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香
? 我活動了一下筋骨,從禦書房走出來,擡頭望了望天空,估摸着已經到用晚膳的時間了,就依照慣例,往雀靈宮走。
離宮門還有些距離,就有些香味被細風卷攜而來,這滿溢在空氣中的香味一時間竟令我有些心神蕩漾,我欲飛奔過去,又顧着帝王的威儀,只能将步子跨大。
行至門口,瞧見瀾樰整個人背對着我坐在幾案前,看不見她在做什麽,但似乎極認真的樣子。我向宮女太監們使個眼色,他們果然一溜煙的消失幹淨了,看着瀾樰依然埋首案中。我悄步地接近她。
她今日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對襟襦裙,佩柳綠色的披帛,以宮縧束腰,使人眼前一亮,仿佛置身于初春時節,閉眼便是‘風弱知催柳,林青覺待花。’的景象。頭發照例挽成極為簡單的髻,只是在側方插了一支金鑲玉步搖,簪頭花枝纏繞,點綴着半月雲紋翠玉,下垂五彩玉珠,她時而微微轉動脖頸,那垂落而下的珠玉便随之輕搖,發出極為悅耳的聲音,與此同時,明月珰也在耳下輕輕晃動。
我沒有再往前走,而是在她身後幾步遙遙而望。她似感覺到了什麽,微微轉過頭來。我看到她略顯蒼白的面容上眉色如遠山,一雙明眸裏,碧波湧動,氤氲了些許水霧的濕意,看到是我,她微勾了嘴唇,笑意不深,卻顯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我訝于她今天的裝扮已及那清淺的笑意,好似又回到了當初,不過我什麽也沒有去問,而是負着手,氣定神閑的度步至她面前。
幾案上放着一個玉杵和一些瓷盤,勾勒着水芙蓉的瓷盤裏放着各種研制好的粉末,她執着一枚銅簪,用簪頭挑起些許,再小心的轉移到藥盅裏。我看她一遍遍動作,笑道:“樰是在制香?”她點點頭,并不言語,依舊埋首于其中,仿佛光光的回眸淺笑都是我的錯覺。
我将食指指節在幾上敲擊兩下:“讓朕猜猜,樰調的是什麽香?嗯......”我裝作要聞香粉的樣子,将頭慢慢地低下去。此時,她略帶清涼的聲音不出預料在耳邊響起:“陛下當好玩呢,什麽都要湊上去聞一下,這可是香粉,真的吸進去夠皇上受好些時候罪了。”
我停下動作,望着她展顏而笑:“朕猜出來了,二度梅花,是也不是?”
這回終于輪到她露出驚訝的神情,她停下手中動作,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心中喜悅,伸手去依次指那些研好的粉末:“從左向右,分別是沉香、梅花、側柏、白芨、松香、蘇合香。我說的對不對?”
“嗯......沒錯。”停了一下,她又接着道:“陛下既可指出這些名兒來,那陛下是否也谙熟這制香之法?”她說這話時,眼眸清亮,但又藏了一兩分狡黠。
我故意打趣:“若朕猜到了有什麽獎勵?”
她思索片刻後道:“那我就将這‘二度梅花’制成後贈與,何如?”
“首先,将梅花、側柏之幹品研成細粉,混入沉香粉中;其次,将少量松香與蘇合香碾為粉末,混以少量白芨汁,制成薄片,再将其烘幹打粉;最後,将兩種粉末混合,再取适量白芨汁攪合......”
還沒待我說完,她就打斷了我,“好了好了,樰知道了,改日制好後必親自給陛下送去。”
她的語氣中有一絲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嗔意,我抿嘴輕笑:“不必,就放在雀靈宮裏吧,朕要你答應朕,每日朕來你這兒,你必親自将香點上。來人,”我吩咐道,阿遠聽到我的吩咐,從門外急急跑來:“皇上?”
我一揮衣袖:“差人将朕寝宮裏的那個蓮花雲紋香爐拿來。”“是。”阿遠應完這一聲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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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拿香爐的當口,瀾樰又重新坐下用簪子将粉末一點點往藥盅裏挑,我看她一下下實在煩累,忍不住開口:“下次再制,随便差你的哪個宮人去向太醫院要一杆秤,省的你來來回回煩累,而且你們制香的過程中,不知最忌諱有塵埃混入嗎?”
她卻搖頭,極認真的說道:“陛下不知,我手裏這根簪子,并非是用來挽發的,我将它在專門調制的藥水中浸泡過一些時日,與這些香粉接觸,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雖是麻煩了些,但調制而成的香味會與衆不同。不過,這制香之道一般為女子所喜,我看陛下也略通這制香之法,不知陛下從何處習得?”
