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是個怎樣的人? 胸無大志
宋月稚的目光落在那混身髒兮兮的小乞丐身上,繼而轉過頭,似乎沒有多大興趣,輕輕拿起自己的茶杯。
那邊小二已經在驅趕人了,說話是極難聽的。
“我......”那小乞丐撓了撓自己的頭,似乎是要說話。
“快滾吧,這不是你能待得。”
宋月稚輕輕喝了一口茶水,只聽他道:“我是找這位小姐的。”
她輕輕側目,有些疑惑透過一層白紗去看,鈴可擋在她身前,雙眉豎起,“我家姑娘可和你沒什麽關系。”
“小姐不知道,這附近的小乞丐慣會騙人,給了饅頭就日日來,不給還撒潑打滾,簡直浪費一腔好意!而且自北邊來的,身上可能還帶着瘟病呢。”
北邊打仗以來,死的人多,許多百姓也是流離失所,身上自然也會帶着些病,凡見了最好避的遠遠的。
一聽這,鈴可立刻怕了,趕忙道:“你身上髒,別靠來。”
小乞丐聽了這話,臉上有些發白,他往後退了一步,接着從袖子捧出一個繡着碧藍蝴蝶的荷包,小心翼翼捧上前,聲音清澈道:“我見這位小姐掉在地上的。”
他剛剛在外邊見她絆了一跤,從腰間掉落下的荷包,便撿起追來了。
鈴可一征,接着沒再那麽沖了,這荷包裏少說又好幾十兩銀子,人家不貪心好心送來,也沒有理由去埋汰。
她只道:“你放那桌子上,別湊過來。”
小乞丐點點頭,正挪着步子伸手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放桌上,忽然出現一只白如羊脂玉的手,直接拿了過去。
“姑娘!”
那可是可能有瘟病的呀!鈴可急的眼睛都紅了,她趕緊從她手中搶過,就好像碰一下就能染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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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病。”
宋月稚見他眼睛清明,幼時她曾經歷過戰亂,知道得病的人是個什麽模樣,這少年幹幹淨淨的,明顯沒有染上疾病。
她點首道了聲謝,真摯坦誠。
小乞丐眨眨眼,行了一禮,動作自然流暢,顯露出非凡的氣質來,但他卻并未離開。
小二着急了,“你快走吧,別打擾到我們開門做生意。”
宋月稚問他,“可是有什麽難處?”
受人以恩,她當以禮相贈,這倒是在她思考範圍之內,看他氣質不差,想必也是哪家落魄的小公子,受了戰亂之苦才淪落至此。
幫襯一二倒也沒什麽。
在鈴可和小二的幹瞪眼中,那小乞丐憨憨的笑了下,“我只是想讨杯茶水喝。”
見他笑的爽朗,宋月稚輕點了頭,示意另一邊,“坐吧。”
鈴可捏緊了衣角,眼睛裏滿是不贊同,童夕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輕搖頭,她家小姐都這麽說了,就別再置氣。她只好閉了嘴,只是眼睛都要瞪出火來。
“記我賬上。”
宋月稚對小二說完,他也不敢再有什麽異議,只是頗為納悶的瞧了一眼宋月稚,見丢過來的銀兩沉甸甸的,也不再驅趕,倒完茶水便遠離開。
嘴裏嘀咕着,“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一開始鈴可還擔心這小乞丐動手動腳不幹淨,沒曾想他就是連話都沒說,只坐着喝自己的茶,和自家小姐相安無事。
乘着空閑,便聽聞茶肆左右聊得火熱,是一行走的布衫镖頭,正大拿着茶碗聲音挺大的反駁旁人:“這次北塞十三州唯有西寧那幾州才叫真招安!”
“你以為上柱國老将軍仗是白打的?”
“上柱國老将軍打仗是厲害,但後來契丹挑撥內亂的時候,你看那十座城亂的跟什麽似的?濟北足足死了十萬多人!他娘的簡直不把人當人!”
