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孤鶴
? 二哥死的那日,雪下得正大,我與瀾樰穿着素衣,站在王府門口嘈雜的人群中,遙遙望着漫天的白幡。
周圍喧鬧無比,我的眼裏卻只餘一片白茫茫。
從清晨站到傍晚,拉着瀾樰溫暖的手,一刻也不曾放開,直到府門關閉,衆人散去。
擡頭望了一眼天空,朝着鎮國府的方向,深深一揖,幾滴淚悄無聲息地落在雪地上。最近不知是怎麽了,總是想起從前,總是容易傷感,或許,當心裏住進了一個人後,才會打開原來堅硬的外殼,變得柔軟吧。可惜,這柔軟,也不能長久。
拉着瀾樰往回走,在拐角處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嬌俏的身影,還是濃眉大眼,只是眼底原來的張揚盡數化作哀傷,她與風雪一起嗚咽出聲,旁邊的男子,清瘦俊朗,将她摟在懷中,似在輕聲安撫。
瀾樰順着我的眸光望過去,一時怔在了原地,她望着那對身影,雙手緊緊拉着自己的衣袖,不停的顫抖。
我在她耳畔低聲:“想過去看看,就去吧。”
瀾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着我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不必了!”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晴柔還活着,并且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若非是鎮國公殁了,可能我與瀾樰一生也不會再遇見她。那麽,我們将背負着彼此的仇恨各自孤苦一生。
瀾樰,你最信任的姐妹與鎮國公一起将你騙入宮中作細作,為了防止你心有異變,不惜詐死來燃起你心中的仇恨,讓你終生遺憾愧疚,為王府效力。得知這一切後,你的心,是否在滴血?
我用力的握緊了瀾樰的雙手,發現她的手此刻與阿姐一般冰冷。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只是任我拉着,茫然的走在這漫天風雪裏。或許,此時此刻,她需要的只是無聲的陪伴。
走到天已黑透,她突然停下腳步,将頭埋在我的胸口,一動不動。我站在那裏,拂去她發上的雪花,任她這麽靠着。
夜冷風清,孤寂的月光将我們的身影拉的好長,恍惚間,我有了一種錯覺,這兩個身影會永遠纏繞在一起,一直到生命的盡頭。
她低低的說:“鹞,我不恨她,她活着,我比什麽都高興,只是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我扶住她單薄的雙肩,注視着她的眼:“樰,你可以信我,我不會背棄你,永遠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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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我,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鹞,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身為一個帝王,猜忌與懷疑是生存的必須,那日我說出身世後,你并沒有露出過多的驚訝,我就知道你早已知道了,只是一直按兵不動,看看我還能在你眼皮底下做什麽。讓我猜猜看,若我一直不說,并且向王府傳信,你會如何處置我,殺掉,亦或是趕出宮去?自那日後,我常常在想,你之前的種種,有幾分真心,又有幾分假意?這段感情,我們兩個人都是各懷心思,真真假假,到最後,竟是誰也說不清楚了。”
她伸出手去,接了一大片雪花,“鹞,你說這世間,有幹淨的感情嗎?你若因為一片雪花的潔白美麗而愛上它,一旦這雪花落在地上,化為污水,你,還會愛它嗎?”
我将瀾樰的手貼上我的胸口:“聽見它的跳動了嗎?樰,或許原來真假難辨,但現在,卻是真心實意的,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不是因為你美麗的面容而動情,自然也不會因為容顏的枯萎而變心。”
“嗯……讓我也猜猜,若是我老了,樰會不會因為我容色枯榮而離去?”
“怎麽會?”瀾樰脫口而出。
“這就是了,樰,什麽也不要擔心,只要好好的和我在一起。不要害怕猜忌,因為我再不會疑你;不要害怕還有更美麗的容顏,因為裝了一個你後,我的心門自此關閉;不要……”
我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摟着我的脖頸,輕點着腳尖,将我吻住。
雪落了一地,我聞見的,不再是梨花若有若無的香氣,而是瀾樰的衣香和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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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都後,我借着鎮國公的名義,正式與杞國開戰。
并昭告天下,鎮國公為國捐軀,此生大義。特将小世子蕭諾養在膝下,封為璃王。
回朝不過三日,朝堂上又起了大波瀾。魏大人之子魏柯在刑部呆了半月有餘,這半個月內,樊大人明察暗訪,卻沒有發現幕後之人的任何線索,相反的是,又找出了幾處魏柯的罪證。如今,鐵證如山,再無一絲餘地。
根據法令,魏柯之罪,當斬!
魏大人痛心疾首,深夜奔走至宮中,懇求我萬萬要找出真兇,否則時日一長,這案子,論誰也拖不住!
