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滿庭芳 開解
很長一段時間燕綏她們都沒和維桢來往了,似乎有一道利劍橫亘在她們中間,維桢一人獨立在對面。
只有她一個人也算不上是準确,陸缈還是在她身邊的。
那日過後慎娘把維桢叫去了瓊琚樓,,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維桢親自去和那幾位道了歉。
這或許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可是如果每一句對不起都能被原諒的話,那意味着曾經的傷害不存在嗎。
不是的,它依然存在,只是有些人說有些人不說。
望濘氣來的快走的也快,她算是唯一一個接受了維桢道歉的人,她跟維桢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你心裏難受,這麽大的落差誰都接受不了。可是這世上本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們不知道你的哀怨,你也不明白我們的痛苦。如果可以的話,請試着放下你的心結吧,不然日後會被傷到的。”
陸缈在那一次對望濘有了一些新的認知,這個看似嬌憨迷糊的姑娘說出了最有道理的話。
她們之間所有的矛盾其實都來自于無法感同身受。
她和望濘她們以及舒窈都是出身貧寒,被賣到樂坊裏,她們的認知中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且相比于以前的日子來說,也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不要說她們心甘情願待在樂坊裏是堕落,就算是出去了,世俗也會把她們逼死的,賤籍兩個字注定她們難以有好下場。
維桢身份使然,從高門貴女到家破人亡,從教坊司輾轉到樂坊,她所經歷的痛苦不比這些人少,只是因為是不一樣的痛苦,所以誰都無法說開。
陸缈想着維桢現在應該是需要人陪的,這段時間便沒有怎麽去舒窈那邊,每日待在睿英館看維桢書畫練琴。
她的字寫的真的很好看,陸缈也給不出什麽專業的評價,沉默着給她研墨。
這寧靜也維持了好一段時間。
冬天很快來了,大雪席卷了整座明徽城,給這座繁華恢弘的城池披上了一件素衣。街頭随處可見衣衫褴褛的乞丐。聽陸襄說,都城附近還算是好的,邊關那邊街上到處是被凍死餓死的屍體,棄嬰多了不少,可權貴們還在吃喝享樂,一派安然。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吧。
朱顏辭鏡樓裏的梅花開了,銀霜撲簌落下,跌落枝頭,和那小小一簇紅梅交相輝映。一大片的紅梅白雪,終日裏園子都是梅香撲鼻的。屋檐上已經覆上厚厚一層雪,有的落到宮燈上,沒一會便化了。
天涼了,娘子們都不大願意出來,屋裏燒着炭火,時不時蹦起火星子,噼啪作響。
陸缈朝着手心哈氣,撲了撲身上的細雪粒子,推開門那一瞬間,暖氣充盈整個身子,叫人舒服多了。
舒窈見了又罵她:“我不是給了你一件軟毛織錦披風嗎,你怎麽也不披上,本來身子骨便算不得好,若是得了風寒可怎麽辦?”一邊皺眉說她,一邊又給她端了蘇子飲來。
“快些喝了罷。”
舒窈的眉眼又精致了一些,原先不施粉黛的一張臉,如今也染上了胭脂,從眼角到眼下一片芳菲,把勾人魅色又提上去了幾分。
她取了象牙制的小盒子過來,遞給陸缈,“這是燕綏姑娘賞給我的口脂,說是裏面加了丁香,藿香,白檀香,甲煎,麝香,零陵香等十四種不同的香料,我聞着舒心,顏色也好,我這有兩盒,這一盒你拿去用吧。”
她把口脂接過來,湊近輕嗅,确實是怡人芳馨。陸缈想着她幹脆也去做口脂好了,沒準做的好慎娘給她再多些月錢,這樣阿襄讀書便更好過些。
她如今已經漲到了每月二十缗錢,還攢了不少娘子們賞的好東西,也算是個小富婆了。
“你這段時間都不往我這裏跑了,若不是我叫你你還真忘了有我這人了是吧?”舒窈醋的厲害,心裏是恨毒了維桢,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還拖着阿缈不放。
陸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搖着舒窈的手撒嬌:“好了好了,這不是維桢那邊正不好過嗎,她性子犟,我若再不多陪陪,出事了可怎麽好。再說,你和她也是朋友啊,你就不擔心她嗎?”
她知道阿回只是嘴上說的厲害,其實心腸很好的,要不然當年在韶園的時候,她也不會因為維桢跟人打架。
舒窈狠狠的推了推陸缈的腦袋,有些氣急敗壞,“你怎麽這麽蠢呢?維桢糟了瓊琚樓那幾位厭棄,你還緊趕着上去,得罪了那幾個你心裏舒坦是吧!”
