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樓引 雙姝
二月初二,花朝節。
這一日朱顏辭鏡樓從晨起便開始忙碌,她們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也許從今晚開始,朱顏辭鏡樓會迎接更盛大的輝煌。
着藕色衫裙的婢女們在樓間進進出出,手裏捧着香爐或是紗幔,精心裝點着已經華美到了極致的朱顏辭鏡樓。
白玉臺邊銀紅色的紗幔全部被挑起,雕刻的滿是牡丹花的圓臺旁邊堆砌了無數真正的牡丹,萬紫千紅,千嬌百媚。樓裏被從頭到尾打掃了一番,當真是半點灰塵不見。幾乎是每一個雅座都擺上了小巧別致的香爐,一半是桃花圖案的,一半是青蓮圖案的。婢女把廊道兩邊的好幾個雅座都圍上了紅紗,說是今夜會有貴客來,不好讓人知道了身份,保密工作朱顏辭鏡樓向來做的好。
南嘉她們幾個聚在一起,以她和甘棠為首,一臉的不屑,死死瞪着那些魚貫而入的婢女,恨不得把她們手裏的東西全部丢掉。
“呵!這陣仗還挺大,當年我挂牌登臺之時都沒有這麽仔細。”南嘉聲音既幽怨又氣憤,還指望着自個好好努力死死壓住那兩個丫頭呢,這慎娘如此重視,她怎麽能不生氣。
甘棠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記怼她,“得了,你挂牌之時創下五百金的最高紀錄誰都知道,不用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說,煩死了!”甘棠也沒有比她好到哪裏去,開什麽玩笑,她們這些樓裏的老人混的還不如兩個新人,這多掉面子啊。
日後叫同行知道可還了得。
望濘和錦颀對視一眼,皆是動了動眉毛沒有說話,總歸她們兩個是墊底的,掉不掉無所謂了。
陸缈在維桢房裏,看着綠缃給維桢換上宮緞素雪絹裙,腰間是細小圓潤的珍珠穿成的鏈子,一頭青絲散落至腰間,随意挑起幾縷簡單的绾起,陸缈從梳妝臺上拿過蓮花式樣的玉簪,親自替她戴上了。美人面色如霜,渾身清冷氣息溢出,頗像廣寒宮娥,絲毫不沾染凡塵俗氣。
維桢今日畫了好看的妝容,兩彎柳眉弧度自然,左眼下一粒淚痣乖巧的攀在面上,她塗了顏色淺淡的口脂,襯得氣色更好了一些。
細心把她裙角的褶皺撫平,陸缈雙手交疊着,莞爾發言:“維桢姑娘今日很好看,像是天宮的仙子一般。”
“是嗎?”維桢笑了下,那笑容不是開心,帶着濃濃的苦澀和不情願。
陸缈知道,她一點都不想這一天到來,以前她可以跟自己說只是住在樂坊裏,沒有抛頭露面,一切都還是好好的,過了今晚,她卻再也不能這樣安慰自己了,她也要變成從前那些夫人眼中下賤不堪,奏樂跳舞的樂坊娘子了。
“今日是維桢姑娘的大日子,應該開心的。”
應該開心而不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陸缈也無法笑出來了,她靜靜注視眼前這個清冷孤高的女子,看她眼眶中泛起水光,她是那麽不願意卻又無可奈何。
“罷了,便當是為我這些年的用功做個了結吧。”
從房裏出來,八個婢女分立兩邊,一齊跟她行禮:“見過維桢姑娘!”
陸缈扶着維桢從睿英館下來,與舒窈碰在了一起。
她很高興,和維桢完全不一樣。
她是那麽的精致,胭脂色镂金百蝶穿花雲緞裙穿在她身上再合适不過,烏黑秀發被全部盤起,上面有燕綏親自為她簪上的洛陽紅,還有白玉如意簪,紅珊瑚番蓮花釵。舒窈本就是極為嬌豔的長相,有了這身打扮,說的過一些,便是那青丘的狐貍成了精,下凡魅惑人心了。
舒窈妝容也明豔的說不出錯來,胭脂塗在眼周,眉心花钿奪目,連口脂都用上了最最美豔的正紅色。
兩個人是天差地別的打扮,一時之間竟也說不出誰更勝一籌。
舒窈嬌媚到極點,維桢清冷到極點,截然不同的風格待在一處卻出奇的融洽。
一陣銀鈴作響,随着舒窈的走動,她踝間的鈴铛跟着抖動,頗有些異域風情。
“阿缈,今晚你就可以看到我最好看的樣子了。”她沒有半分抗拒,說話的姿态語氣充滿了自信,仿佛今夜勝出的人一定是她。
得價高者今夜過後正式入瓊琚樓。
陸缈微微颔首,心裏為兩個人都加油,她誰都不偏心,都是她的好朋友,自然誰勝出她都歡欣。
陸缈逐漸走到了後面,由着一群婢女簇擁着兩個人入朱顏辭鏡樓。
南嘉她們看到兩人過來的時候,怒火是又往上漲了幾分,原因就是看這樣子她們真的要被擠下去了。
“怎麽會這麽好看啊?”望濘弱弱的問了一句,眼睛卻還在放光,男子喜歡看美人,女子也是啊。
被南嘉惡狠狠的瞪了下,望濘沒骨氣的縮了縮脖子,不再多說話。
甘棠一柄纨扇一年四季都不曾離開,這初春的天兒還冷的厲害,她依舊慢悠悠的搖着扇子,唇邊一抹譏笑,又實在忍不住看看舒窈和維桢。
待他二人進去後,陸缈跟在甘棠她們後面走。
“你還有心情搖你的扇子?本來先前被燕綏和我壓一頭夠丢人的了,眼下便盼着滾出瓊琚樓吧?”南嘉一肚子怨氣,逮住誰罵誰,那語氣別提有多差了。
甘棠沒比她好到哪裏去,翻了個白眼火力全開,“笑話,什麽叫做被你壓一頭,這些年咱們兩個從來都是勢均力敵不分高低的好嗎,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就你這暴躁性子,我看要滾出瓊琚樓的第一個便是你!”
