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竈房打坐,分了一縷魂識在外。
撞見既明在浴房,想探個虛實,沒成想他魂識都還沒進門,就叫人擋了去,着實讓他沒料到。
而後,既明一進竈房,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叫他坐立難安。
“這點我曉得。”唐弈點點頭。
聽着,宋炀眉頭一擡,臉色卻變了又變。
他瞧見,既明提了盞燈籠,緩緩走來。
着了身蜀錦繡的袍子,将男人襯得身材颀長。
登時,宋炀心虛地低下腦袋。
“黑燈瞎火的,在說什麽呢?”
遠遠地,男人向他們走來,笑盈盈地問。
唐元則連連搖頭,“沒什麽!”
“既明,你且等我片刻,待我沐浴更衣,你我二人就一同前往張府。”唐弈言罷,轉身進了浴房。
男人點點頭,偏過頭一看,一旁唐元和宋炀在說着悄悄話,叽裏咕嚕的;片刻後,手舞足蹈的小不點就被宋炀拖走了。元元蹙着眉頭沒好氣地和宋炀嚷嚷着什麽,既明失笑,由着他們去了。
唐弈褪下衣袍,跨進浴桶,浸在水中。
水溫剛好,帶着暖意,他眯起眼,光潔的背脊倚在桶邊放松身體。手腕上,只留下一輪似新月狀淺淺的紅印,快要淡化,旁人根本瞧不出來。
半晌後,唐弈阖上了眼,催動體內的真氣。
手腕系的金絲紅線登時顯現出來。
繩身上系有銀鈴,他垂下眼,情不自禁的輕輕伸手拉扯一下,叮叮作響,鈴聲十分清脆悅耳。
還怪好聽的。
“月下紅線,刀切不斷,且摘不掉,三界幾方神兵利器,奈他不得!”一番思忖,就在唐弈摩挲着紅線躍躍欲試,正欲解開,卻聽得熟悉的聲音。
唐弈一驚,立刻擡眼望去。
既明坐在窗棱上,不着痕跡掃了眼,瞧見他胸前猙獰的傷疤,瞳孔微縮,平複心緒移開目光。
唐弈擰起眉頭,男人挽着袖袍,同樣的紅線赫然系在腕上,他登時一愣,稍一思索垂下了眼。
既明長手長腳,活像只貓似的,身形輕盈地從窗棱跳下來,回身關了窗,就聽他悶悶的聲音。
“兔兒神的紅線,你怎麽拿到的?”
“前陣子,他遣了靈鬼入凡間,在街上扮做算命道士,逢人就送。”沒有隐瞞,既明如實告知。
相思殿這是要搞哪一出?
還扮成道士,逢人就送,道士的風評被害。
唐弈挑着眉頭,帶着幾分疑惑,幹脆起身取下屏風上的道袍,穿衣系帶。用汗巾擦幹了濕漉漉的長發,拾掇妥當,才取了銅錢劍,一道出門。
☆、縣令府
二人甫一出門,就迎面撞上一小厮,那人手上提着燈籠,見他微微一愣,問道:“可是唐道長?”
“正是在下。”
聞言,小厮眼睛亮了,恭恭敬敬地帶路。
夜深人靜,唐弈在一旁,背着手。小厮瞅着四下無人,壯着膽子,道:“道長,老爺是撞了鬼。”
說的似是親眼目睹一樣,聞言,唐弈只是盯着他的臉緩緩皺了下眉頭,索性繼續聽他說下去。
“府裏有丫鬟起夜,說親眼見到黑影。”
既明在他身側,盯着他背影,悄悄在道長背過身的手心上,輕撓了一下,惹得唐弈收回了手。
小厮當然看不到他,沒注意唐弈的動作。
掌心殘留冰涼的觸感,唐弈心中一動卻仍不動聲色地回應小厮:“可是夜色昏暗,确定沒看錯?”
