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相處 更親切
雨滴似瀑布, 越下越大。
她的聲音在頂棚沖刷的雨水中不值一提,但格外的堅定和清晰。
江汶琛微微挑起眉眼,像是有些征神。
宋月稚似乎想到了什麽, 道:“現在是冬日, 又下着這樣冷的雨,我看他們身披薄衫, 靠着一點火堆取暖怕是不行。”
她蹙着眉頭想了想, “我能資助些錢銀幫襯,但具體難民有多少數量是不知的,光靠我一個人肯定不夠,還得想些別的辦法。”
聽她絮絮叨叨的琢磨,江汶琛眉目漸漸軟化。
他微垂的雙目流淌着淡淡的柔光, 在她一聲長長的嘆息後輕微揚起唇角, 露出一個淺笑。
他說:“或許可以求助府衙。”
宋月稚略一眨眼,接着流露出思索的神情來。
又聽他道:“最近新上任的一批官員, 怕是正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聯想到花樓內最近接到的委托, 宋月稚微微張唇,再是定下心神,誠懇的對他道:“還是公子敏銳, 我改日去見見新來的大人, 若是他們需要幫助,我施些力氣幫忙也好。”
說到這, 江汶琛卻忽然哂笑一聲,看模樣不是很認同。
城北的那些難民他一早便看過了,數量很多,但十三州接壤的城池不計其數,怕這些人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朝廷派來的人到底是要怎麽解決這個隐患, 還不得而知。
但他不攔她,“不管怎麽樣,小姐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話題到這就終止了,到了上清觀門口,那守門的道士笑容滿面的接待來人,但看那馬車走下的男子後,臉上笑容逐漸消失,拿着一掃把過去,全是濺落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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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什麽呢你。”
趙趁早就在這等着自家公子了,見他行為便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掃把。
“大下雨天的還掃地。”江汶琛支着雨傘停在門前。
他轉首和宋月稚道:“觀裏的人太勤快,什麽時候不忘職責所在,是吧道長。”
“你......”道士心說你真有臉,憋了半天也不肯說髒話,只惡狠狠的道:“我掃的是......”
“道觀來了施主,這般故意驅趕麽?”江汶琛走近他兩步,語氣嚴重道:“未免不對。”
趙趁附和道:“就是。”
宋月稚眨了眨眼睛,用疑惑的目光去看那小道士。
小道士見到宋月稚和善的目光,咬咬牙轉身走就走。
江汶琛轉首對宋月稚道:“小姐請。”
到了裏邊,兩人并肩而行。
路行了一半,宋月稚還是忍不住說:“我見他似乎有什麽怨言。”
他說:“下雨天見我回來,難免擔心。”
“噗。”
趙趁一把捂住嘴,在宋月稚疑惑的目光裏搖了搖頭。
江汶琛不搭理他,言之鑿鑿道:“借住久了,擡頭不見低頭見,有些同袍之情很正常。”
宋月稚有些意外:“道長也這般感性。”
江汶琛面不改色道:“我一來就給他們帶了許多禮物。”
趙趁悶下頭去,心說那些改裝過的拂塵之類?
他們家公子又說:“還幫他們把一些農作物收割回來。”
然後做了菜收他們錢。
“宣揚了道觀的名頭。”
在外面吃完東西砍個價,說道觀免費幫占蔔姻緣前程。
他心裏腹議兩句,完全不敢去破壞他們家公子的形象。
宋月稚聽信了幾分,不禁道:“公子性格好,朋友也多。”
詩會上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先前江汶琛來給她送禮的時候總是備了很多份,定是不止她一人的。
這般言行讓人舒适,親切,又多才多藝的人,确實很善于結交,讓人喜歡。
宋月稚低首,目光落在腰間泛着紅光的珠子上。
她就不行。
“咳。”江汶琛握拳放在唇邊。
性格好麽?還行吧。
他道:“我嘴笨,說話不饒人,和你相處着不嫌棄就行。”
宋月稚微微淺笑,跟着入了屋內,炭火是夠的,整個屋子暖洋洋的,江汶琛目光一掃,心裏微慌。
他果斷轉身對趙趁厲聲道:“怎麽回事,是不是昨天常疏辭又跑我這來睡了,這麽亂,真是。”
趙趁慢半拍的點了點頭。
江汶琛則是上前收拾了兩下亂糟糟的桌面,略感窘迫的對宋月稚道:“坐會吧,一會雨就停了。”
宋月稚卻是四處打量了幾眼,屋子确實有些亂,但卻不髒,架子上擺放的器具也都是锃亮的,地面幹淨,屋內還有些淡淡的梅香。
為數不多的裝飾便是白淨的瓷瓶內,梅知江摘回來的白梅。
她略感新奇道:“我見一旁有個耳房,是公子讀書用的?”