“朝廷不派人......”
“西寧不也是幸好得了驅軍校尉才幸免于難的麽,那時候他們才降,肯定亂成一鍋粥!”
“朝廷能派幾個人?大周才建立,你把話說的輕松,前朝亂成那樣,才不到十幾年,換你你去守啊!”
“老子有那個能力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清曹峻府上!”
“要是那時候驅軍校尉在濟北,哪會死那麽多人......”
“朝廷還不如把驅軍校尉當總督了,上柱國将軍分身乏術,誰能庇護這麽多城,死的人太多了,我走商的時候見的都麻木了。”
宋月稚指尖扣緊桌沿,染上百合花般的蒼白。
前朝亡國君昏聩,全國各地起義之人不計其數,她父親一路追随帝打到京都才立住了政權。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前朝餘孽和外境實力虎視眈眈,整個大周調養生息之際北邊頻頻來犯,才後有她父親出征三餘載。
北塞十三州,分割勢力盤踞于此,再加外敵來襲,亂的猶如一團渾水,就連朝廷也根本不敢插一腳,這地方已經不屬于大周。
繼而整整三年,宋月稚從未見過父親一面。
而也就是近來,外敵突生禍州之亂,迫使這僵局猛然打裂,讓猛攻不下的戰局忽然分崩離析,才有捷報頻頻傳到京都。
看來他們所說,便是這一場大亂了。
那時候,她父親該是處于怎樣的處境......
宋月稚半垂着眼聚精會神的聽着,可他們說着說着卻聊到旁的去了,說是前段日子的遠嫁公主岚音,一曲水袖舞換回三座城。
這事宋月稚也是聽過的,岚音并不是真的公主,而是京都裏一位藝娘,宋月稚與她不算相熟,她算是艿繡的對家,平日裏便是水火不容,是個整日家長裏短愛調笑的女子。
可她為了朝廷遠嫁北塞,甚至為大周贏回了三座城。
宋月稚喝了一口茶繼續聽,一旁的鈴可卻上前喊她,“姑娘,咱們該走了,不然夜裏怕是也到不了午泉關。”
她手指微微一縮,她在京都中聽的并不多,當時岚音走的時候兩人見過一面,她還是笑嘻嘻的,瞧着很是沒心沒肺,倒是艿繡在房中待了一日沒出來,宋月稚再見她眼眶通紅的。
鈴可見她不答,便催着道:“若是太晚到,旅店打烊就沒處歇了。”
一會後她只好點點頭,放下茶杯起身,鈴可将賬結了便往外去,一行人便往自家馬車邊走。
茶肆內還在喧鬧着,忽而宋月稚轉首見一人跟随而來,是那氣質不一般的小乞丐,見她發現,張嘴笑露出一嘴的大白牙。
鈴可擋在宋月稚面前,語氣不善道:“錢給你結過了,還跟來做什麽?”
宋月稚扯她的袖子,“鈴可,不要無禮。”
她在這小乞丐的眼睛裏看不到惡意,更是幫了她的忙,所以就沒必要這樣惡言相向,她自覺還是很好說話的。
聽着自家姑娘這樣說,也只好站到一邊去,滿不高興的撇嘴。
小乞丐上前一步,眨眼道:“我能不能搭乘小姐的車馬。”
“你想什麽呢!”鈴可跺腳瞪眼,覺得她簡直是在癡人說夢。
宋月稚抿着唇思索了片刻,聲音帶着些疑惑,“小公子如何知曉我要去往何處?”
他既然要搭乘她的馬車,便是正好順路同往,可她卻并未說過自己的目标是哪。
小乞丐侃侃而談,“适才我聽這位姐姐說天黑了旅店要打烊,小姐坐的馬車行駛不快,從現在到天黑的時候只有不到兩個時辰,這段路程離這處莫約有三個地方,一是西邊的宣橋縣,二是到往京都去的孟得郡,再三就是到北邊去的午泉關。”
宋月稚忽覺有意思,便道:“何以見得我要去的地方與你同路?”