“所以她說的時候,府上沒人相信;可距離此事不出七日後,老爺就卧病在床。”小厮啧啧兩聲。
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小厮搖搖頭,自顧自地說:“晌午,我拿方子去藥鋪給老爺抓藥的時候,在街上遇見個假道士。打着算命的幌子,逢人就說,施主,貧道瞧桃花開枝頭,紅鸾入星命,将締結良緣,你有喜事!”
“噢,還有這種事情?”唐弈挑着眉頭,雙手背過身佯裝不知道,與既明對視一眼,不置可否。
“是啊!把我高興得,還送了根紅繩!”
說罷,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只可惜,若非我親眼瞧見他和大黃這麽說,我差點真就信了呢!”
“大黃?”他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藥鋪老板養的狗!”
“……”唐弈忍不住皺起眉頭。
兔兒神這是打算把線往哪裏牽啊!
——
小厮領着唐弈進了府邸。
剛一進府,張夫人立刻迎上,拉着他的手嘴裏念叨了師父柳忘情一番,原來縣令和他是故交。
既明很是不習慣場面話,仗着旁人看不到幹脆大搖大擺地往府裏走去,先摸清府上大概情況。
二人邊說邊往裏走,張夫人命人去看茶。
“夫人,喝茶就不必了,”天知道,讓唐弈又想起在湘月村的時候,“大人的身體究竟如何了?”
“一言難盡。”她眼中噙着淚,“連日來,到府上瞧過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求求道長,救救他吧!”
張夫人面容十分憔悴,顯然有幾日沒睡好了。
“夫人無需擔心,既是師父的故友,我唐某自當盡心竭力,在所不辭。”唐弈将一方手帕給她。
“我一進府,就覺陰氣深重。遲則生變,請夫人立即吩咐仆役丫鬟回房,避免進出影響作法。”
“好好好!”張夫人連忙應聲去辦。
在前院遲遲不見既明,不知他發現了什麽沒。
唐弈和夫人交代完,抽身往後院去,就見既明正倚着紅漆柱子,雙臂交叉,一反常态的發呆。
仔細端詳男人,既明身形颀長,身上穿着的繡金黑袍衣襟微微敞開了些,露出點冷白的皮膚。
人有貴骨,必有貴氣。
唐弈腦中無端想起了這句話。
“道長,”既明見他來了,說道:“方才,我仔細檢查了二堂和後堂,陰氣逼人,确實頗為怪哉!”
唐弈點了點頭,“陰氣比我的小築還要重。”
目前,他确實有一事不明。
為官者,向來最是在意風水,張縣令卻将宅邸選擇在陰氣深重的地方,不得不讓人覺得奇怪。
“不過,縣令府上的陳設,和傳言大相徑庭。”
唐弈一頭霧水,“這話怎麽講?”
既明指着園中花草,解釋道:“道長,後院裏栽種的都是十分名貴的花草,一株株可嬌貴得很。”
“方才,我進門,瞧見正堂擺着珊瑚玉,櫃上還放着青花瓷瓶,紫檀器物,讓我一時驚訝萬分。”
清正廉潔?品行端正?
張賢林,一個正七品知縣,居然拿得出百萬多雪花銀來布置他的宅院,其中的內情可想而知。
唐弈盯着滿院花草,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內院奇花異草,極盡奢華,但聯想到方才一進府門見到張夫人的情形,唐弈就不禁滿腹狐疑。
張夫人迎上來的的時候,身上穿的是成衣鋪最普通的款式,頭飾亦是,都是一般的婦人打扮。
換作其他女主人,早就穿金戴銀了。
他在院中來回踱步,腦中閃過一道靈光。
唐弈和既明交換了一下眼色。
“走!出去瞧瞧!”
