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衆生辭 離開
陸缈又病了。
天氣突然冷了下來, 加之心緒起伏,她在床上躺了許久。
從維桢走了之後,陸缈病的次數不下十次, 回回都要養上好幾日, 甘棠縱然是醫術不凡,也經不起她這樣折騰。
“你如今這樣子才真真叫人惱火, 弄垮了自己的身子有什麽用,你救不活維桢還要讓舒窈還有我們擔憂, 雲胡,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陸缈永遠都在照顧着別人的情緒, 哪怕心裏有事也很少顯露出來,她一直都是個好孩子, 讓所有人都省心, 如今經歷了這麽多事,正常人都會變的。
甘棠并沒有責怪陸缈的意思,只是不想看着她再消沉下去。
陸缈乖巧的喝完了碗裏黑乎乎的藥, 那麽難聞她一點都沒有皺眉頭,喝了這麽久都習慣了。
她笑的溫和,說:“甘棠, 我沒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替我照顧照顧舒窈吧。”
現在她這樣子,沒有辦法再做任何事了。
甘棠想說些什麽,凝視陸缈的臉, 忽然話語從唇邊消失,陸缈她,真的很辛苦。
想要保護所有人卻永遠做不到。
樓裏越來越平靜, 很久以前還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滿園歡聲笑語,一切都還是溫馨和樂的,這過了許久,不只是她們,睿英館和湘竹館的娘子們也沒有多少笑容了。
一方面是那麽多人走了,另一方面,她們清醒的認識到可能在不久的将來,這片土地不會再有她們的容身之處。
大梁派出了無數精兵良将,為攻打南楚做了許久的準備,邊關早前異動不斷,朝廷,準确來說是上位者少有防備之心,軍備松弛,南楚官兵對上大梁毫無招架之力。
聽聞忠勇侯竭力抗敵,此前有幾次小勝,他大概是唯一能夠抵抗大梁的人,可這樣一個能救南楚于危亡之中的人臨時被換掉,朝廷派了另一個名聲顯赫深得聖心能力下乘的人去做主帥,生生逼的忠勇侯才略施展不出來,只能看着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被攻陷。
現在陸缈非常可以理解陸襄的心情了,這樣的朝廷讓人還怎麽去信任去抱有希望。
在大梁攻陷南楚大半城池之後,這個自視甚高目無一切的王朝開始慌亂了。
一個已經被腐蝕了十數年的王朝,臨危前的醒悟還有用嗎?
當然沒用,曾經的濟濟人才被朝廷棄如敝履,曾經的忠臣廉臣不同流合污被陷害致死,曾經南楚擁有的一切救國稻草被它親自割除了。
無數權貴開始慌神,上蹿下跳,連帶着趙明禮都有些焦頭爛額,顧不上朱顏辭鏡樓這邊了。
朱顏辭鏡樓的生意肉眼可見的變差,不過肯定還是比其他地方好的。
國朝将亡的氣息籠罩着這座曾經繁華無雙的樓宇,讓所有人都心神不寧。
有一日慎娘發了火,将一個湘竹館的娘子責罵了許久。
起因便是那位娘子已經開始傷春悲秋,哭啼不止,叫嚷着趕緊收拾東西逃跑。
這還沒有打到明徽城呢,就有人想跑了。
陸缈聽聞之後,心中一片怆然,南楚有今日,很可悲卻又很可恨。
從她小的時候就那般腐敗了,無數百姓流離,販賣人口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過了這麽多年它還是老樣子。
她後來陪着南嘉說了會話,南嘉的話語中毫不掩飾對于大梁官兵的憎恨,她的父母便是死在大梁官兵手上,她憎恨一切和大梁有關的東西。
南嘉的氣色比陸缈還要不好,她們都是心中郁結,南嘉比陸缈早了很多。陸缈知道的,自從錦颀走後,南嘉一直都睡不好,總是做噩夢,或者睡夢中哭泣不止。
她今年才二十七歲,都已經有了許多白發,陸缈應她要求替她拔掉,只兩根後南嘉便制止了她,神色澀然。
“算了,沒什麽好拔的了,我也确實是老了,看當下這樣子,我遲早要走出外人的視野的。”
她還那麽年輕,怎麽會老。
陸缈眼眶有些發酸,她認識的南嘉也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她應該是蔑視衆生姿态淩厲的,永遠有活力,可以和甘棠對罵半個時辰,可以無所忌憚的發洩自己的情緒,喜歡誰就對誰好,讨厭誰就使勁的欺負,活的自在而通透,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的心老了,是一顆枯萎到不剩下任何樹葉,只有零落枝桠的古樹。
和她一樣老去的還有慎娘。
最開始陸缈見她的時候,她雍容華貴,氣質隽永,可現在呢,她看賬本的時候需要離的很遠借着白日的光亮才能看到,面對趙明禮的時候不再那麽從容優雅了。
她的眼角攀上了細紋,皮膚變的松弛,哪怕存有昔日榮華也不複容色傾城了,美人遲暮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慎娘最近很忙,她在想若是有一日南楚真的被攻陷,這些孩子們該怎麽辦。
如果她們去了其他的地方,那裏的人會不會對她們不好,她們是不是還能盡可能的保留一分純真,不受罪不被欺淩。