我對‘女子’二字甚為敏感,于是連忙擺手:“朕哪懂得這些東西,左不過是剛剛在你門口聞到這香味,便随口問了旁邊的宮人,都是她們告訴我的。”
她也不甚在意,只道了一句:“陛下也是記性好,只憑寥寥數語,就能将我案上之物一一道出。”
我幹笑了兩聲,還好這時阿遠已經回來了。我從阿遠手上接過香爐,在宮裏踱步,最終才确定好了一個我自認為滿意的位置,将香爐輕輕放下。
瀾樰細細的打量了一會兒,有些不确定地問:“銀鎏金蓮花寶子香爐?”得到我的肯定後,她雖未綻出笑來,但唇邊一瞬間浮現出的笑意還是被我發現,我順勢拉起她的手,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像往常般從我手中抽出,又後退了幾步,她的唇緊抿着,臉色似有掙紮神色。
然我已經很欣喜,拔腳往殿外走,邊走邊說:“樰,朕還有些事,明日再來看你。”
感受到身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身影,我在心中默念:樰,相信有一天,你終能明白,終能釋懷。
第二日早朝,我并未提戰事,只是提議與钊結為友國,朝中主和主戰兩派一致稱好。我親點了樊浩、沈彥作為使者,前往钊國談判。
一下朝,阿遠就快步跟上來道:“小世子們均已到齊,如今都候在驿館裏。”
“朕知道了,吩咐人将他們即刻請進宮來。”我想了想,又道:“算了,皇侄們難得來一次,朕要親自去接。對了,将樰夫人請到玄德殿來。”
等到瀾樰來的時候,我朝她努努嘴,“來,穿上這個。”她拿起衣物,展開發現是男子的深衣,只疑惑的看了我一下,卻并未多言,徑直走到內室。須臾,她款款而出,男子的青色深衣穿在她身上,是一種別樣的風情。俊秀而不失風骨,舉止、顧盼間皆是風情。
“來,跟我走,”我朝她伸出手去,她卻不動聲色的小退兩步,移到我身後:“樰怎敢與陛下并肩而行?”
我一把拉住她,“樰,別人不能,你可以。”
我帶着她從宮門一角出去,坐入馬車,到了車上我依舊沒有松手,她卻也沒在有掙脫的意思。馬車緩緩而行,我與她都保持着靜默。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心意能夠彼此相通,那我一定會還着無比虔誠的心緊緊的握住着她的雙手,直到地老天荒。
外面喧嘩之聲不覺,車也停着不動。我高聲問:“阿遠,出什麽事了?”“公子,前面有一老妪跪在路中間,哭天搶地,說是要告狀的。”我疑惑:“你去問問她要攔的是誰?要狀告的又是誰?”
阿遠一會便折回:“公子,她說着皇城之中百官出入者衆多,她看此輛馬車華貴,便推斷坐着官員,沒有專門要攔截的人。還有,她說要狀告的是魏大人之子,因着魏大人位高權重,擔心地方上的小官員無人敢管,所以才不惜冒死攔車。公子的意思是......?”
我輕哼一聲:“此等刁婦,先派個人将她誘走,直接壓入大牢,等我回來再說。”
阿遠的聲音陡然提高八度:“公子,你怎可如此......”
一路上未發一言的瀾樰此時卻開口:“如果真是滿腹委屈,存心擋車告狀,怎麽會不在第一時間訴自己的冤情,反而說這些話來?”
我贊賞地看了瀾樰一眼,接着她的話道:“我治下一向嚴明,偏遠的地方我不敢保證,但在京城,還沒有膽大到敢不接狀紙,徇私舞弊的官員。她尚且不試,就道無人敢管,豈不荒謬?再者,退一步來說,連專門審理案子的衙門都不敢接的大案,她又如何能确保在街上随意阻攔的尚不知位分的人能夠幫助她?她言語之間還牽扯到魏大人,在朝野上下,誰不知魏家滿門忠烈,世代忠良?很明顯就是意圖攀誣,不過現有急事,等回來再審問她,不過這裏面肯定大有文章,一個老妪,膽敢幹出這樣的事,必定是受人指使。”
車簾外面傳來阿遠略為羞赧的語調:“公子勿怪,是小人一時着急,愚鈍了。”
“嗯,去吧。”我倚在車壁上,心道:幸好今天那老妪遇到的是我,否則還不知又要掀起怎樣的波瀾?當日我重振朝綱,清除各黨派之時,魏大人是助力最多的,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保住魏家。
瀾樰靠過來,用纖細的手指為我輕柔太陽穴,“陛下,你......”
我握住她的手:“別叫我陛下。”
她略帶歉意:“對不起,我忘了這是在外面,我應該同阿遠一般,稱你為公子。”
“不,”我扶住她的雙肩,“喚我‘鹞’,這天下九州,我想你這麽喊,也只許你這樣喊。”而後,我聽見一聲低低的嘆息,似雨打梨花,夾着些春愁。車又緩緩而行,車內又是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