二人立刻出了後院,回身趕往宅邸門口。
唐弈一眨不眨地盯着宅院牌匾端詳片刻。
奇怪的是,縣令府不是新蓋的,但是挂在上頭的牌匾卻是格外的嶄新,分明與院門格格不入。
幾乎沒有風吹日曬和明顯的磨損痕跡。
“興許,這宅院根本不是張縣令的。”
小道長沉吟片刻,一口篤定地說道。
既明感慨道:“小道長聰慧過人。”
“要我說,這縣令府裏,還真是奇哉怪也。”
——
二人府中轉了圈,才一齊往正房走。
一進正房,見張夫人側坐在床邊,她正守在張賢林床前給他擦拭身體,看得夫人對他很上心。
張賢林躺在榻上,雙目緊閉,一張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形如枯槁。張夫人無聲抹着淚。
“好難聞。”既明嗅覺很靈敏,剛一進門就嗅到空氣中股淡淡的腐爛味,他不禁微微蹙起眉頭。
唐弈掃了一眼房間,覺得有趣,一般正房是主人居住的地方,擺件不會多,可這間卻是例外。
牆壁左右居中對齊,挂了兩幅書法字畫。
古怪的是,東南西北四個角落,分別擺有存放字畫的幾個陶瓷書畫缸,以及幾盆觀賞的綠植。
不着痕跡的收回目光,他心裏頭打着小算盤。
“張夫人,大人當真是文雅通達,我瞧這正房中的文房玩物着實頗多,看來是對字畫有研究。”
張夫人聞言渾身一抖,瞥了眼床榻上的人才狠下心來将實情道出:“唐道長,實不相瞞,漣州的縣令府原本是太守府邸,後來才被轉贈予老爺。”
唐弈挑起眉頭,“夫人說來聽聽。”
“早在先前,太守說要遷府,但府上貴重擺飾沒有辦法一塊全部帶走,說是再派人回頭來取。”
“對了,臨走前,太守再三囑咐我們要告誡各房仆役收拾正房的時候,不要輕易地挪動它們。”
她一邊在房中踱步,一邊努力地回想着。
“他可有派人來取過?”唐弈問道。
張溪搖搖頭,“怪就怪在這裏,太守和老爺的交情甚淺,只是點頭之交。雖然三月前他曾登門來與老爺議事,可是卻沒有談妥,所以當他突然提出遷府繼而贈予宅院,我們都覺得十分驚訝。”
張夫人說完長長地出來一口氣。
“事有蹊跷。”既明聽完此話,眉頭依舊緊鎖。
“原來如此。”唐弈了然于心,他對李太守的為人不了解,一邊點了點頭,一邊伸出手扒開張賢林的左右眼皮看了一眼,眼白發青卻不似常人。
食氣鬼?
正想着,耳邊溫熱的氣息傳來,既明順勢湊過來看了張賢林兩眼,“食氣鬼。”他一口便篤定道。
食氣鬼是酆都比較常見的鬼魂。
慣喜歡趁人體虛病弱,附身于人吸取其陽氣。
唐弈眼波微動,蹙起眉頭。直到他進了正房才發覺這府上的陳設雖華貴,可在他看來縣令府卻更像是在排列某種陣式,他仔細一想不寒而栗。
——有心人在張府設下巨大陣式,将食氣鬼禁锢亦或是圈養在了府上,府中人供他吸食氣息。
食氣鬼依靠吸食氣息果腹,他們雖是鬼魂卻只纏着做了虧心事的小人,所以不會主動去害人。
只是縣令府的食氣鬼被鎮壓在此地。
唐弈眉頭沉沉地皺着,他非常清楚囚桎鬼魂只會讓其怨念更深,府中人病弱,幾乎立刻就會被食氣鬼給盯上,附于其身。所以縣令才會病倒。
先前既明那麽說,實則在提點自己。
“張夫人,在搬到縣令府後,你們可覺得府中有什麽異樣的地方嗎?”唐弈想了想溫聲詢問。
鬼修設下的陣式招魂,他還是頭一次遇到。
布陣招魂十分考驗本心,即便是修煉鬼道中的佼佼者招魂依然很謹慎,不然非常容易被反噬。
千百年來,陰陽相生相克。道家更講究的是以無心為體,柔弱為本,清淨為基,淡化人的欲念。
但修鬼道,卻需要擴大七情六欲,掌控欲念。
那廂,張夫人一拍腦袋,忽然想起來前幾日下人跟她提過的,“小翠說,就幾日前老爺正在書房裏頭看書,她正在一旁研墨,忽然就聽見老爺自言自語地提到了神仙附身,不曉得是什麽意思。”
“還有啊,小翠說她在起夜解手的時候看見一個黑影站在院子中,一動不動,只可惜天色太晚看不清樣貌;林子說最近馬廄裏的馬,一匹匹也不知為何都不聽話。唐道長,這跟老爺有關系?”
