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喜歡的是他,他一直都知……
她心中歡喜,語調明快,霎時打破了顯德殿的安靜。
姜雲琛翻書的動作一頓,擡眼望向她:“你專程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
“當然。”姜雲瑤站在桌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阿兄,今年秋獵我贏定你了。”
“有本事你不要找外援。”姜雲琛聽懂她話中之意,“何況你們加起來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他把書扣在桌上,從容不迫地迎着妹妹的視線,黑曜石般的眼眸驀然浮起一抹清澈光亮。
少年意氣風發,無論神色還是話音都透着不加掩飾的驕傲,精致如畫的容顏愈發顯得奪目。
他這副反應全在姜雲瑤預料中。
換做旁人,興許兄長還會謙虛一下,但提起趙晏,他心裏那股争鋒較勁的念頭從未停止,哪怕時過境遷,兩人都已不再是年幼孩童。
“走着瞧。”她回憶從前秋獵時兄長和好友的勝負次數,信心百倍,還頗善解人意道,“我請外援是得到阿爹和阿娘應允,你若覺得不公平,也可以找個幫手。”
“我并不需要。”姜雲琛一口回絕。
人盡皆知公主殿下的“特權”是如何得來,他才沒勇氣去嘗試。
近兩年因着邊關戰事,宮裏停了一切奢靡鋪張的娛樂活動,秋獵自然也在其中,如今與即将到來的宮宴一起重新提上日程,是為給趙景明等勞苦功高的将領接風洗塵。
而在以前,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高皇帝和武皇帝馬背上得天下,本朝尚武之風盛行,無論皇親國戚還是群臣百官,都樂于借此機會一展身手。
含章公主卻是個例外。
據說皇後懷孕時,心心念念想要個英姿飒爽的女兒,誰知天不遂人願,頭胎生了姜雲琛,第二個孩子雖是女孩,卻格外嬌氣,從小就想方設法逃避習武,甜言蜜語對師父撒嬌、假裝生病受傷都是家常便飯,被帝後抓包也不争辯,只會委屈巴巴地抹眼淚,讓人不忍責罰。
久而久之,皇後便打消念頭,接受了女兒和自己一樣沒有習武天賦的事實。
反倒是姜雲琛長大些,參與過秋獵,發現了其中有趣之處,試圖以此來引誘妹妹重新拾起武藝。
那時候,趙晏已經成為公主伴讀,平日與姜雲瑤形影不離,對年紀相仿的皇室成員們也不陌生,在騎射這件事上,唯有姜雲琛能與她棋逢對手,本領不相上下。
他所謂“秋獵的樂趣”,十之八/九來自與她的競争。
她身姿矯健地縱馬飛馳,行雲流水地彎弓搭箭的模樣,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激起他的勝負欲。
姜雲瑤對于兩人的明争暗鬥司空見慣,兄長撺掇她加入時,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興致來源于何,當即順水推舟,表示要和趙晏站在一條船上,讓她代替自己出戰。
怕父母不同意,還先發制人,一邊用帕子擦眼淚,一邊懷念起作古多年的祖父。
先帝在世時,每年秋獵打到的第一頭獵物都會賞給玉雪可愛的小孫女,這在旁人看來是莫大的殊榮。但現在物是人非,她卻因為不谙弓馬,在衆目睽睽之下丢臉,着實無顏面對祖父。
帝後啼笑皆非,答應了女兒的要求,反正是孩子們鬧着玩,也不在乎什麽公平與否。
還順着她的意思,賞賜上等的馬匹與弓箭給趙晏,致使她如虎添翼。
姜雲琛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中意已久的寶馬良兵被父親大手一揮,交付到趙晏名下,再看妹妹,已然破涕為笑,乖乖地依偎在母親懷裏,還讓趙晏全力以赴、不要對他客氣……
——他後悔了,他認為他們才是一家人,自己的存在實屬多餘。
思緒回籠,姜雲琛望着妹妹那雙楚楚動人的桃花眼,覺得她這也算獨一無二的本事。
他想象自己撒嬌的模樣,毫不懷疑父母見了,會傳醫官來給他診治腦疾。
姜雲瑤在桌邊落座,內侍們明白公主要在東宮用晚膳,連忙為她沏茶水,有人心領神會地退下,去告知膳房準備些她喜歡的菜肴。
殿內安靜下來,只剩兄妹二人以及他們随身的宮人內侍在旁候命。
姜雲瑤卻又有些遲疑,自顧自道:“晏晏剛從涼州回來,一路舟車勞頓,我還沒與她見面,就想着讓她代我參加秋獵……是否有些不地道?”
“也罷,這次先讓你一回。”她打定主意,寬容大度地一擺手,“三年不見,我和阿娘都有好些話要與晏晏說,就不讓她去搶你的風頭了。”
“她……搶我風頭?”姜雲琛顯然不敢茍同。
照此說來,如果趙晏不參加秋獵,即使他拔得頭籌,在妹妹眼裏也是趙晏高擡貴手放他一馬。
這怎麽能忍?
