都已經落座,視線裏是昏暗的一排排座椅間無數挨擠在一起的人頭。
他找不到自己班級的位置,恰好也覺得無趣,正打算轉身溜出禮堂,坐在靠近走廊座椅上的一名男生轉過頭來,輕聲喊他的名字叫他過去坐。
一陣細碎的窸窣聲後,揚随在靠近走廊的角落裏坐下。這座禮堂的年頭有久了,座椅都是堅硬冰冷的金屬板。他有些不舒服,微微皺起眉頭來,恰好在此時聽到旁邊傳來女生的笑聲。
在笑的那名女生穿着淡粉色旗袍,大概是等下要上臺的被提名電影演員。揚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忽然覺得她有些眼熟。
他看過那部電影。
揚随微微側過頭去,問身邊的男生:“那是誰?”
身邊的男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很快反應過來:“喔,時歡啊,是以前我們初中部的。你別看她笑得像是個傻白甜,其實是個大魔王,在我記憶裏基本上從來沒掉下過年段前十。”
“年段前十啊。”揚随很是随意地拖長了語調,“就值得叫大魔王了?”
聽出他話裏的不屑,身邊男生很義憤填膺:“怎麽不值得?你們競賽生不要看不起高考生好不好,年段前十就很了不起啊,她中考也是市裏前十,每一門都很強。”
“是麽。”
少年慵懶地收回視線,褐色瞳仁閃爍光芒,重新看向舞臺兩側的顯示屏。
顯示屏上恰好是那穿着粉色旗袍的女生站在紙醉金迷的舞廳中,白絲手套緊握紅酒杯,酒液搖曳,她的指尖在杯柄輕敲,與身旁的男人對話。
那是一段摩斯密碼。
女生長得很有些學生稚氣,分明容貌是可愛那一種類型,卻畫着不太合宜的濃妝,唇角微微上翹,眼睛靈動而清醒。
以電影的水準評判,演技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粗糙,但無可否認技巧不足而靈氣有餘,讓任何人看過後都難免有瞬間的驚豔,留下淺薄印象。
少年目光微微下移。顯示屏的左下角顯示着班級、影片名字和主演名字。
高一四班。《當與夢時同》。時歡,許明珂。
時歡。
揚随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唇角揚起不易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