“才不會呢。”她們都是好人。
翻了個白眼,舒窈才不情不願的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燕綏姑娘說了幾句好話,她叫我跟你說,明日叫上維桢去錦園賞梅。”
她才不是心腸好可憐那個人,她只是想讓她的阿缈一起去而已,就是這樣的。
陸缈聲音軟糯,“謝謝阿回。”
錦園是那位趙仆射買下的園子,多是用來招待賓客,因着和慎娘的那一層關系在,錦園也可以算是慎娘的。
翌日一大早衆人便坐了馬車出去,大多是分開走的,她們這樣的身份出去太過顯眼只會落人口舌。
這些年她們都有經驗了。
一年難得出來幾次,碰上這樣的好時候,連錦颀都變的活潑起來,和南嘉一起打雪仗。甘棠帶着望濘去折梅,琬琰和菀青還在繼續往錦園裏面走。
今日燕綏穿了身朱紅散花百褶裙,外面是緞繡氅衣,聽說是她那位當海盜的情郎送來的。
一身鮮亮的顏色在漫天飛雪之中格外顯眼。
她嘴角噙笑過來,一雙桃花眼輕揚看向維桢,她道:“要一起去折梅嗎?”
維桢愣了片刻,不自然的颔首。
陸缈心裏也歡喜,她就知道燕綏最是心軟,若能夠把過去的事翻篇大家都能開心些。
她靜靜聽着兩個人說話。
“其實我大概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大家閨秀嘛,總是想着嫁如意郎君,琴瑟和鳴的。想來你自小也聽了家中女眷對我們這種人的評價,腦海中對我們的形象已然有了定義,陪酒陪笑,以色事人,聲色犬馬,放蕩不堪,我也能理解。”
“首先我要肯定你們想的是對的,我們正是這樣的人,可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啊,為了活下去沒有辦法的。”燕綏看着維桢,目光柔軟,“如果你沒有進了樂坊而是在外面的話,這亂世之中你覺得你能活多久?”
維桢停下步子默不作聲,鬥篷下的一雙玉手緊緊攥着,她心裏明白,可能半年都活不下去。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門貴女什麽都沒有了,可能随便一個高大威武些的男子都可以來欺負,她卻連反抗都變得蒼白無力。
“你知道嗎,世人孜孜以求的美貌對于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弱女子來說,便是罪過,你看看望濘,”燕綏把視線轉向那裏,玉雪可愛的人手裏攥着好幾枝梅花,笑的輕快。
“她母親是個尼姑,被夫家休棄進了庵堂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生望濘的時候難産死了,其實尼姑庵的人都不怎麽喜歡望濘,不過慈悲為懷,還是養她養到了十二歲。”
“她十二歲那年從房裏跑出去,正巧碰上了陪自己夫人來上香的男子,那人見她美貌便起了歹心,好在最後男子的夫人趕了過來,望濘才勉強保住清白,可已經是被看了身子,說不清楚了。”
“那個男子算是個權貴吧,硬說是望濘勾引他,她當時那麽小,怎麽會勾引人呢?尼姑庵的人迫于權勢把望濘趕了出來。”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望濘被人販子賣到了朱顏辭鏡樓,慎娘當時其實是不想要她的,容貌上佳卻算不得驚豔。最後是她跪下來求了慎娘。”
“她說不想再被打了,她會很努力的做一個樂坊娘子的。”
悲從中來,陸缈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實在是無法将現在這個明媚可愛的女子和燕綏所說的人重合起來,是該有多絕望才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燕綏從旁折下一枝紅梅,放在手心把玩。
“你覺得你若是她,會比她更幸運嗎?”燕綏這樣問了一句。
維桢沒說話,低垂的雙眸已經給出了答案,她只會比望濘更慘。
“所以啊,凡事都要看開一些,也不要去過多的在意外人的評價,你看哪怕外人罵我們是狐貍精,下賤東西罵了那麽多年,我們不還是活的好好的嗎,可曾有誰自己上了吊抹了脖子去?”
“我們從來都不肮髒下賤,我們只是做着自己應該做的事,沒有傷害到任何人。”
“還有啊,記住一件事,”燕綏直視着維桢的眼睛,眼裏滿是驕傲的光芒,“笑貧不笑娼,我們憑自己的本事賺錢,堂堂正正,不偷不搶,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隔了很多年陸缈和其他人講述她這些年的經歷的時候,總是會提起燕綏的這一句話。那個女子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她堂堂正正做着自己,比滿園梅花淩霜傲骨還要有氣節。
其實別人的看法真的沒有那麽重要,若是連自己都不放過自己,這日子可就真過不下去了。
生而為人,也要對自己善良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