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意難平 偏激
昌平二十年, 大梁來勢兇猛,南楚半壁河山淪喪,西境十五城, 北境十三城盡數覆滅。
忠勇侯節節敗退, 南楚士氣低迷,失守城池百姓苦不堪言, 甚者更有食樹皮,吞草根。受凍餒之災, 橫死街頭者無數;民間易子而食之常有,百裏不聞雞鳴, 千裏不得莺啼,十室九空, 國之将亡矣!
邊城戰亂, 都城奢靡。
富家權貴子弟依舊沉溺溫柔鄉,望溪河畔樂聲從未停歇。
朱顏辭鏡樓又來了一批新人,相比于從前, 孩子們更瘦弱了一些,長期受餓受累使得她們面色枯黃,手上處處都有凍瘡幹裂, 烏黑發亮的眼睛幾乎占據了小半張臉。
這一次領她們進去的是琬琰。
菀青生了一個俏生生的小郎君,比起念錦來說, 他實在鬧騰的厲害,菀青也有些力不從心,只能回了孟府帶孩子。
至于陸缈, 從維桢去世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陸闵的喪事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心力,開春的時候她大病了一場, 甘棠替她看了,說這是憂思成疾,郁結傷身。
這些日子以來,陸缈都是窩在房中不出來,很少去主樓,待在房中鑽研一些新奇的香料。好在陸缈還沒有完全喪失活力,也想着出去走一走。
琬琰把人帶了進來,陸缈繼續跟她們說着樓裏的情況。
陸缈的臉色有些許蒼白,說話的聲音軟綿無力,對着那群孩子的時候,笑容極其溫柔和善。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們都先去韶園歇着吧,有什麽事可以找韶園的姑姑,也可以來找我和琬琰。”
孩子們最後離去的時候說了幾句閑話,有一句被聽的清清楚楚。
“雲胡姑娘怎麽那麽溫柔啊。”
最初的陸缈或許還有些棱角,會抱怨會怨恨,會感嘆這世道的不公,如今的她再也沒有任何不好的情緒,永遠都在笑着,把自己的溫柔傳遞給身邊每一個人。
陸缈覺得,這裏的人都太苦了,她也只能力所能及的對每一個人好,讓她們知道其實世上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留戀的。
她在長廊的木椅上坐下,看着面前的三座樓宇微微出神。
好像,大家過的也還不錯。
舒窈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樂坊首位,她的價格越來越高,來朱顏辭鏡樓的客人有一半都是為了她,她依舊美麗妖嬈,假笑越來越真,陪着各種各樣的權貴,游走在聲色場上,讓無數男子成為她的裙下臣。
她好像也沒有那麽開心,有的時候會和陸缈抱怨自己沒福氣,碰不上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她一生都渴求熱烈純粹的愛,她羨慕錦颀,有沈将安生死相随,也很嫉妒雅南,忠勇侯不止一次的強調她的地位,讓明徽城所有人都知道雅南名義上是他的妾,實則是他此生唯一的妻,自她入府後,侯府再沒有一個女人入的了忠勇侯的眼。
後來她也想開了,每日裏忙着打扮自己,吸引無數權貴,牢牢護住自己的位置。也有很多夫人來找她的麻煩,舒窈的嘴多能說啊,三言兩語就把人氣的要暈倒,最後灰溜溜的走了,沒辦法,誰讓她是趙明禮護着的人了。
趙明禮誰都護,只要力所能及。
甘棠雖然年歲大了,喜歡她的人卻也很多,她的舞蹈風格有了些變化,不似從前明麗勾人,變的更為素淨了一些,男子們愛她美貌,喜她身段,甘棠都知道,誰也不配合,認真的搗鼓她那些藥,也不像以前都是些奇奇怪怪整人的藥,她淨做的是補身體,吊命救命的珍貴之藥,連客人要送她東西她都說不要珍玩只要名貴藥材。
望濘那邊也沒什麽變化,齊郎君依舊經常找她,陸缈之前聽說齊夫人要以死相逼讓齊郎君娶妻,被齊郎君一句您要是再逼我我就出家給堵回去了。
有一次陸缈碰巧同他撞上,她一時沒忍住便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他喜歡望濘誰都知道,但絕對不可能把她娶回去,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娶妻生子也好了斷。
陸缈依稀記得那日的齊郎君笑的苦澀,他說:“我心裏已經有望濘了,再娶了別家的姑娘,對她來說也是不公平的,我也不想耽誤那些好姑娘,她們的良人還在等她們呢。”
因為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拒絕明确,不去傷害任何人。
齊夫人最終妥協,從旁支抱來孩子養在齊郎君名下,如此也算是對齊家祖宗有個交代。
最為不同的就是南嘉了,她單獨陪客人的次數越來越少,幾乎快要淡出人們的視線,更多的時候是去指導一下韶園的孩子們的課業,或者研究好多好多辣的點心讓甘棠她們幫她試,吃的太多了,大家都習慣了,再吃到甜的點心的時候還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南嘉的刺繡功夫愈漸純熟,給菀青兒子念桢的小衣服都是她親手做的。
念桢的出生并沒有像當初的念錦那樣起作用,曾經的錦颀去的時候,樓裏的悲傷氣氛彌漫了很久,維桢去的時候,大家的感覺已經不強烈了,或許已經對這個人世沒有任何希望,再多的離去似乎都可以被接受了。
至于琬琰,冷面管事的名號已經傳遍明徽城所有的風月場所了,她那一柄長鞭時刻捏在手上,除了她們這幾個關系親厚一點的,誰都沒有看到她笑過。
當時韶園有個膽子大的小姑娘編排陸缈和琬琰,說這兩個人簡直就是天差地別,一個暖如三月春風,一個冷如寒冬堅冰。
陸缈知道後難得的樂呵了許久,她還特意往韶園跑了一趟,吓的那小姑娘一個勁的哭着求饒,陸缈好生安慰了許久,苦口婆心的跟她解釋琬琰其實也很好的,只是看着比較兇而已。
光陰荏苒,細水長流,歲月如歌,輕淌慢吟。
或許她們永遠不會知道明天會是什麽樣子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當下,不要留任何遺憾了。
有一日,朱顏辭鏡樓來了一位矜貴的士子,白帽青衫,氣度不凡,可說的話着實不好聽。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我泱泱南楚如今已經是風雨飄搖,邊關将士抛頭顱灑熱血為國犧牲,你們這群樂坊娘子還終日風流浪蕩,肆意快活,當真是好不要臉!”
