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想去溱安
宋月稚擡手捂住已經發紅的臉,直直的看向她。
場面上無一人敢出聲,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童可見自家小姐出了這種狀況,一時間也不知該不該把人拉出去了,尚書夫人乘此機會掙紮出來,和自家女兒抱在一起嘤嘤哭泣。
這個大逆不道蠻橫驕縱的國公府小姐,真的會認錯麽?
宋月稚道:“公主殿下就不聽臣女一言麽?”
昨日到今天也不過須臾,她一句話都沒有為自己辯解過,怎麽就擔了這麽多的罵名?
就是僅僅如此便罷了,她原本就不是在乎這些的,可是如今大公主也這般,這讓她心下微微一冷,略感不适。
大公主聲音低沉,“本宮不需要聽旁的,本宮就讓你給太子道歉。”
如今已然鬧成這副模樣了,不管如何,今日這事一定要有個結果,不是她做出讓步,就是讓她整個大公主府丢盡顏面!
宋月稚被她雙眸中不容置喙的神色壓住,她閉了閉眼,忽而輕笑一聲。
一旁的這事的另一主人公早已吓得汗流不止,他抓緊椅子的扶手,眼看着宋月稚朝他轉過身,怕她下一刻就一腳将他踢開,想着連唇都發白了。
宋月稚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到眼裏,斂了神。
為什麽太子會變成成這副模樣?
她明明記得,當年躲到她馬車裏那個一身矜貴的人。
他見她手腳笨拙,地俯下身動作溫和的為她系好紅繩,手指間行雲流水,連她肌膚一分都未曾碰到。
他以往待人那般斯文有禮,怎麽過了幾年,成了如今這副風流一身又窩囊至極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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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宋月稚掐住指尖,閉着眼上前兩步。
她微微彎腰,似乎是被千斤鼎壓垮,聲音不帶一絲感情,“臣女愧對殿下,還望殿下寬恕。”
既要她認,那便認。
聽到她終于妥協的聲音,衆人心上石頭落地,又覺大快人心,連看着宋月稚的目光都帶着幾分譏諷得意。
太子使勁搖頭,癡癡得道:“寬恕寬恕......”
轉而他又看了一眼大公主,就像是求救一般,又帶着幾分崇敬和悸動。
還在地上坐着的韓英渠卻雙目發紅,哭道:“宋月稚,你如此對你姑母,還不上前低頭認罰!”
“罷了罷了!”
尚書夫人擦去眼淚,聲音顫的讓人心頭發酸,衆人這才想起這以下犯上不比施暴太子來得輕,一時間義憤填膺。
“倘若你還有良心,就該将罪責認全!”
“你若不認,那忤逆尊長的名聲便一定會傳至千裏。”
宋月稚直起身,回望了一眼大公主,把這些統統無視,“臣女身子抱恙,就先告退了。”
底下的人是氣急敗壞。
當她真的認了錯後,大公主反而覺得心裏一陣空落,她知道宋月稚為人,确實驕縱放肆,可她本心并不壞。
轉而她又想到,今日之事的确是她不過問緣由,可場面至此她也無暇顧及這些,是宋月稚咄咄逼人在先。
想通這些,她将心裏的那微乎其微的悔意略去,倒是沒再為了尚書夫人的事為難她,冷着臉道:“雖太子原諒了你,但本宮會向母後請命,不會輕饒,下去吧。”
最後對上宋月稚看她的眼色,不冷不淡,但從中的生疏卻是讓她一窒,就好像是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再無親近之意。
再探究,卻見她轉過身,徒留背影。
—
江虔文跟着一起出來了,擋住宋月稚的步伐。
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讓人送點藥給你。”
宋月稚眸光微動,語氣算不上太沖,“謝過殿下。”
“既認了錯了便把禮數做全。”江虔文聲音輕緩,“把名聲挽回來,榮國公是良臣虎将,揚名在外,你改邪歸正一定有所成效。”
宋月稚看着他清俊的面容,忽覺疲倦。
“我說了,我不在乎這些。”
風吹霜雪,寒峭攀上他眉眼,他的聲音像是覆了一層冰,“你十七了。”
這個年紀,但凡是家室清明的女子,這時候都該尋得良人嫁為人婦,可這個家世顯赫至極的國公府小姐,家中門檻竟無一人敢跨。
宋月稚垂了睫,又聽他道:“你将名聲挽回,我......自然會有人上門提親,不是任由時間過了,無人問津。”
他說這話時有些磕磕絆絆,他自然知曉這事是私事,但想忠言勸她,不叫她再如此自甘堕落下去。
可沒想,宋月稚卻冷淡至極的看了他一眼。
“我要嫁的人,不會在意我的名聲。”
—
尚書府兩母女從公主府出來的時候,便遙遙的看見三皇子的馬車行的遠了,入了轎內,韓英渠給她母親揉了揉太陽穴。
“母親,咱們可要去國公府讨回公道?”