唐弈和既明相互對視了一眼,“方才,我瞧縣令大人眼白發青,憔悴不堪,又聽你說小翠起夜所看見的鬼影,種種異樣,讓我突然想明白了。”
“一切的源頭,應該從府中的陣式,和被囚的食氣鬼說起。”見張溪一臉疑惑,他出聲解釋道。
“不過它和仙家無關,仙人不會下界害人。”
不是唐弈信口開河。
是仙界與下界比陰陽兩界劃分的還要清。
位列仙班,得道飛升的仙人,他們的仙術雖然十分高明,心氣卻傲得很,不願下界自貶身價。
“既然,他能在短時間讓人卧病在床,絕對不是尋常的食氣鬼能比的,還請夫人先行回避下。”
——
張夫人應下,待她前腳一走,唐弈立刻開始翻箱倒櫃,檢查房中的器具,還真是被他猜中了。
瓷器下都貼着張黑底紅字的符箓。
既明見他在忙活,環顧四周,目光忽然落在牆壁挂着的字畫上,擡手一掀,字畫落在他手上。
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只見這張字畫的背面,密密麻麻都是符箓。
唐弈側過頭,餘光瞥見他僵着身子,不明所以地湊了過來,眼睛瞪得老大,符箓一張挨一張。
他吞了吞口水,只覺頭皮發麻。兩個人一時間都不知應該說點什麽好了,張賢林短短幾天病情就急轉直下,鬼魂作祟,卻更是因為人心頗測。
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他只是捉拿了食氣鬼只怕是會打草驚蛇,須得想一個萬全之策。
☆、食氣鬼
此類符箓貼的越多,鎮壓的效果越好。
唐弈很清楚不能操之過急,如若他貿然用道法将張賢林體內的食氣鬼逼出,鬼魂仍會被困在縣令府。
一切只能從源頭解決。
既明若有所思地撫過符紙,上頭寫着的紅色符字登時便亮了起來,片刻後,紅光慢慢的黯淡了下去。
“看來,想驅鬼必先破陣。”既明将字畫放在桌上。
“我先去找陣眼。”唐弈說罷,轉身提劍出門,只是不出一炷香,又跑了回來,“你一會兒離房間遠點。”
既明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此刻一襲白衣衣袂飄飄,足尖一點就穩穩當當地落在府上最高的屋檐上,往下俯視一切一覽無餘。
唐弈周身氣息沉穩且冗長,右手掐了一個劍訣閉上一雙柳葉眼,低聲念咒,額頭豎紋瞬間紅光乍現。
赤瞳縱目緩緩地睜開,居高臨下的俯視一切。
布陣招魂頗為講究的一點,就是要布陣之人必須足夠了解設下陣式的地點,此人定是熟悉府中的人。
張賢林夫婦所居住的正室,從上往下看去會發現房間正好位于宅子正中央,中心點做陣眼十分合适。
所以,房中才有極多的符箓。
相較于費力的破壞掉陣式,找作為陣式命脈的陣眼将其攻破顯然要好得多,陣式即刻就會不堪一擊。
陣眼一破,想要捉鬼就簡單多了。
——
唐弈想通後動作沒有遲疑,手執通天劍将手心裏劃出一道血痕,劍身振動,兩張五行雷符貼于劍身。
青年體內的真氣不斷運作,劍身發出一抹清脆的長吟直沖雲霄,氣象突變,一時間天空竟雷聲大震。
饒是在房間裏焦急等待的下人也被吓了一跳。
早年不知從哪裏傳出來的,說道士捉鬼的時候不相幹的人偷看會被鬼附身,所以他們只得耐心等待。