次日上朝,當我正要下令重新徹查此事時,樊大人卻遞來一份罪狀,我打開一看,石破天驚!竟是魏柯親筆畫押的罪供!魏大人當場撅倒,被我派人送回家中。
此罪狀一出,便再無挽回的餘地!
我親自到刑部去了一趟,發現人證物證,還不是一般的齊全。最為關鍵的是,所有的一切,魏柯都供認不諱。難道真的是我想錯了,這件案子,卻是魏柯所為?
走進陰濕昏暗的牢房,看到一男子盤膝而坐,腰身挺得筆直,只鬓發有些淩亂,但依舊難掩名士風骨。
他背對着我,聲音清亮,沒有一絲畏懼:“陛下,無需再審了,此事卻是罪臣所為。”
“好,既然你說是你所為,那朕就信你。可朕有幾點不明,第一,你設計樓家女兒,事情敗漏後,你派人殺她全家,這十分合乎常理,但你卻只殺了他的父兄,獨獨剩了一個老母親,如此做,怕有些刻意吧?”
魏珂搖搖頭:“并非如此,我當時下令是全誅,只是有人阻撓,出手救了她母親。事後,我一直暗中派人尋找,想要趁機再下毒手,只可惜,還沒等我找到……只能說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
“第二,樓家女兒怎麽從你府上逃出來的,又是受了何人的幫助潛進驿館的?”
魏柯朗聲一笑:“陛下,我也想知道是何人幹的?陛下快快查清,讓我臨死之前,好歹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漢,如此大義凜然、匡扶正義、為民除害,下輩子一定找他做兄弟!”
我看着他放蕩不羁的模樣,暗自嘆了口氣,知道這樣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他依然是背對着我,那清零的身影,猶如一只孤高的鶴。
“魏柯,是誰?你究竟在替誰頂罪?”如果不是遭人陷害,又不是自己所為,那唯一的解釋,便是如此了。只是能讓他如此供認不諱,乃至賠上身家性命也要掩藏保護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終于轉過身來,将眸光投在我臉上:“陛下,人證物證俱在,板上釘釘的案子,為何你就是不信兇手是我?”
“魏柯,朕曾經說過,你如孤鶴,品行高潔,不流于俗。這句話,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乃至今後,朕都不會收回。因為你從骨子裏,就是這樣一個人。”
“陛下難道不知人是會變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魏柯,朕不想與你糾纏下去,這樣毫無意義,難道你真的甘願受死?你父親年事已高,你忍心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背負恥辱,受盡天下人的嘲諷?”
魏柯起身,沉重的鐐铐發出擊打之聲,他一步步的走到我面前:“陛下,我從走出這一步,就沒打算再回頭。陛下不必為我的事再費心費力,因為我是不會翻供的。請回吧。”
說完,他再不看我一眼,徑直走到角落,盤膝而坐。
離開刑部,我去了魏府。
魏大人痛心疾首,聽完我的話後,更是眉頭緊皺。
“陛下,老臣從未求過你什麽事,但此次,陛下一定要救救犬子,老臣一把年紀了,魏家只得這麽一個後人。只要陛下肯留他一命,哪怕把他流放或是投入軍中戴罪立功都可以啊!看在老臣幾代忠良的份上,求求陛下了!”魏大人須發皆白,掙紮着從榻上起身。
我将他扶好,保證道:“魏卿放心,這件事,若令郎一口咬定是他所為,不肯翻供,我這裏有一個人,或許可以救他。”
“是誰?”魏大人目光炯炯。
“還記得驿館行刺的那個女刺客嗎?她就是整件事情的苦主,朕将她留在宮裏。”
魏大人臉上重新露出希望,然而只一瞬,又頹然下來:“在人證物證具全的情況下,若是苦主,巴不得我兒伏誅,怎會……”
“魏大人放心,她會翻供。”
“陛下為何如此有信心?莫不是此女有什麽把柄在陛下手中?”魏大人仍是不放心,再次問道。
“不是把柄,呵……,但凡動了心,在可以自欺欺人的情況下,誰又會回頭呢?”我嘆道。這整件事情,就算魏柯沒有參與其中,可也一定是個知情者,如此看,他仍是她的仇人,可那又怎麽樣呢?只要她相信他,愛他,就足夠了。
“原來如此。”魏大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往宮裏走的時候,我特地繞了一圈,到樓家女兒的房裏,将一切都交代清楚,讓她明天去刑部翻供。
看着她仍舊信任的雙眼,我心裏卻突然堵得慌。但是,到了如此境地,我別無他法。若魏柯一死,他身後的線索便全斷,那隐藏在黑暗裏的人,便永無出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