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安十二年八月
大周永安十二年八月。
帝都洛陽,南市。
月夕佳節将近,市集上車水馬龍,尤為熱鬧。行商沿路叫賣,街邊小販笑容殷切地兜售着自家貨物,酒樓茶館也人滿為患,一派繁盛景象。
明月樓是洛陽城內聞名遐迩的食肆,此時正賓客盈門。
衆人美酒熱茶在手,就着香氣撲鼻的佳肴,聽說書先生口若懸河地講故事。
“鎮北大将軍趙玉成,早年助高皇帝、武皇帝父子打天下,武皇帝即位後,大将軍奉命收複西南、平定北疆,威名赫赫,放眼整個大周,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承業十三年,天淵南下,犯我河山,大将軍率軍迎敵,勢如破竹,打得天淵丢盔棄甲,往後十多載,都不敢再觊觎中原土地子民。”
“去歲,天淵東山再起,勾結西域諸國作亂,這回率兵出征的趙景明将軍,便是鎮北大将軍次子。趙将軍用兵如神,大破敵軍,天淵落荒而逃之後,他又身先士卒,冒着寒風大雪,率領輕騎深入沙漠,日夜兼程追擊八百裏,擒得東躲西藏的天淵可汗。此戰大獲全勝,足以揚我國威!”
說書先生語調抑揚頓挫,情緒高昂,博得滿堂喝彩。
戰事結束大半年,京中百姓對此仍是津津樂道。
兵戈于他們太過遙遠,多數人終生都不會涉足邊疆,但一想到大周鐵騎威風凜凜,将狼子野心的天淵打得潰不成軍,自豪之情便油然而生。
一時間,議論四起。
“我聽說,天淵養精蓄銳二十年,這次來勢洶洶,直逼涼州,陛下本想派曾經打過勝仗的鎮北大将軍前往作戰,可惜大将軍一病不起,只得另選他人。”
“好在趙景明将軍智勇雙全,頗有其父之風,此番凱旋,定能得到重賞。”
“趙家父子實乃國朝當之無愧的戰神,君明臣賢,也是你我升鬥小民的福分。”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開,對大将軍父子的崇敬溢于言表。
“嗤——”
一聲蔑笑響起,只見二樓圍欄邊,一名錦衣華服的貴公子面帶不屑,朝底下高聲喝彩的人群望去:“區區武夫,目不識丁、舉止粗野,有什麽值得稱道?僥幸打退幾個不堪一擊的蠻夷,就成了世人眼中的大英雄,真是可笑!”
“公子,您少說兩句,當心隔牆有耳。”仆從低聲勸道,“倘若被人聽去,到陛下面前參您一本,老爺得知,只怕要扒了小的們的皮。”
說着,目光不由自主瞟向不遠處隔壁桌的人影。
那人身量纖瘦,穿一襲紅色窄袖勁裝,坐姿輕松随意,肩背卻挺直如松柏翠竹。
乍看似乎是個少年郎君,但欺霜賽雪的肌膚、明媚奪目的側顏、以及蹀躞帶下盈盈一束的細腰,都在昭示着她的真實性別。
少爺原本要去三樓雅間,途經二層,看到這姝色無雙的小娘子,便像是腳下生根,一步也走不動了。
還勒令店小二轟走周圍一圈顧客,只留了她一人。
他們打小跟在少爺身邊伺候,豈會不知他心裏想什麽,紛紛叫苦不疊,暗自祈禱少爺見好就收,千萬別做出什麽過分之舉。
貴公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怕什麽,難道我說的有錯?趙景明窮兵黩武,一場仗打下來,不知要耗費國庫多少銀子,他好大喜功,搶着在陛下面前露臉,我……旁人卻被連累,倒了大黴!”
邊境開戰,宮中帶頭推行節儉之風,皇帝三令五申必須保障前線糧草供應,戰争結束後還支了一大筆銀子,用于撫恤遭受戰火波及的百姓和傷亡将士的家眷。
皇室尚且如此,做臣子的自然也不敢公開奢侈享樂,唯恐給人落下話柄,丢了官帽。
貴公子看着身上業已過時的布料款式,愈發憤憤不平:“依我看,指不定是他故意勾結天淵,賊喊捉賊,想給自己掙一份功勳!”
“公子,慎言!”仆從心驚膽戰,與此同時,那少女微微偏頭望來。
貴公子已經肆無忌憚地打量了她許久,都不得她一次回眸,如今終于吸引她注意,頓時一喜。
少女五官精致,雖未施粉黛,卻是不可多得的絕色,一雙清淩淩的眼睛黑白分明,宛若浮冰堆雪的湖泊。
目光相觸,她略一停頓,旋即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貴公子只覺口幹舌燥,仰頭喝盡杯中酒水,聲音不由提高幾分:“小娘子是否也認為在下所言有理?既是同道中人,何妨與在下共飲一杯?”
他內心打着算盤,這小娘子身穿男裝、孤身出行,想必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女兒,不可能讨來做正妻,但她生得如此漂亮,收為偏房或外室豈不美哉?
少女對他的邀請置若罔聞,這時,店小二匆匆上樓,将一份油紙包放在她面前的桌案,笑道:“姑娘,您要的東西。”
“有勞。”少女與他結了賬,店小二趕着招待其他客人,她也轉身向樓下走去。
全然把在場衆人視作空氣。
“你……”貴公子自覺失了顏面,怒道,“好你個小丫頭片子,竟敢目中無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我攔住她!”
