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陌上桑 同悲
“徐妙儀, 你不是朱顏辭鏡樓最受歡迎的雙璧之一嗎,讓我看看是不是名副其實,來, 給我奏一曲。”
維桢勉強壓下內心的不平怨憤, 她眉眼冷漠,抱琴在一邊坐下, 一曲廣陵散奏的極好。
鄭王看不慣她這樣子,開始出言嘲諷:“喲, 廣陵散啊,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這曲子, 隔了這麽多年,在皇宮演奏和在樂坊演奏有什麽不同啊, 跟我說說。”
他最惡劣之處就是每一句話都在撕維桢的傷口, 哪怕那鮮血濺到了他臉上也不肯罷休。
維桢掐着手心,她記得答應了所有人會好好回去的,所以她忍。
“回鄭王殿下, 沒什麽不同。”
“你怎麽變的這麽乖了,我問你什麽叫你做什麽你都照辦,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徐妙儀啊, 你不是最趾高氣昂,除了太子誰都不放在眼裏的嗎?”
手心的疼痛愈漸強烈, 維桢眨了兩下眼睛,道:“回殿下,奴是朱顏辭鏡樓的維桢, 不是徐妙儀。”
就在此刻,鄭王的笑容變的扭曲起來,“你不是徐妙儀啊, 那我就讓你認識清楚,你到底是不是。”
他用了一日的功夫折磨維桢。他拿來許多徐妙儀喜歡的東西,逼迫着維桢說這是她喜歡的,讓她跪在烈日之下重複一千遍她是徐妙儀,他強迫着維桢做曾經徐妙儀對他做過的事,說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都沒有用,維桢照他的吩咐做了,最後還是那句話:“奴是朱顏辭鏡樓維桢,不是徐妙儀。”
徐妙儀早就死了。
這一日維桢生不如死,她以為沒有什麽比讓她想起過去更殘忍的事情了,可是她忽略了鄭王的瘋魔程度。
第二日他告訴維桢一件事情,“我邀請了幾位我們兩個都認識的朋友來府中做客,就由你來奏樂伺候吧。”
一個又一個熟悉人的名字傳進腦海裏,維桢眼眸中恨意橫生,她是曾經害鄭王失了面子,那也只有一次,她都已經淪落至此了,要羞辱要打罵都随他去了,為什麽他還是不肯放過她。
“殿下是一定要把我的自尊和傲骨一寸寸的碾碎才肯罷休嗎?”
“自尊?傲骨?你一個樂坊之中陪笑賣藝的娘子也有這種東西在?”
他給了維桢兩個時辰準備。
這時間給或不給都已經沒有意義了,讓維桢去侍奉舊日的朋友熟識,等于是讓她真正低賤到塵埃裏,一點希望都不會再有,那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昔日高貴的尚書嫡女,差一點就成為太子妃的徐妙儀已經是肮髒下賤的賤籍女子了。
維桢的高傲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白绫從房梁上穿過,一道一道被挽起,維桢站在椅子上,緩慢逼近着。
她忽然想到了母親,溫柔慈愛的母親跟她說不管怎麽樣都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她也想起了陸缈的請求,她們都還在等着她回去。
她從來沒有賭過,這一次她想試試。
她把腰間的的玉佩,珍珠流蘇全部給了婢女,讓她幫忙送封信出去。婢女是個好人,膽子很小卻還是幫了她這個忙,這麽好看的娘子要是出事了真的很可惜。
最可惜的是婢女連王府的門都沒有出就被鄭王的姬妾攔下,那姬妾把信燒掉,還不停咒罵維桢賤人,勾引殿下不得好死。
維桢還真的以為信已經送出去了,她焦急而又慌亂的等着,只要一個時辰的,陸缈她們會來救她的。
她等了兩個時辰,沒有人來。
那種滿是希望再到絕望的心情,維桢第一次感到痛徹心扉。
門外已經有人來催,維桢的聲音極度飄渺,“再給我一炷香的時間。”
從梳妝打扮好到自缢,一炷香夠了。
維桢坐在梳妝臺前,把鬓發梳理好,将花朵和玉簪扶穩,明麗清雅。鏡中人笑的凄美,“果然,這世上早已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了,自始至終,我都是一個人。”
看來她的運氣真的不怎麽好,平生第一次賭,她輸了。
輸的代價就是死亡。
“父親,母親,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了。”
造化弄人這四個字真的很有道理,永遠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麽,從心存希冀到幻想破滅,真的只需要那麽一小會的功夫,因為無法預知,無法真正放心,所有的誤會都産生了。