“小姐氣質不凡,小子看茶肆中您聽外說北塞之事津津有味,便知道您不是北邊的人,定然是剛到這來,那就是往北走了。”
他笑的自然,俨然是早就想得透徹了的。
宋月稚見他分析的頭頭是道,将目光輕輕落在他面上,膚色有些黑,但不難看出是幹幹淨淨的,行為也不冒犯,瞧着似乎比自己小些,十三四歲大。
她細想了一下,道:“我可以載你一程。”
小乞丐露出笑臉來,正要道謝,卻聽她道:“不過我這人愛聽故事,在裏頭沒聽夠,既然你懂這麽多,路上便拜托你做個小先生了。”
她雖有打聽之意,但也沒撒謊,平日裏她是愛看話本。鈴可也是想到了,所以沒出言阻止。
小乞丐一愣,有些不自然的撓了撓頭,又輕松一笑忙答應下來。
如此,他便搭上了馬車,在外頭坐在童南身側。
馬車在日光下不急不慢的行駛,車廂內宋月稚先開口問他,“該怎麽稱呼小先生?”
小乞丐臉一紅,連忙大聲道:“不必叫我先生,我姓楊,單名一個廉字,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聽裏頭沒了聲音,楊廉便開口行了自己的義務,“小姐想聽哪一段?是适才他們說那安國公主的事麽?”
安國便是岚音的封號,她嫁的是先前在滇州盤踞的衛姓,後歸順朝廷後成了滇州都督,因為她的遠嫁使滇州成了最早歸順朝廷的州府,也震懾了其他難啃的十二州。
“滇州在十三州裏舉足輕重,衛都督寵愛安國公主,聽聞好像是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及善舞蹈,那衛都督什麽事情都帶在外邊,旁人見了都要流口水的。那日談判,說是見了安國公主一眼,而後判也不談了,直接給予三城求一美人,都督哪裏願意,當着驅軍校尉的面就要提刀砍人,最後安國公主獻了一舞,那些人便被迷的五迷三道就送了城了。”
他見過安國公主一面,确實是大美人,但那些人這麽色令智昏也實在是讓人意外的很,或者說簡直沒腦子,楊廉嗤之以鼻。
鈴可聽了簡直想笑,又鼓着雙腮不願給楊廉面子,憋緊了氣。
倒是宋月稚露出思索的神情來,問了句,“你說那驅軍校尉,是何人?”
适才在茶肆就聽他們說了好幾句,似乎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可這等人物,她卻從未在京都聽人提起過,一時間心裏有些好奇。
說起這個,顯然外頭激昂起來,“是戰神!不,是守護神!”他順了一口氣,捏緊了拳頭,“真正的戰神是用武力掃平十三州的上柱國将軍,但守住十三州免遭災難的,便是驅軍校尉!”
就連鈴可都忍不住細聽他說。
“那時候上柱國将軍恰收尾最後一州,便是餘孽拼死反駁之際,他們聯合外敵契丹,将整個十三州處于水火之中,首當其沖的便是地處要塞的西寧,當時校尉連夜奔赴大營,領着不到三千的将士,将進入十三州中腹的萬人外敵打的落花流水,守了整整三天三夜,狼煙滾滾,血濺城牆!”
當時內外通敵,朝廷人手不足根本沒有派來能駐守的官員,以軍隊駐守的指揮官拿不出一點主意,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亂成一團。
楊廉聲音微微發顫,“那些人根本就是瘋子,他們殺紅了眼,簡直就是在屠城!”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眶都紅了。
接着又按下情緒,盡量平靜道:“驅軍校尉守住西寧以東二十多座城池,那是契丹的主力軍隊,若不是他及時趕到,恐怕就算最後鎮壓成功,也會死傷好幾十萬人!濟北……濟北就是最後沒有守住才......”