仆從們心知少爺理虧,卻沒有膽子抗命,只得硬着頭皮沖向那少女。
少女行至樓梯口,身後仆從的手距離她的肩膀只有一步之遙,下一瞬,似有人影虛晃而過,那仆從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劇痛已在胳膊上炸開。
他的慘叫聲尚未出口,就被同伴飛快地捂住了嘴。
鬧市之地,一旦弄出太大動靜,暴露了少爺的身份,被有心人把事情捅到皇帝那裏,回去之後,少爺至多挨老爺夫人一頓罵,他們這些人的下場卻不堪設想。
那仆從痛得兩眼發黑,捧着失去知覺的手臂,倒在同伴身上連連抽氣。
朦胧中,看到一個身穿藍衣的少年擋在少女身前,關切道:“阿姐,你沒事吧?”
“沒事,我們走吧。”少女笑了笑,嗓音清脆悅耳,泠然動聽。
兩人并肩離開。
“站住!”貴公子一聲怒喝,“打了我的人,就想一走了之?你們今天不給我個說法,我定要你們好看!”
他朝身邊噤若寒蟬的仆從罵道:“上啊!沒用的東西!怕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不成?”
“你說誰是小孩?”少年面色微變,回過身來,便要上前一步與他理論。
卻被少女輕輕按住了肩膀。
“阿弟,你先走,我馬上就來。”少女在他耳邊低聲道,頓了頓,“聽話。”
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言聽計從,接過油紙包轉身離去。
見仆從們呆若木雞,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還傻愣着幹什麽?給我攔住他們……攔住她!”
衆人适才如夢初醒,一窩蜂撲了過去。
少女身輕如燕,身法快得令人眼花缭亂,她在狹小的空間裏左躲右閃,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們的包夾,衆人使出渾身解數圍追堵截,卻摸不到她一片衣角。
眼看她就要全身而退,仆從們急得滿頭大汗,有人慌不擇路,抄起茶壺向她擲去。
少女敏銳地覺察到他的舉動,電光石火間縱身而起,竟是反方向退開。
那人已然打昏了頭,緊盯着一抹鮮豔的紅衣,見她調轉方向,顧不得多想,下意識改變力道,緊随她所在的位置扔出了茶壺。
一出手才覺不妙,那是少爺站的地方!
少女從貴公子面前掠過,毫無停留,在欄杆處借力,使了個巧勁,翻身飛越仆從們頭頂,翩然落在了樓梯上。
距離最近的仆從大驚失色地去擋那茶壺,被砸得頭破血流,裏面的熱水飛濺而出,潑了貴公子一臉一身。
少女望着嗷嗷亂叫的貴公子,輕聲道:“閣下生長于京畿繁華富庶之地,自然不知邊關百姓時刻擔心天淵劫掠、朝不保夕的苦難,若是易地而處,以閣下的身手,只怕連逃跑都來不及,就成了天淵騎兵的刀下亡魂。”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一樓人聲鼎沸,說書先生仍在滔滔不絕:“那場大戰中,太子殿下親征西域,同樣功不可沒,趙将軍守衛涼州、追擊天淵殘部,太子殿下則……”
少女當即加快腳步,跨出門檻,将嘈雜甩在了身後。
趙宏站在街邊,牽着馬匹,不住向明月樓裏張望,看到熟悉的身影,連忙舉起手臂:“阿姐!”
趙晏三兩步上前:“走吧,回府。阿爹阿娘應當也快到了。”
趙宏見她面色如常,發絲也未有半分散亂,悄然放下心來。
以姐姐的本事,處理三五宵小不在話下,但他還是有些歉疚,自責道:“都怪我去得太久,沒能保護好阿姐。”
一想到他們竟敢對她動手動腳,還有那浪蕩登徒子目不轉睛地看她的模樣,他就恨不得沖上去,把他們揍得滿地找牙。
但理智卻不允許他放肆。這次回京,整個洛陽都盯着父親和趙家,自己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父親和祖父添亂。
“別這麽說,若非你及時趕來,給他們一個教訓,把人吓破了膽,我怎會如此輕松地脫身?”
趙晏看向弟弟,這個年紀的男孩竄得很快,盡管小她兩歲,他已經快和她一般高了。
她擡起手,像從小到大的那樣,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方才急欲與人争辯自己不是小孩的少年,此刻乖乖低下頭,接受了姐姐親昵的舉動。
趙晏眼底笑意更甚,好奇道:“你去了何處?”
趙宏支吾片刻,本想胡亂搪塞過去,但擡眼對上她清澈明亮的雙目,登時繳械投降,從懷中取出一只布包。
打開一看,竟是支樣式精美的金步搖。
“我在涼州時就聽人說,南市有間首飾鋪,裏面的東西做工極好,正巧阿姐要來幫阿娘買點心,我就……就順路去一趟,為阿姐也帶份禮物。”
“阿姐這三年都沒怎麽添過首飾,我……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他頗為不好意思,說到最後,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布包還帶着他的體溫,趙晏珍重地收好:“謝謝。”
趙宏見姐姐喜歡,仿佛得到最佳褒獎,頓時眉開眼笑。
此處行人密集,不便騎馬,兩人沿街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趙宏忽然想起什麽,壓低聲音道:“阿姐,剛才在明月樓,我聽那說書先生講到……”
“這裏人多眼雜,回去再說。”趙晏不着痕跡地打斷,轉頭看向路邊一家售賣饆饠的攤子。
趙宏見狀,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玩意兒……她在涼州還沒有吃膩嗎?
趙晏卻不再言語,那些一閃而過的字句還在耳邊回響,她定了定神,壓下莫名有些紛亂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