江汶琛頓了一下,如實和她說:“做些小玩意。”
宋月稚問:“譬如,送我的鞭子嗎?”
這個事還不等江汶琛回答,趙趁就忍不住說道起來,“是啊娘子,我們公子廢了好大得勁呢,又是刻又是......”
“話怎麽那麽多。”江汶琛一個雨傘砸過去。
“不說還不行嗎。”趙趁委屈死了,小聲嘀嘀咕咕,“做好事還不讓說。”
不是說随便做的麽?
宋月稚心下微動,又問:“那只有我有嗎。”
江汶琛又準備開口,趙趁出聲比誰都快,“到了溱安這地界娘子是獨一份,我的那短刃都是求了他好久的。”
江汶琛這直接自己上腳踢了,“幹啥啥不行,嘴皮子倒是挺利索。”
趙趁一躲,就躲到氣沖沖走進來的常疏辭身後。
常疏辭雙眼冒火,顯然是氣昏頭了,便也不看情形,張口就道:“江汶琛!你是不是又得罪外邊那些道爺了?我就去後院摘個菜,十幾個人圍上來要把我捆菜園裏,你自己造的孽天天要我背!”
外邊那些人不待見江汶琛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還非要往人家眼皮子底下撞,他高興完就走了,轉眼人就找上常疏辭了。
江汶琛神情凝住,忽覺胸內淤了一口氣。
常疏辭又岔氣了,“還有這屋子,我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跟個豬似的天天滾來打去,自己不收拾又成天找這找那,坐都沒地方坐,你當我說的話放屁是吧?”
一口氣把話說完,喘了好幾聲氣都沒聽見江汶琛打趣的調侃,不禁起了幾分狐疑。
再豎起眼眶看他臉色,只見人站在遠處雙眼木然,再用手摸了摸鼻子,像是及其尴尬。
“宋娘子也在啊......”他這才發現宋月稚站在他身後,有些後悔之前說的那些豪放的話了。
宋月稚眸色微微暈開,她輕聲說了句,“我來避雨。”
說罷坐在凳子上,左右看了兩眼,“還是挺幹淨的,他剛才正要打掃呢。”
常疏辭不敢置信,“真的?”
宋月稚擡起雙目,笑着對江汶琛道:“真的,對吧?”
江汶琛倉促的避開眼,避免了她的注視。他語調低低的應了一聲,像是興致不太高的樣子。
儲常疏辭暫且不想說這個,話鋒一轉,“那外邊那群道士怎麽辦?”