陸缈到死都不知道維桢曾經向她們求救,維桢到死也不知道那封信根本就沒有送出去。
遺憾總是存在于各個角落。
維桢的喪事跟錦颀那時候差不多,這一次病倒了的是陸缈,吹了半晚的冷風,照顧陸闵一夜,心力交瘁之下突聞維桢死訊,她真的撐不下去了。
陸缈發了高燒,全靠甘棠撐着,她一邊煎藥一邊還要聽着南嘉的哭喊。
“真的不能再有人出事了,不能的。”
原來最盛氣淩人的南嘉也愛哭起來了,相較于最初的模樣,大家真的都變了很多。
甘棠叫南嘉趕緊去靈堂那邊,總要讓維桢走的風光體面,這裏有她和舒窈便夠了。
舒窈也是一晚上沒合眼,靠在床邊用打濕的帕子給陸缈降溫。
甘棠把藥端過來,舒窈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你沒事吧?”甘棠同樣也害怕的。
舒窈就是精神不濟頭有些暈,她擺擺手,說:“沒事,就是有些暈。”
甘棠嘆氣,生怕舒窈也倒下了,“你都一宿沒睡了,快去歇着吧,雲胡這裏我照顧着。”
舒窈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狀況,也沒有固執堅持,“那我去睡一會,然後再過來換你。”陸缈還燒着,不能沒人照顧,加之她情緒不太穩定,總要有人安撫的。
維桢的靈堂中很多人守着,卻還是顯的空蕩清冷。
琬琰和望濘是把南嘉扶着在的,琬琰看着維桢的靈位,淡淡道:“趙仆射說,鄭王自請回到封地,永世不再入京。”
這裏就必須要提提那位瘋魔變态的鄭王殿下了,他聽到維桢自缢的時候,手中琉璃酒杯滑落在地上,廳堂裏坐了很多人,沒有一個是維桢認識的。
鄭王起初還很正常,他說:“徐妙儀怎麽會自缢呢,她那麽驕傲的人流落樂坊都沒有死,怎麽現在會死呢?”
“我就是想吓吓她,怎麽她這麽不經吓?”
後來就愈發癫狂了,他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把屋子裏弄得亂七八糟,什麽都砸了,“她怎麽能死!我還沒有好好羞辱她,她怎麽敢死!”
鄭王把自己弄了一身傷,下人進去的時候他雙目猩紅,被瓷器割破的手鮮血淋漓,他只說了一句話,把她送回去。
估計她死也不想待在這裏。
維桢安然的躺在靈柩裏,再也不用被他羞辱了。
南嘉聽了琬琰的話,只有濃濃的厭惡,“是啊,他是宗王,身份高貴,連逼死了人都可以不用受到懲罰,這能怨誰呢。”
昔日的永安公主尚有沈将安搭上性命報複,如今的鄭王是誰都沒有那個能力了。
陸缈的燒終于退了下去,人醒過來卻是一點生氣都沒有了,枯木死灰一般。
她就保持着這種狀态一直到維桢出殡的時候。
時隔兩年,她們再次走上了街頭,依舊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和曾經不一樣的是,有很多衣着華貴之人立于街道兩側的茶樓頂層,對着維桢的棺椁俯身作揖,鄭重而不情願。
那些都是曾經徐妙儀認識的人,官家子弟,高門權貴。
陸缈抱着維桢的靈位走在最前面,她脊梁筆直,神色淡然,雙眼卻是沒有光亮,從維桢死到現在,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
維桢被葬在錦颀旁邊,冰冷的石碑上刻着她們的名字,過個幾十年估計也不會有人知道曾經的她們有多麽驚才絕豔。
所有人終将被遺忘。
漫天的紙錢灑落,墓碑前全部都是着素衣的女子,比起上一次來說,這次安靜了很多,沒有震天撼地的哭喪,沒有令人頭昏腦脹的鑼鼓喧天,維桢喜靜,她的墳前也要是清靜的。
最後離開的人是陸缈,她垂眸從袖中拿出一柄匕首,輕輕的放在地上。
還有一位應該祭拜維桢的人沒有來,陸缈知道,不論時間,他一定會來的。
結果如她所料。
鄭王殿下于維桢墓前自盡未遂,被随從及時發現,幸而無所大礙,即日前往封地,自此再未踏入明徽城半步,終生未娶,于昌平二十年九月廿六自缢身亡,此等皆為後話。
九月廿六,維桢的忌日。
許是所有的不幸都會連在一起吧,甘棠也救不了陸闵,比大夫說的還要早一些,維桢死後三個月,陸闵因病去世,享年四十歲。
那個曾經清潤儒雅的男子,死前抱着妻子的靈位,他說:“阿缈,對不起,阿爹要先走一步了,我讓你阿娘等了這麽多年,現在我要去找她跟她道歉了。至于阿襄,我已經管不了他了,随他去吧,只要他能一世平安,別的就算了。”
阿缈,阿爹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把你賣掉,如果有下輩子,阿爹還想要你做我的女兒,我會用盡一生去補償你。
昌平十九年十二月廿五,陸缈失去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