“那府裏只剩她一個六親不認的小雜種,能讨回什麽公道,不喚人把咱們打一頓就算好事。”
聽聞到這,韓英渠不滿的撇了撇嘴,“大公主還是護着她。”
剛剛大公主賜了些東西作為寬慰,是給足了面子的,但為她們主持公道倒是不願意了。
尚書夫人笑了一聲,“那可是榮國公的女兒,他出征在外,皇家不會輕易動他的獨女,這樣就夠了。”
她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暗沉,榮國公府天大的富貴,可沾親的她最後只嫁了一個尚書,原先那宋老夫人還幫襯她,可一斷氣,宋月稚直接是翻臉不認人,讓她在夫家的日子無比難過。
她眼睜睜看着這個妓子之女如日中天耀武揚威,而自己的女兒卻在家中都擡不起頭。
等她那哥哥回來,定要把自己該得的富貴盡數讨回來。
“那咱們吃了這個苦楚就往肚裏咽麽?”韓英渠想着剛剛宋月稚那盛氣淩人的模樣,心裏滿都是憤恨。
“傻孩子,今日我們吃的苦,都是來日扮做盔甲的利器。”
韓英渠又遲疑道:“可她畢竟是舅舅唯一的女兒。”
“你舅舅又不是沒有再娶過,更何況她只是個妓子之女。”
—
走在路上,鈴可才發覺自家小姐身子發虛,剛跨過國公府的大門,她眼疾手快的扶住宋月稚,滿眼的心疼。
“想是昨夜沒歇息好。”宋月稚拍了拍她的手,“席媽媽對我太無情了。”
鈴可破涕而笑,“還不是姑娘你自己倔。”
席媽媽昨夜罰了她行事太過莽撞,姑娘卻死不承認。
宋月稚不可置否,進了門卻去找那個冷酷無情的席媽媽,可聽下邊人說她去護國寺燒香了,一時間她好似洩了氣的皮球,滿不高興的跑到青榆院裏頭。
直到半夜裏席媽媽趕着馬車回來,老婦人一身的幹淨的暗色深衣,耳上墜了兩個金耳環,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華貴非凡的裝飾,眼窩深黑,神色卻異常明亮,在眉眼間瞧見幾分慈和溫厚,像是夜裏的一盞溫和的明燈。
她剛下馬車,就問下頭人,“姑娘呢?”
“打中午回來便在老夫人的院裏歇了。”
做了天大的事還這麽安然自得,席媽媽揉了揉眼睛,連忙往裏走,“想是還沒吃呢,準備晚膳送去。”
下邊的人道是,她腳步生風的往院裏趕。
消息傳得無比快,今日在大公主府那一遭她在路上就聽着了,那些人議論宋月稚的話是一個比一個難聽,差點沒讓她氣暈過去,她快馬加鞭的趕了回來,這時候走在路上才覺渾身上下酸痛得很,可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剛進了門見了鈴可,停下腳步才覺得身上的骨頭要散架了。
“姑娘還沒醒呢。”鈴可小聲道。
席媽媽往簾子裏頭看了一眼,挪着步子過去了,看到宋月稚臉上那巴掌印的時候,鼻尖發酸,眼淚一下就冒了出來。
她低聲沙啞道:“快去拿藥。”
鈴可聽命下去了,似乎是聽見了動靜,宋月稚微微張開了眼,見到面前那張熟悉的臉,她高興的彎了彎唇,想爬起身卻覺得身上發重,腦子也暈乎乎的。
席媽媽将她扶起來,才覺得她身上發燙,顯然是發了燒。
她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這群殺千刀的,怎麽這麽冤枉我們姑娘,她臉上都不知羞的麽?”
鈴可将藥遞給她,也是壓着氣道:“大公主壓根不聽我們姑娘的,只一個勁的聽尚書府那兩個人撺掇,便讓姑娘把什麽都認了。”
宋月稚歪倒在席媽媽身上,抱着她的腰低語道:“認了就認了吧,總之也沒事,媽媽可累着了?”
席媽媽眼睛愈發酸了,“怎麽就沒事,那外面的話是好聽的麽,這巴掌是舒服的麽?”
她都快心疼死了,她輕輕撫過她的後背,又把人扶起來不讓撒嬌,給她細細的抹藥膏,接着喚人去找大夫傳晚膳。
宋月稚任由她照顧,就是被她念叨的也挺高興,怕是全京都,只有艿繡和席媽媽會為了她掙上一口氣吧。
她又歪倒在席媽媽懷裏,“這兒不好。”
席媽媽嘆了口氣,她自然知道宋月稚不喜歡這京都,她母親原是溱安的藝娘,榮國公成了開國功臣後她卻沒能活着來到這,父親出征後祖母又去了,那時候她才十五,便要一個人操持整個喪事,守孝靈前。
她生母出生低賤,便要承受整個燕都世家閥門看不起的目光,獨自一人,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受着侮辱。
就是那唯一的親戚,也是吸她血肉的蚊子,半點都不讓她安生。
“席媽媽,我想母親了。”宋月稚半合着眼,似乎在朦胧中看見那個溫柔的女子,“這沒有她。”
她母親一生都沒有踏足過這片土地,臨走的時候囑咐将她的屍體安葬在溱安。
這裏的污濁,她半點都沒沾上。
“我也想父親了。”她說:“我不想在這裏等他,我想去溱安。”
她的目光凝着輝光,朝着北方看去。
那才是,她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