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兄,晏晏回來了
時隔三年回到洛陽,走在人流如織的鬧市,趙晏竟覺出幾分新鮮。
十三歲之前,她從未離開過京城,但那時候常年待在宮裏,出來逛集市的機會屈指可數。
路上人群摩肩接踵,街邊店鋪鱗次栉比,商販中不乏深目高鼻、頭發卷曲的胡人,操着略顯生疏的中原官話,熱情地招徕顧客。
近些年,随着大周邊境平定、版圖擴張,四夷臣服,已有萬國來朝的跡象。
涼州遠不及洛陽繁華,姑臧城作為州府所在地,她打馬一走,很快便是一個來回。
但那裏人皆相熟,她已疾馳而去,還能遙遙聽到他們大笑着問候,喊她“六娘子”的聲音。
有辛勤勞作的農戶,起早貪黑的行商,也有風塵仆仆從大漠歸來、與同袍交接輪崗的士兵。
他們偶爾會問起京城的模樣,神色憧憬,笑說有生之年定要去洛陽看看,到時候,便該她盡地主之誼,拿出上好的美酒招待客人。
她滿口答應,引得衆人歡天喜地,紛紛稱贊她的慷慨。
如今,三載光陰轉瞬即逝,她重新站在熟悉的故土,而那些與她一言為定的人,卻有許多長眠地下,再也無法前來赴約了。
鎮北大将軍府位于觀德坊,門前守衛站姿筆挺,腰間佩刀雪亮。
二少爺趙景明今日攜妻兒回府,管家估摸着時辰将近,提前率仆從婢女出門迎接。
剛跨過門檻,就聽到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一紅一藍兩道身影先後映入視線。
疾風席卷而過,馬蹄高揚,少女穩穩勒住缰繩,衣擺翻飛,自馬背一躍而下。
“吳伯,別來無恙。”趙晏笑着與老管家打招呼,将馬匹交給一旁的仆從,“我阿爹和阿娘回來了嗎?”
“阿姐,你也太快了,我險些追趕不上!”趙宏緊随其後,“吳伯,好久不見。”
吳伯笑眯眯:“六娘子和三郎君一騎絕塵,二少爺和少夫人只怕還得一會兒呢。”
趙家孫輩中女多男少,是以趙晏行六,而比她年幼的趙宏前面僅有兩個堂兄。
“老爺和夫人已經在等了。”吳伯遣婢女為兩人帶路,“自從收到二少爺說要回京的信,夫人就天天念叨,迫不及待想見你們。”
兩人也對闊別三年的祖父母分外思念,當即作別吳伯,随婢女離去。
吳伯望着姐弟二人的背影,自言自語道:“時間過得可真快,小娘子和小郎君都長這麽高了。”
穿過垂花門,進入正院,趙晏驀地覺察到什麽,腳步驟然一頓。
未及多想,她反手将弟弟推開,疾速向旁側閃避。
勁風撲面而來,仿佛已然預判到她的動作,趙晏的反應也是極快,虛晃一招,躲過對方攻勢。
她頗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敢分神,趁着對方收招之時,猝然轉守為攻。
“阿姐,我來助你!”趙宏将點心包裹交給婢女,從另一個方向搶攻而上。
他行動如電,話音未落,已沖至近前,直切對方背後空門。
那人聽聞風聲,沒有回頭,卻不得不餘出一臂用于防衛,趙晏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縱身躍起。
她心知論上肢力量,自己與對手相差甚遠,索性揚長避短,雙腿如靈蛇般纏上那人胳膊,順勢勾住他的肩膀,整個人倒轉而下,抱住那人一腿,試圖借助巨大的慣性将他扳倒在地。
趙宏在姐姐出招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她的想法,矮身躲過掌風,将全身力氣傾注在腿上,毫不遲疑地向那人的另一條腿掃去。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不見一絲破綻。
換做尋常人等,勢必會被重重掀倒,然而那人不知是早有預料還是反應過于敏捷,幾乎在同一時間順着兩人的力道反身後空翻。
他雙腿受限,此舉全憑腰背之力,趙晏的招式走到一半,竟是被他後來居上,生生将她帶起。
頃刻間,勝負已定。
在絕對力量面前,任何取巧的手段都會不攻自破。
三人各自收招,趙宏飛快向後掠開,趙晏落地之際,卻被勾住腰身,高高一抛。
她撲哧一笑,被那人雙手接住,安安穩穩地放下。
“晏晏和阿宏的武藝日進千裏,等你們再長大些,我就不是對手了。”那人面露欣慰之色,說話間,又拍了拍趙宏的肩膀。
正是兩人的祖父,傳聞中“一病不起、年老力衰”的鎮北大将軍、燕國公趙玉成。
姐弟二人得了誇獎,雖然心中歡喜,卻也清楚祖父有意試探他們的本事,并未使出全部功力,否則以他們的能耐,就算二對一,也不可能在他手下走這麽多回合。
頓時一左一右抱住趙玉成的胳膊,請他改日有空傳授幾招。
趙夫人白氏站在廊下,看着祖孫三人鬧作一團,無奈道:“老爺也真是,孩子們剛回來,都沒顧得上歇息,就先被你練了一番。”
趙晏和趙宏聽見祖母的聲音,忙直起身子向她請安,趙夫人含笑點點頭,招呼他們進屋喝茶。
一牆之隔。
長房少夫人鄭氏立在原地許久,待談笑聲止息,才對随行婢女揚了揚下巴,緩緩走入院中。
她的眼底有嘲諷一閃而過,旋即,被恰到好處的微笑取代,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晏前腳剛坐下,伯母鄭氏與堂姐趙五娘後腳就進了門。
長房母女向趙玉成夫婦問安,趙晏姐弟也起身與兩人見禮。
趙晏的伯父趙景峰任職大理寺少卿,伯母鄭氏育有三女一子,趙大娘和趙二娘均已嫁人,趙四郎比趙宏年幼三歲,今年剛十一。
而她另一個堂姐趙三娘和兩個堂兄,則都是伯父的妾室所出。
相比之下,他們二房稍顯“人丁單薄”,她父親趙景明未曾納妾,母親裴氏膝下二女一子,她和趙宏的姐姐趙媛三年前出閣,如今随夫家在杭州定居。
鄭氏面帶笑容,噓寒問暖,目光不着痕跡地打量三年未見的侄女。
十六歲的小姑娘,五官已經長開,每一寸輪廓都是精雕細琢的絕色,方才她起身行禮時,由于穿着男裝,玲珑纖腰與修長筆直的雙腿一覽無餘。
縱使她不甘不願,也無法否認,侄女出落得愈加美貌了。
來這裏之前,她特地令婢女們給趙五娘仔細打扮了一番,現下橫豎比較,卻覺得女兒完全被不施脂粉的趙六娘壓過一頭。
鄭氏心中郁結,但轉念一想,空有皮相又如何,內裏不還是個野丫頭?終日舞刀弄槍,也就逗逗老爺子和老太太開心,等到談婚論嫁的時候,誰家有頭有臉的兒郎會願意娶這種女子為妻?