唐弈見狀動作更不敢怠慢,手腕一翻通天劍劍尖順勢轉了方向,直指正房,兩張雷符猶如利劍出鞘。
仆役們在房中只聽見又是兩聲“轟隆”的巨響。
字畫上的符紙頃刻間便化成一堆粉末。
房間裏的陣眼被雷符擊破,一團袅袅黑煙緩緩地從張賢林的體內鑽了出來,剛一出來就沖上空飛去。
可哪裏逃得過天眼。
唐弈手握通天劍正面迎上,食氣鬼不想與他正面交鋒只是順勢一躍避開他,似乎非常着急離開府邸。
青年搖搖頭,挑了個劍花以虛招誘敵,他開了天眼能清楚瞧出食氣鬼的原形,是個白面書生模樣的人。
見他退縮青年就步步緊逼,手腕靈巧地挑了個劍花以虛招誘敵,逼他出手,讓食氣鬼與他正面一戰。
食氣鬼見招拆招,一一避開,收起臉上的神色難得認真了起來,破空之聲傳來,泛着寒意的劍氣劈來。
通天實屬不可多得的寶劍,一邊是凝結着寒光纖長挺直的劍刃,鋒利無比,另一邊卻鑲有五帝銅錢。
五帝厭勝錢用來辟邪化煞,劍身血跡斑斑一劍劈下來可不是和人鬧着玩的,血對鬼魂來說實乃大忌。
尤其對方還是個道長。
他身形一閃堪堪避開劍氣,轉頭瞧唐弈雙目微閉縱目紅瞳定定地注視着他,當即面露一絲不悅之色。
“你找死!”食氣鬼臉上頓生厲色,唐弈在袅袅黑煙中看到了鬼魂原形,白面書生,脖頸處有一道勒痕。
食氣鬼被一身怨氣所籠罩,随着他的話音落下一團灰黑煙朝他霧洶湧而來,青年神色不變淡定從容。
唐弈食指在劍柄處摩挲着,只是凝眉從袖中掏出一張五行火符,貼于劍身,手上掐了一個符咒法決。
頃刻間,符紙瞬間燃燒起來,食氣鬼只瞧見劍身上不真切的火苗,愣了一愣,劍身裹着勁風直沖面門。
劍尖即将觸及到他的眉心,食氣鬼一臉惶然地瞪大了一雙眼睛,勝負已定,他伫在原地求等待一死。
峰回路轉,唐弈手腕輕靈一翻,手上鋒利的劍刃只是貼着他的面門輕輕擦過,卻沒有傷及食氣鬼半分。
凜然的劍氣叫人汗毛豎起,食氣鬼身體緊緊地繃成了一條直線,睫毛顫抖,可卻沒感覺到一絲疼痛。
不明白究竟是發生了什麽,食氣鬼睜開眼卻見唐弈躍上枝頭收起了通天劍,一雙手悠然地背在身後。
食氣鬼一臉疑惑地看着他,在略微遲疑後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躬身行禮,便化作黑煙朝西邊飛去。
既明在高處瞧得真真切切,見唐弈收了通天劍放走了食氣鬼正打算避開他,卻對方的目光看了過來。
他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唐弈,一襲瑩白道袍衣袂翩翩襯得人多了分出塵之态,既明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想将這抹白染上其他顏色。
心念一起,再難直視。
一炷香過後天象恢複如初,唐弈将劍收回劍鞘打算阖上天眼,感覺被盯着,青年下意識就回望過去。
赤目與既明對視的一瞬間,唐弈心中一緊無端升起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心髒像是被人攥了一下。
連他也說不出為何。
——
“啪嗒!”