這年歲大了,心腸變的格外柔軟,慎娘甚至開始後悔當初對那些孩子太過嚴厲,也後悔沒有保護好錦颀維桢,所以如果還有機會的話,她想幫幫剩下的這些孩子。
她叫了陸缈過去,把所有人的賣身契都翻了出來。
那陳舊的一沓沓契書被慎娘用小匣子鎖了起來,陸缈一張一張的翻,把所有人的來處都記了下來。
她那張和舒窈是在一起的。
陸缈輕輕拿起那兩張紙,不經意想起從前的事。
那年還小的時候都是阿回帶着她玩,阿回從小就好看,那些孩子們圍着她轉,又聽了家裏人的話,不跟陸缈一起玩,阿回總是很生氣,罵了他們以後他們會不情不願的和陸缈一起玩。
雖然陸缈并不喜歡和那麽小的孩子一起玩,但是還是很感謝阿回讓她不再被冷漠對待。
那些孩子也沒有什麽壞心眼的,雖然在背後偷偷議論過陸缈還有她們家,但是如果有哪家的大人敢欺負陸缈,他們才不管年紀,上去就拿石頭砸人。
他們一直把陸缈當作朋友,他們可以不理會,不跟她玩,也不代表別人可以欺負。
陸缈眼前閃過她和阿回離開山村時那群孩子的眼神。
茫然無措,懵懂迷惑,也不知道過了這麽多年,他們還會不會記得她和阿回,也不知道他們過的好不好。
怎麽如今越來越多愁善感了?陸缈偷偷的擦擦眼淚,繼續謄抄着東西。
辦完之後她才問慎娘這是要做什麽。
“我怕終有一日南楚會亡,朱顏辭鏡樓會倒,提前給你們這些孩子留條後路,将來你們的日子也不會過的太苦。”
慎娘這幾日把自己的家當清點了一下,她的錢財可能幾輩子都花不完,她用這些錢托人在那些人的家鄉置辦些小生意。
陸缈很怕慎娘的,慎娘當年那樣吓唬她,她不敢在她面前胡鬧。總以為慎娘也很不近人情,在一起相處了這麽多年才真正認清,她對于好孩子一直都很仁慈。
曾經這樓裏被打死的那兩位娘子都是鐵了心的朱顏辭鏡樓作對的,把樓裏新編的花樣透露給別家,污蔑慎娘勾引趙明禮,撺掇他休妻,幾近惹了趙夫人的不痛快,為了能離開這裏還膽大包天的給慎娘下毒,被趙明禮知道後,他派人來要把她們帶走。
趙明禮的手段,曾經在明徽城裏也是出名的。
血腥殘忍,毫無人性,百般折磨,連坐族親。
最後是慎娘做了決定讓琬琰随意找個由頭把人處置了,陸缈後來才知道琬琰把人打死之後,悶在房中三日,洗了無數遍的手。
還有甘棠,她那時候戲弄她說第二瓶藥立即用了會全身潰爛,有一回甘棠為了開解她,說出了事實,那藥确實是用了臉上的疤痕就會好,一點副作用都沒有。
她曾經懼怕的,逃避的,感到惶恐的,其實都是很好的人。
慎娘真的很有心,給甘棠買了幾家醫館,給南嘉買了幾間點心鋪子,給望濘買了好幾處宅子,畢竟她沒什麽經商頭腦沒什麽特別的長處,就讓她以後收收租安穩度日,那幾處宅子就在甘棠的醫館邊上,望濘是沒有故鄉的,她只有甘棠。
菀青和琬琰慎娘沒有安排,她打算以後自己帶着她們兩個,開綢緞莊,這是孟家從前的生意。
舒窈和陸缈被安排在了離曾經的山村不遠的縣城裏,那裏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慎娘買了香鋪。
她真的把所有都安排的好好的,不想她們再受到傷害。
在南楚又被攻下十城之後,慎娘下令關閉朱顏辭鏡樓。
長盛二十年的朱顏辭鏡樓,終于要消失在這動蕩山河中了。
慎娘把契書一張張的發給了所有人,那些娘子們看着契書,只是無語凝噎,因為這一紙契書,她們被困了多少年,那些最煎熬的時日到底是怎麽過來的,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不可否認的是她們都曾埋怨過慎娘,讓她們再也出不去,淪為世人眼裏的下賤之人。
可是現在,她們只有感激。
沒有慎娘,沒有朱顏辭鏡樓,她們未必還能安然無恙的活到今日。
瓊琚樓,睿英館,湘竹館,韶園所有的人穿戴整齊,目光堅定,雙手擡起,跪下行禮。
“多謝慎娘!多謝朱顏辭鏡樓!”
那冰冷的地面上不知覆上了多少的眼淚,這也是她們的家啊,也曾經給過她們溫暖,給他們留下一處栖身之地。
若是有來世,她們還願意再來一遭,不為其他,只為留住這人間所有的美好。
黃昏時分,樓裏的人基本上走了個差不多,慎娘怕耽擱下去會不好走,讓她們輕裝便行趕緊走,眼下也就只有瓊琚樓的人了。
她們最舍不得朱顏辭鏡樓。
慎娘和她們聊了許久,提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所有人都在懷念最初的時光。
陸缈被舒窈陪着在朱顏辭鏡樓的每個角落走過,她親自鎖上了所有娘子的門,在錦颀雅南維桢菀青燕綏的門前駐足良久。
她摩挲着鎖上的紋路,一個又一個佳人的音容笑貌從眼前閃過。
最後陸缈在韶園裏種下一片繡球花。
“阿回,你知道嗎,繡球花的花語是希望和團圓,我很期待戰争結束以後我們所有人還能團圓在一起,重新回到朱顏辭鏡樓去祭拜錦颀和維桢。”
舒窈扶着她的肩膀,笑着說:“一定會的。”
陸缈睡之前看了一眼自己埋下繡球花種子的那一片平地,但願希望永存,終能團圓。
她的期望比從前更低了一些,不再苛求神佛保佑無病無災,只要能活着,什麽都可以。
哪怕再也見不到,活着就是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