而且時隔三年,他也很想看看趙晏的功夫精進多少,與她一較高下。
他試圖用激将法讓妹妹回心轉意:“你和阿娘想與她說話,随時可以傳她入宮,但秋獵錯過了又要再等一年,阿瑤,你們當真打算不戰而降?再說,你怎知趙晏就不想上馬與我比試一番?”
“阿兄,你眼裏怎麽只有輸贏?”姜雲瑤不答反問,缂絲團扇在手心輕輕敲打,“晏晏自小與你我相識,八年的情誼,就算做不成至交,也該是個知己,你除了比武,難道沒有別的話想對她說?”
姜雲琛微微一頓,不以為然道:“我和她才不是什麽知己。”
姜雲瑤笑了笑,不與他争執這個話題,接過他方才所問:“我召她入宮不難,但你也知道,趙将軍這次回京,前途不可限量,接下來一段時日,只怕求娶晏晏的人會踏破趙家門檻。她一旦定下婚事,就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有大把的空閑來陪我玩了。”
姜雲琛一時無言。妹妹的語氣輕描淡寫,似乎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可他卻有些怔忪,反複回味她的每個字,委實無法将趙晏和“定親”、“成婚”之類的詞彙聯系到一處。
他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十三歲的模樣,驟然如夢初醒,才意識到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
也不知……她現在是何模樣。
姜雲瑤見他沉默,揶揄道:“怎麽,阿兄,你以為全天下的父母都像阿爹阿娘那樣開明,允許我和阿琬随心所欲,終身不嫁也使得?”
阿琬是兩人的妹妹華陽公主姜雲琬,與雍王姜雲琰是雙生子,今年剛剛十歲。
姜雲琛心想,趙晏才十六歲,與阿瑤一般大,現在議親也未免太早。
況且……他憶起一些往事,不禁出神。
姜雲瑤用團扇遮住嘴角的笑意:“可惜你就沒有這般‘特赦’了,前陣子阿娘還與我提起,是時候該給你選個太子妃,這次宮宴不僅是為款待趙将軍一行功臣,也是讓你借機相看各家貴女千金。”
姜雲琛:“……”
他默然喝了口茶,并不想談論此事。
這對他而言不算新鮮。
他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七歲那年父親即位,他随之被立為太子,父親專寵母親一人,不設後宮,他底下除了含章、華陽兩位公主,就只有雍王一個皇子。那些頑固古板的老臣愁白了頭,見皇帝不為所動,便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三天兩頭勸他早日娶妻,為皇室開枝散葉。
早年父母還會幫忙攔着,可如今,他們也動了念頭,自己只怕是在劫難逃。
晚膳結束後,姜雲瑤告辭離去。
姜雲琛凝神沉思片刻,對一旁的內侍吩咐道:“陸平,明日起安排些人手到觀德坊盯梢,留意近些天有何人進出趙家。”
陸平從小伺候在太子身邊,他和公主随意閑聊時,多半不會特地屏退他。聽聞此言,他不免有些驚訝:“殿下是想知道,誰要去向趙六娘子求親?”
姜雲琛沒有否認:“趕在這個時候與趙家結親,難免另有目的,趙晏是阿瑤的閨中密友,她的婚事,我……們理應多多上心,以免她遇人不淑,嫁給某些居心叵測之徒。”
陸平本想得一句肯定,以便篩選掉那些家中沒有适齡兒郎、只是為了拜訪燕國公或趙少卿的人,卻不料太子長篇大論解釋了一通,不知是在講給他聽還是在說服他自己。
他伺候太子十多年,見證了他和趙六娘從小鬥到大的那段日子,眼下這種情況卻是千載難逢,如同太陽打西邊出來。他心思急轉,笑道:“趙娘子得知殿下為她考慮周全,定會感激不已。”
說罷,便要告退。
“等等。”姜雲琛叫住他,“我這麽做全是看在阿瑤的份上,你當着旁人的面,休得胡言亂語。另外,記得隐蔽行蹤,切莫讓趙家或其餘閑雜人等知曉。”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渾不介意的模樣,目光卻有意無意地飄向書架的位置。
陸平領命退下,突然想到,太子一早就知道了趙将軍攜妻帶子回京、今日抵達的事,方才在含章公主面前卻只字未提,仿佛對此漠不關心,直到勉為其難地從她那裏聽說。
但他不敢多問,及時打住念頭,匆匆離開。
顯德殿內歸于寂靜,姜雲琛起身走到書架前,緩緩抽出一只木匣。
匣中整齊地放着幾本書,他逐個拿出,看到了壓在最底下的字條。
紙張有些發皺,似乎是被水浸過之後撈起晾幹,上面的字跡也已經氤氲不清。
可他卻知道這字條原本寫着什麽。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司馬長卿的《鳳求凰》。
趙晏不可能嫁給別人。
她喜歡的是他,他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