兩人似乎完全沒有顧慮到錦颀和望濘的感受,要知道她們才是墊底的啊。
陸缈無奈的眨眨眼睛,其實這樣也好,南嘉和甘棠還有話說那就是還算正常,比起之前假笑打招呼,陸缈情願她們鬥一輩子的嘴。
進去了之後陸缈才見識到什麽叫做座無虛席,人聲鼎沸。
一眼望去,莫說是座位了,便是圍欄邊都擠着好些人,他們高聲笑着,折扇在手,似乎在讨論今晚的兩位娘子誰會更勝一籌,中間偶或夾雜幾句葷話,陸缈聽見紅了耳根子還被甘棠笑話。
她哪裏見過這場面,之前來的那一次便夠讓她羞澀的了,這一次完全是之前的加強版。
樓裏嘈雜的厲害,陸缈跟在她們後面哪裏也不敢去,生怕被誰給捉過去。
她小小的一個人皺着眉頭,東躲西藏的樣子實在有趣。
陸缈一直在心裏抱怨,樓裏有什麽話她都不想不聽,最後終于找了位置停下,舒窈上場了。
她看清了舒窈懷裏抱着的那把琵琶是燕綏最常用的紫檀木琵琶。
舒窈彈的是陸缈曾經教給她的琵琶吟,曾經不熟練的曲調已然爐火純青,彈挑勾抹,摭分拂掃,搖滾剔滑,每一個動作都那麽的熟練。
陸缈聽着美妙熟悉的樂曲,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阿回真的變了很多,她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阿回總是學不會東西被姑姑罰,一邊流眼淚一邊練習,三年之後琵琶技藝已經快要接近她了,她們是不一樣的,她花了将近二十年學琵琶,舒窈花了三年。
如今又是快兩年過去,現在的舒窈技藝在她之上。
阿回從來都是一個認真且努力的人。
一曲作罷,所有人都由衷的開始鼓掌,客人們很多都在大聲的叫好,她的琵琶技藝真的震撼到了所有人。
白玉臺上的盛裝女子緩緩起身,抱着琵琶行了一個最标準的禮,儀态萬千,華麗柔美。
從貧窮山村一路到今天,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天資愚笨她會比別人多練習幾百遍,先天不足她可以逼着自己從各個方面優秀,她終于成了最奪目的那個人。
舒窈的脊背從來沒有挺的像今晚這麽直。
下一個便是維桢了。
按道理說舒窈那麽明豔的珠玉在前,對後面的維桢來說是有一些不利的。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已經在視覺上造成沖擊了。
見了人世繁華,飄渺仙子會顯得格外不一樣。
維桢連多餘的一分眼神都沒有給臺下人,像是天地之間唯她一人,她放好七弦琴,素手搭在琴弦上,稍稍撫弄兩下便開始了。
奏的是廣陵散,這曲子哀傷而又悲壯,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不甘和不平全部傾訴出來一樣,有幾段掃弦力道之大,陸缈看着聽着覺得那琴弦都要斷掉。
她終究還是不甘的,哪怕那麽多人勸過她,哪怕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她始終放不下。
曲子到了末尾的時候,維桢閉上了眼睛,僅有的一滴淚很快從面頰上滑落。
這一滴淚成為打動無數人的點。
和之前一樣,又是鋪天蓋地的叫好聲,陸缈聽到有人說,果然朱顏辭鏡樓從來都不會讓人失望。
她前面的南嘉忽然變的很放松,她眉心那粒紅痣還是耀眼,她說,我認輸了。
因為那兩個人實在太過優秀,南嘉承認,自己比不上她們。
比不上便認輸,沒有什麽好羞愧的。
甘棠沒說話,只是緩緩地放下手裏的纨扇,對着遠處微微俯下了腰身。
她尊她們為首位。
最後開始了報價,想要單獨一個娘子奏樂的價格是很高昂的。
陸缈覺得這像是從前的明星演出費。
從一百金到兩百金,從兩百金到四百金,從四百金到八百金。
維桢創下了神話,她打破了南嘉最高五百金的記錄。
甘棠看了看南嘉,好似可憐她一般,“唉呀,真可憐,以後你的五百金都沒辦法拿出來炫耀了。”
現在要是有人遞刀子,南嘉一定會砍死甘棠。
衆人都以為塵埃落定,舒窈再高也不會高過八百金了,連她自己都這麽覺得,最後的結果是,同樣的八百金。
兩位娘子同樣都是八百金,這可以說是聞所未聞,當年也只有燕綏和靜姝一起叫了四百金,也由此并稱朱顏雙璧。
可是誰也高興不起來,陸缈眼看着南嘉的臉色一點點的變白,血色消耗殆盡。
“完了。”
“舒窈怕是回不來了。”
陸缈有些不好的預感,她聲音有些抖,問:“怎,怎麽了?”
甘棠面色分外凝重,全然沒有了笑意。
“買下舒窈的人,是當朝國舅爺,南嘉曾經随他出去過一次。”
“我那一晚,幾乎死在了國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