濟北死了十萬人,宋月稚先前聽說了,這時候也忍不住內心微微顫動。
十三州打了三年才終于打完,其實更多的是在掃除當地錯綜複雜的勢力,可到最後這些人的臨死反撲依舊是那麽狠,活生生的往人脖子上咬下一塊血肉。
怪不得這驅軍校尉讓整個塞北敬仰,是他抓住了這只餓狼,讓這麽多人活了命。
她道:“這樣厲害,只是個校尉?”
說到這個,楊廉居然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似乎并不願要戰功。”
這就十分新奇了,宋月稚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他是怎樣的人?”
“在邊疆那些人看來,他就是個閻羅王。”楊廉在腦海中構想着他的模樣,“他常年戴着面具,也沒有名字,只知道他是上柱國将軍帶來的,武功很是了得,戰場上的用兵之數也很精妙,但他這般行為,似乎是不想讓旁人知曉他的身份。”
他嘆了口氣,“所有人都想朝廷能任命他更高的官,可他從不冒頭,就是戰功都是讓給身側的人,說是戰事結束就回家養魚。”
“胸無大志!”
鈴可忍不住評價了一聲,宋月稚卻并沒有出聲,一直在靜靜聽他講述。
一路上楊廉讴歌了許多驅軍校尉的事,終于是到了午泉關,楊廉都已經口幹舌燥了,到了地方才終于要告辭。
宋月稚輕輕撩開簾子,她面上的幂籬未帶上,露出一張如畫般精致的面容來,眉眼輕彎,眼睛裏好似盛了一池秋水。
楊廉整個人都僵住了,宋月稚輕啓紅唇,“多謝楊公子解惑,此行各奔東西,一路平安。”
說罷讓人取了些銀錢遞送給他,放下簾子後卻皺起了眉,她本刻意放緩了腳步,又在茶肆歇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可一直跟随而來的商隊居然還是在後邊。
若這次再甩不掉,她便不顧什麽井水河水了。
馬車又踏起塵土,楊廉在原地站了好些時候,忽而緊緊握住手上的銀子,耳根都紅透了。
适才與她說什麽安國公主美,旁人割讓了三城,若是換成這位小姐......
怕是整個十三州都能捧手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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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并沒暗下,這時候夕光餘晖在雲邊鍍了些金黃,又洋洋灑灑的落在一片黛瓦房檐上。
鈴可聽了一路的新鮮事,這時候也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與宋月稚道:“小姐你說那驅軍校尉那麽厲害,偏偏自己不願意上進,真是白瞎了一身的本領。”
宋月稚不能茍同,“許是他所圖不是這個。”
正巧尋得客棧停下,宋月稚拖着疲憊的身子下了馬車,恰巧又見一輛車并肩停下,竟是比她的看上去還要素淨些,連花紋綴飾都沒有。
她清掃一眼見并無什麽異樣,接過鈴可遞過來的幂籬。
“那趕鴨子上架算什麽呀,樣貌都不願意露出來,怕旁人傍上他不成。”
誰沒有牽挂呢?宋月稚擡手戴好,輕輕撥了撥白色紗羅,她父親出征三年,難道絲毫不牽挂她麽,不過是心裏更多為了百姓,把這份責任看的更重。
而驅軍校尉,許是更在意這份牽挂。
“不管如何,他都是大周的英雄。”
“也是......”
她踏步往裏走去,纖細的倩影在晨曦中暈了一層柔光,衣袂輕快的随着生蓮的走姿流動,畫面又落入一雙深黑玩味的瞳孔中。
鳳眼狹長深邃,好似淩厲中帶着肆意,比狼還要睥睨的氣勢收攏,神色流轉間又變得寧和沉穩,頃刻間穩妥的像是山間雪松,不懼半分風雪。
細聽,是極低的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