還沒有來得及深思,一把折扇打在他頭上。
唐弈猝不及防的睜開眼睛,額上的縱目紅瞳立刻自主地阖上眼,留下赤紋,青年這下方才回過神來。
既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們先去看看張縣令。”
雖然張賢林現在還在昏睡,但是看他的臉色确實要比剛剛進來的時候好點,估摸着休養幾月能見好。
只是可惜了房中名貴字畫,屋裏價值連城的貴重瓷器碎了一地,字畫烏黑,被雷劈的看不出原樣了。
一地狼藉。
盡管聽動靜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張夫人一進房間卻還是瞪大眼睛吃了一驚,只得安慰說人沒事就好。
“張夫人,食氣鬼被我驅散,需休養一段時日縣令大人的身體就會漸漸好轉,房中的器物還望莫怪。”
他讪讪一笑,“若夫人不放心,怕太守問起來——”
“明日,我會叫仆役放出消息,說縣令府夜裏來了一夥不知天高地厚的賊人,将府上的財物盜走了!”
張溪常年跟在張賢林身邊,聯想到太守這些事情她在心裏早就有了個判斷,她當然明白應該怎樣做。
“夫人秀外慧中,唐某便放心了!”
——
只是在二人臨出府的時候,唐弈在張府的牌匾後面上貼了一張黃底的符紙,另一張藏在張賢林床下。
以血寫下的符字,可用來鎮宅化煞。
彼時,夜色濃重,風清月白。
青年的手中提了盞紅燈籠,一入夜縣令府附近的行人少之又少,不似鬧市,一路只聽得他的腳步聲。
唐弈感覺到既明的視線落在他的後脊。
“不問問,我為什麽放他走?”
“你不會輕易放他走的。”既明微微搖頭,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青年一眼,篤定說:“你是在等時機成熟。”
唐弈聽此話爽朗地笑了笑,方才故意放食氣鬼走只不過不是為了放虎歸山,而是為了引出幕後真兇。
雖說在酆都食氣鬼很常見,但正常食氣鬼附于人身多說需一年,病情加重。書生遠在其他同類之上。
張賢林不過短短幾日就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倘若真的放他走,如若死性不改呢?
張縣令不是第一個受害的人。
“今晚有一場好戲。”既明收了折扇在掌心裏輕叩。
“有的人生前結了仇怨,死後會尋到陽間報仇。”
唐弈的聲音慵懶意有所指,說來他從清峰觀出來見過不少來陽間尋仇的鬼,一個個可都是十分記仇。
“你不去幫一幫太守嗎?”既明有點猶疑地詢問。
青年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小祖宗,我瘋了不辨他人是非曲直,是善是惡,只要被鬼纏上就去幫?”
“醒醒吧,驅鬼只賺二十文,那是另外的價格!”