甘棠許久不曾罵人,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不停:“是,我們是風流浪蕩,肆意快活,你要是看我們不順眼你可以出去啊,誰求着你來這了嗎?”
舒窈不甘落後:“你說的都對,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就算我們不風流浪蕩了,我們能上戰場去打仗嗎,我們也想為國效力啊,可你們這些士子最瞧不起的不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嗎?前朝那位名妓倒是上了戰場為國立功,不還是你們這些人口誅筆伐,指責人家出身下賤嗎?”
“您倒是為我們想想辦法啊。”
道理誰不懂,她們自己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南楚是個什麽樣的局勢,她們難道沒有做什麽嗎,托人往邊關送銀錢,賣掉自己的閑置珠寶首飾支援糧草,身份使然她們沒辦法上戰場,說肆意快活那可就真是冤枉人了。
那士子還想再争辯,不知怎的話鋒一轉說到了維桢身上。
“呵!一群下賤之人還敢與我論高低,你們朱顏辭鏡樓不過是個低微樂坊,死個人還要大動幹戈大辦喪事,引得無數權貴子弟夾道相迎,你們怎麽有這個臉?不過是那女子勾搭上了鄭王殿下,真是好心機好手段啊,這樣隆重的喪事她下輩子怕也不會有了。”
“難怪如今南楚風雨飄搖,人才凋敝,原來是因為有如此無知愚昧的士子成了國家敗類啊,”陸缈憋了這麽久,她不想再忍了。
陸缈走到那人跟前,擡頭看着他,目光幽深,氣勢逼人。
“什麽都不知道就在這裏胡亂說一通,你能高貴到哪裏去?自恃身份便随意欺辱人,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這裏放肆,朱顏辭鏡樓讓你這種人進來當真是髒污了這裏的地。有功夫在這裏指指點點,對別人的名譽進行诋毀,你自己怎麽不想想提些治國理政的好建議救南楚于危亡之中,這裏不歡迎你,請你道歉,然後滾出去。”
陸缈壓在心底的那一口氣似乎出來了許多,她瞪着那士子,活像是如果他不道歉自己就會更瘋狂。
“你!你!你簡直,”那士子氣的厲害,喘着氣說:“還想讓我給你們道歉,做夢!”
下一刻他就說不出話來了,陸缈将匕首抵上了他的脖子。
“阿缈!”
“雲胡!”
陸缈現在什麽都不怕了,她不允許再有人傷害她身邊的人,左不過一條性命,她也不算虧。
“道歉。”陸缈一板一眼的說,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匕首的鋒刃已經劃破了那人脖子上一小塊皮膚。
那名士子趾高氣昂不起來了,他冒着虛汗,兩股戰戰,“我,我道歉,我道歉,是我口出狂言,我錯了!”
比起性命,尊嚴什麽的并不重要,這是對于他來說。
直到人離開,陸缈都還是那副恨意滿貫的樣子,大家都在此刻明白,她這些日子的溫柔是清醒的克制,用溫柔僞裝自己,逼迫自己,不讓自己做出什麽偏激極端的事情。
維桢的死,受影響最大的就是陸缈。
舒窈小心翼翼的把匕首從陸缈手中拿過來,眼中熱淚充盈,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在陸缈的房中不止一次的看到了匕首。
“阿缈,我們回去吧,睡一覺就什麽都好了。”陸缈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能睡上大半日,都知道她心裏苦,所以誰都不去打擾她。
舒窈是真的怕,她怕陸缈偏激之下所做的事情會傷害到自己。
陸缈雙目無神,僵硬的點頭。
從什麽時候開始越來越偏激呢?也許是錦颀死後,也許是維桢死後,也許是陸闵死後。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她看着那些美好的生命流逝掉,一點挽救的餘地都沒有,她那麽想反抗,她忍受着這所有的不公平,看着那麽美好的人得到極其殘忍的結局,怎麽還會不偏激呢。
“阿回,我後悔了。”
後悔沒有把玉佩給錦颀,後悔沒有攔住維桢,後悔埋怨了陸闵那麽久,沒能在他身邊好好盡孝。
她是個壞人啊,所有的一切都跟她脫不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