“該咋辦咋辦。”這回江汶琛不縮着了,他大袖一揮,像是處變不驚:“不就種種菜麽。”
“你說的輕巧,你去種。”
“我種就我種。”他伸手把人往外推,“行了,站門口冷死了,出去出去。”
他把人趕走了,這才轉過頭來看宋月稚,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悻悻的坐在她身邊,往外看了一眼,再道:“應該......應該快停了。”
宋月稚臉上清麗的笑意不減。
她是很少笑的。
江汶琛以為她是在打趣自己,忍不住辯駁了一聲,“我平日......不這樣的。”
可她卻說:“公子平日在我面前文質彬彬,倒讓我覺得不似凡人。”
宋月稚覺得他很厲害,從見他的第一面開始就是,他言辭犀利幫她擺平那些上前找事的人,再到後來一語點醒自己,以及他的能力和心思的敏銳,都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面對一個神仙。
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仙。
而她與他的關系,卻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這個人廣結善緣,可能自己于他來說,只是衆人的一員而已。
而現在看開,似乎并不是那樣。
她很高興。
江汶琛目光落在她面上,她的氣質像是栀子花般,清雅,幹淨,又帶着迷人的香。
她道:“現在嘛,很不錯。”
人不錯。
江汶琛心下漸漸平和了些,他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手指上下輕敲了幾下。
接着他釋然,笑道:“你覺得好就行。”
“我覺得公子這樣......”宋月稚很認真的看他,“很好。”
江汶琛眸中似有光雲流動,他手指一頓,沒有說話。
宋月稚便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剛抿了一口,便聽他說:“我是想幫道觀。”
改造兵器是為了讓他們有自保能力,偷用菜果是為了教他們更多菜樣,對外傳言是為了增加觀內香火。
可惜,他們不領情。
宋月稚卻忽然睜大眼道:“公子還有做不成的事,真是新奇。”
江汶琛似是有些無奈:“我不是神仙。”
“所以才更接地氣。”宋月稚撐着下巴,精致的小臉露出微笑,“更親切。”
—
雨停了,宋月稚便離開了道觀,坐在馬車上,她回想着适才的一樁樁一件件,突然吩咐鈴可。
“我記得樓裏常有人談起想要些辟邪的東西,改日你征集她們,我們問道長一道求些。”
道觀也需要營生,宋月稚此舉就是在幫他們宣傳些路子。
鈴可很快明白,應了下來。
“姑娘對江公子這般好啊。”她似是旁敲側擊。
宋月稚心胸坦蕩,“朋友之間,幫幫忙是應該的。”
鈴可還想說,就見她們家姑娘拿起置放在馬車上的一本話本,閑看起來。
她嘆了一口氣。
其實姑娘年紀不小了,雖說家境貧寒,但江公子的人品她是看在眼裏的,又相貌端正俊美,在這世道裏,便是十分難得。
旁的她不去想,就是兩人這站在一塊,她都覺得是頂天的相配。
宋月稚雖然捏着話本,但心思全不在裏頭。
原因不是她與江汶琛的關系,是因為要具體要幫助難民的方法。
江汶琛給她指了一條路,就是新上任的幾位官員,而且如他所說,這些人不出意外,肯定都是為了戰後的打算而來。
那這些難民,一定是他們準備對付的第一個問題。
如果用自己國公府小姐的身份說話,量會很重。
但在京都現在應當除了皇後他們,沒有人知道自己離開了,真正見過她真容的人也不是很多。
當然自己可以暴露,也有方法讓他們相信。
但宋月稚細細思考之後,卻不打算這麽做。
她在溱安的身份,就是一座花樓的藝娘,她不想多生事端,也沒有必要這般邀功。
途徑城北難民營,忽然傳來了細碎的歌聲,宋月稚放下手中的話本,微微擡起眼皮。
“小花窗外亮,
溫室成枯草,
北寒高臺上,
人兒多跌蕩,
飄落十餘載,
問餘饑飽腸,
足安一室方,
木桌油脂光。”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清絕,稚嫩,但每一個字都聽得人心尖發澀,像是伴随着十三州吹來的風沙塵土,傾訴着幻想與悲涼。
宋月稚自認自己不是什麽好心人,也很少寄予陌生人同情。這時候卻想起那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明明處境那麽艱難,最後還是把糖給了她。
很善良,也很無辜。
她記得很清楚。
“這歌的語調聽着耳熟。”鈴可左右想了想,“好像聽傅橋她們哼過幾聲。”
聽竹居的人大多都來自十三州,這些天難民入城,她們在路上碰見有時也會施與些錢銀,但人太多了,數不盡的難民到這來,還不止溱安。
也許是緣分,宋月稚來的路上第一個碰到的就是他們,到了這來也陰差陽錯的與她們有了羁絆。
“我知道。”宋月稚說:“我問過如如,她說是十三州裏一個藝娘寫的,當時禍州之亂開始,她所在的花樓也不能幸免,但她将幾個孩童藏了起來,臨死前寫下的曲譜,後來才傳唱開。”
鈴可內心微顫,捏緊了衣裙。
她說:“太可憐了。”
“同情沒有用。”歌聲原來越遠,但宋月稚的聲音卻越來越堅定,“要幫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