他可不是普度衆生的高僧,不管今夜李太守在府邸上是橫着死還是豎着死,說白了都是他咎由自取。
青年嘴皮上的功夫挺厲害,既明側頭瞧見他雙腮微鼓嘴上滔滔不絕的嘟囔,眼睛裏分明帶着笑意。
許是嫌他步調從容走的慢,既明突然拉過唐弈的手臂不動聲色地加快步伐,繁星當頭青年微微一愣。
既明理直氣壯地提醒,“別讓元元他們等急了。”
說的好像元元會惹事一樣,唐弈本不敢茍同卻突然想到說不定元元真的會,上次還差點把竈房燒了。
他快步跟上了男人的步調,只不過這次目光落在了既明抓住他手臂的手上,他的掌心沒有任何溫度。
隔着衣袖都能感覺到涼意。
偏偏他覺得心裏燥熱不堪,望着既明的背影唐弈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是不是因為還牽着紅線。
就在青年在思索的時候,男人帶着他進了鬧市區。
街市上明燈錯落,游人如織。
唐弈立刻被人群吸引過去,只見小販們的攤位上擺有各種花燈,點心玩具,真叫人看得是眼花缭亂。
抓着的道長突然消失了蹤影。
鬧市裏街上行人來來往往,既明四下張望心裏頭沒來由的升起了一陣慌張,早知道應該把他關起來。
這樣就只有自己可以看着他。
“既明——”
人群當中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有人從身後抓住他的衣袍,趁他轉身一個微涼的面具便扣在了既明的臉上,擡眼正對上唐弈的眸子。
街市上人潮擁擠,燈火闌珊,只聽得幾家挑着扁擔的賣貨郎此起彼伏的叫賣,還有孩子的嬉笑打鬧聲。
誰點的幾朵煙花驟然升空,不少人伫立在原地擡頭仰望着五顏六色的煙花,一朵朵綻放着點綴天際。
有人坐在河岸邊上放河燈,青年昂起頭清亮的眼眸中立刻盛滿了漫天星河,既明無聲地勾起了唇角。
“去放河燈嘛!去放河燈嘛!”煙花炸開的聲音剛好蓋住他和男人說話的聲音,唐弈只得揚聲提高音量。
既明将鬼臉面具系在腦後,見他說了半天卻一臉疑惑地佯裝什麽都沒聽見,青年比劃半天才洩了氣。
就在他想點頭應下的時候,一只手帶着一絲不甘心地搭在了既明的肩膀上,讓他不由得繃緊了身子。
唐弈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腳,提高了嗓音在既明的耳畔字正腔圓,重複說道,溫熱的氣息灑在他臉側。
既明微微垂下眼簾,喉嚨略略動了一下。
“好。”他應到。
☆、放河燈
面對不同款式的河燈,唐弈站在攤前犯了難。
“我看道長您帶着道侶祈願,您就選這對栩栩如生兔兒燈準沒錯,模樣讨喜,和二位一樣相配得很。”
見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小販就熱心腸的推薦。
“那就拿兔兒燈吧!”
耳畔一道清亮的聲音傳來,青年發現既明不知何時早就斂去了身上的氣息,露出了男人的原形出來。
難怪攤主會突然說起了道侶。
唐弈愣了一下,“你喜歡?”
“嗯。”男人幹巴巴地應下。
唐弈想都沒想,掏錢遞給小販,“就拿兔兒燈吧!”
“好嘞!”小販立刻眉開眼笑地接過錢。
想着還好他慧眼識珠,二人果然是關系匪淺。
——
手上的河燈還有沒捂熱乎,唐弈便敏銳的感覺到頻頻有目光朝他們看過來,他這才明白都在看什麽。
雖然男人臉上還帶着面具,但衣着配飾和周身氣質卻掩蓋不住,長身玉立,引得不少人都側目而視。
唐弈咳嗽兩聲,正打算提醒他。
見青年攥拳放在唇邊咳嗽,既明立刻就擡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一臉擔憂,詢問他是不是身體不适。
唐弈:“……”
河邊聚集了不少的男女老少。
唐弈不想去湊熱鬧,舍近求遠,選了一處還算僻靜一點的地方,索性坐在河邊,盯着微波蕩漾的河水。
一轉頭,就見既明摘下了面具,像個孩童一副完全不知所措的樣子捧着河燈,他心頭裏就異常的柔軟。
“過來坐。”唐弈拍了拍地面,招呼他過來坐下。
“把河燈點好燭火後,放下去,你的河燈就會順着河水漂流了,然後許願即可。”他頗有耐心的解釋。
“給你。”既明把手上的兔兒燈給他。
“你要親自放下去,願望才會顯靈。”
河面波光粼粼,飄着數盞河燈。
盞盞河燈承載着人的願望,在百姓的歡聲笑語中随着河水漂流,去往遠方,唐弈将兔兒燈推入水中。
既明擡頭望着身側人,見他閉着眼雙手合十。
既明伸手将河燈放進水裏,兔兒燈緩緩朝着另一只兔兒燈靠近,并肩而行,它們朝着遠方一同前行。
唐弈許完願剛一睜開眼睛,就見男人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身上,眼神深邃,仿佛要将他給拆入腹中。
青年被這個想法驚到了,不自在的移開了目光。
唐弈問:“你許完願了?”