侄女五歲被選為公主伴讀,在皇宮待了八年,都沒能變成端莊娴雅的淑女。
可見骨子裏就是個朽木難雕的。
趙晏卻在看趙五娘。
她發現堂姐今日格外漂亮,緋紅色的裙子襯得她嬌豔如花,發簪上的金箔葉子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輕微搖晃,陽光透過窗棂灑落其間,熠熠生輝。
趙五娘覺察到她的視線,赧然一笑,與她坐近了幾分。
兩人開始咬耳朵說悄悄話。
這時,下人通報,二少爺與少夫人到了。
趙景明攜裴氏走進屋中,剛要請安,就被趙玉成擡手制止,示意兩人落座。
他望着久別重逢的次子夫婦,溫聲道:“此行辛苦,近些天好生休息。我讓廚子準備了宴席,待你兄長回府,一同為你們接風洗塵。”
“多謝阿爹阿娘。”趙景明笑了笑,“不知阿弟又在何處?”
“年初他帶着弟子們去劍南道周游,我和老爺聽聞你要回來,立刻傳信給他,但山高路遠,一來二去就得耽擱好些時日。”趙夫人道,“而且他那身子,縱使歸心似箭,卻也急不得。”
室內短暫沉默了一下,趙景明岔開話題:“無妨,我這次回京,多半不會再外放,遲早能與他見到,不必趕這一時。阿爹阿娘,嘉禾為你們準備了些禮物,阿兄阿嫂和孩子們也都有份,她已經吩咐下人搬去各家住處了。”
裴氏莞爾:“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意,還請笑納。”
她說話時溫柔婉轉,嗓音悅耳動聽,猶如暖風拂過。
趙夫人略一颔首,笑道:“嘉禾有心了。”
“禮輕情意重,我代孩子們先行謝過。”鄭氏表面客套着,心裏卻不屑。
涼州邊塞之地、窮鄉僻壤,還能有什麽東西是京中短缺的不成?
妯娌慣會惺惺作态,偏生公婆視而不見,每次都被她哄得很開心。
婢女将趙晏姐弟從南市帶回的糕點擺在盤中呈了上來。
趙景明夫婦對視一眼,才知兩人快馬加鞭先行是去了何處。
前幾日一家人閑聊,裴氏提起明月樓的一道點心,本是随口而言,卻被一雙兒女記在心中。
衆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天色漸暗,趙景峰也回到府中。
酒菜上桌,阖家齊聚一堂。
趙景峰溫文爾雅,與趙景明夫婦交談片刻,又和藹地問起小輩的近況。
趙晏禮貌應答,待伯父轉向弟弟,她借着飲茶,不動聲色地看向堂兄們和唯一的堂弟。
大堂兄和二堂兄一表人才,長相肖似伯父,堂弟虎頭虎腦,機靈可愛,五官更像伯母一些。
她從小就喜歡觀察旁人的樣貌,對于外表出挑的人,會天生自帶幾分好感。當然,這是她不為人知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從未表露分毫。
否則就顯得太過失禮。
趙晏兀自出神,突然間,猝不及防地,一個身影隐隐浮現。那人的眉目長得極好,只是在她腦海中初現輪廓,便如同一幅畫般。
她原以為自家兄弟的長相已是百裏挑一,直到見過他,才知何為驚鴻一瞥。
只可惜……
思緒信馬由缰,她卻倏地打住,擱下茶杯,将注意力轉到別處。
大好的日子,何必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東宮顯德殿。
含章公主姜雲瑤行至門前,已有內侍進去通報。
太子與含章公主一母所出,自幼親近,他們早就習慣了公主三天兩頭到訪,很快,內侍返回,将她迎入殿中。
殿內寂靜,清幽淡雅的熏香若有似無,令人心神安寧。
錦衣玉帶的太子端坐桌前,專注地翻閱着手中書卷,姜雲瑤步履匆匆,徑直走向他,不等他問,就開門見山道:“阿兄,晏晏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