既明立刻‘嗯’了一聲回應他,面具下的一雙桃花眼依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小道長,許了什麽願望?”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唐弈不好意思地撓頭。
說罷,他又急忙補充道,“你也不要說出去哦!”
青年說完起身朝他伸出手,既明眼底帶笑擡手去搭他遞來的手,掌心溫熱,他感覺眼皮都熱了起來。
記憶猶新。
當年曾有人向他伸出了手,将他從漫長黑夜與無邊孤寂中拉出,給他溫暖,帶着他去看黎明的曙光。
既明搭上他的手心道,我的願望已經顯靈了。
——
回去的路上,唐弈買了點糕點。
大抵是因為幼年過得不幸,元元從記事起就沒吃過什麽好東西,死後亦然,所以對吃食異常的執着。
只要是沒吃過的吃食,他總是想要嘗嘗看。
到後來,在小築遇見了唐弈,青年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喜歡吃陽間食物的鬼,宋炀就常常叫他貪吃鬼。
“二位爺,剛做的龍須酥,香酥可口,甜而不膩。”
唐弈隔三差五就來芸錦樓,小二在店裏頭一眼就認出他來了,立刻迎上來,從後廚拿了盤龍須酥來。
顏色呈乳白色,層次分明的糖絲,卷整齊後盤中。
唐弈撚了點龍須酥嘗了嘗,發現還真的和店小二嘴上說的一樣,口感香酥,元元和宋炀應該會喜歡。
又見既明眼巴巴地瞧着他,準确來說應該是瞧着他手上剩下的一點龍須糖,青年就順手喂給他一點。
唐弈問:“好吃嗎?”
“嗯!”
既明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嗯’了一聲,緊接着用舌尖舔舔嘴角,不似作假,反觀唐弈飛快的偏過頭。
這小二機靈得很,立刻說:“這龍須酥可是招牌。”
“包點龍須酥和雲片糕。”
這小二口齒伶俐讨人喜愛,芸錦樓的糕點不但精巧且味道鮮甜,很是有名,唐弈一想索性包了兩樣。
二人回到小築時已經不早了。
宋炀正貼着牆低着頭睡覺,他給既明在偏房安置住處的時候動作放的很輕,關好了門窗後和衣而眠。
一時間,整個小築安靜極了,雖然窗外不時會有蟬鳴鳥叫卻也很快就噤了聲,唐弈躺在床榻睡意闌珊。
寅時三刻,天将要破曉的時候,有人在黑暗中緩緩地睜開眼凝視着頭上房梁,半晌青年起身掀開被子。
唐弈輕手輕腳地打開窗戶,一只符紙折成的小紙鶴扇動着翅膀,他攤開手,紙鶴飄飄然落在他手心。
當初,他放走食氣鬼的時候,立刻放出了一只用符紙折成的紙鶴,一路跟随,尋找到食氣鬼的落腳點。
紙鶴轉了個圈,忽閃着小翅膀。
“我現在就過去。”
食氣鬼即将開始動手了。
唐弈收了劍放他走的時候,就知曉食氣鬼逃出去以後定會報仇,順藤摸瓜,就可以找出幕後的真兇。
一切都在計算中。
——
太守府。
“大人,再喝一杯?”李淳孝左手抱着歌妓,右手攬着妾室的腰肢,可謂是左擁右抱,看樣子好不快活。
數位舞女奉命在廳堂跳舞,一個個帶着半透明的面紗身材姣好,配飾作響,他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李淳孝在舞女的身上流連,興致來了就在舞女中随手指了個人,讓她上前,趕緊過來伺候自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