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憶少年 過往
回來的第一件事陸缈去了湘竹館。
舒窈還在練琵琶,現在她每日要練三個時辰的琵琶,剩下的時間還要學儀态,書法,繪畫,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多少。
朱顏辭鏡樓不是普通的樂坊,這裏的娘子們自然也不是簡單的。錦颀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朱顏辭鏡樓從來都不是只看相貌的地方。
她們每個人除了有一門自己精通的技藝,還要學習很多東西,如果不是因為這些身份束縛,她們會是明徽城裏最有才情的大家閨秀。
陸缈看到她們那麽美麗婉約,總是會想起一句臺詞:她們是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
要不然一個樂坊娘子叫價怎麽能叫到幾百金。
舒窈見她來了很是開心,只有這個時候她才不像婢女看到的那樣陰沉。
“你回來了,和陸叔還有阿襄他們玩的開心嗎?”舒窈很真切的問,也有些羨慕陸缈,反正她這輩子是沒這個福分了。
陸缈輕輕颔首,從包裹裏拿了一件衣裳出來。
“我阿爹給我做了兩身衣裳,樣子不算太好看,我想着給你拿一件來,你可不要嫌棄啊。”阿回和她是不一樣的,她還有阿爹,阿回早就沒有了。阿回是她最好的好朋友,她願意把自己得到的父愛分給她一半。
舒窈緩緩抱起衣裳,像是什麽極其珍貴的寶貝。
她喃喃出聲,“怎麽會嫌棄呢?這是我得不到的東西啊。”
她從不知道什麽是父愛,唯一珍愛她的母親早早撒手人寰,那樣沒有人性的父親除了會壓榨她,其餘什麽都不會。
“阿缈,謝謝你。”舒窈哽咽出聲,“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陸缈拍着她的肩膀,試圖去安慰她,從她進入湘竹館的那一天開始,她再也沒有哭過,這還是這一年來的第一次。
猶豫再三,陸缈問了她一句:“阿回,你還想你阿爹嗎?”
“想他幹什麽?那樣的父親早就該死了。”她說的是氣話,只是心裏很恨她阿爹,沒有一點猶豫的把她賣掉。
話到了嘴邊,陸缈卻說不出口了,她苦笑兩下,繼續拍着舒窈的肩膀。
希望有下輩子的話,阿回可以有一個好父親。
去了維桢那,她那房裏冷清的可怕,綠缃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便剩下維桢一人在祭拜父母。
案上陳着瓜果以及月餅,兩座孤零零的靈位總叫陸缈心裏悶悶的。
維桢每日晨起都要拜一拜靈位,她說這樣的話便像是父母還在我身邊,我每日給他們請安。
她有時覺得維桢都有些瘋魔了。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夜裏。
每年中秋慎娘都會把人聚在一起,主要是瓊琚樓的人,畢竟樂坊嘛,夜裏也是要做生意的。
舒窈維桢如今雖分置兩館,可大家心裏都明白,挂牌之後這兩位也是要進瓊琚樓的。
中秋夜裏幾個分外美麗的女子聚在一起也是養眼的,嘻嘻鬧鬧不止。南嘉搖着扇子一個勁說錦颀那蝴蝶繡的不好,挑挑揀揀的,錦颀稍微一挑眉,語氣淡然:“要不你來?”
南嘉沒好氣的翻她一眼便不再說話了。
錦颀的繡工可是朱顏辭鏡樓最好的,她興致來的時候繡幾方帕子,大家都搶着要,這方面南嘉怎麽說得上話。
被她嗆了聲,南嘉回了一趟房間把自個做好的月餅拿出來,豆沙五谷,芝麻綠豆,應有盡有。
看到這個,陸缈出來的步子一頓,看了看手裏端着的托盤,抿着唇上去了。
“這個是我阿爹自己做的月餅,他叫我帶回來給諸位娘子分一分,可能比不上南嘉姑娘的好吃,還請諸位莫怪。”陸缈笑的羞澀,放下盤子手連忙背到後面去。
大家都沒有再吵嚷了,兩兩相望,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她們心裏明白外人都是怎麽看她們的,她們選擇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去聽那些評價,把自己封閉起來。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今夜裏南嘉的月餅是常态,可陸闵的這一份,是尊重,是關愛。
陸闵算是她們的長輩的。
原來她們也會被關愛尊重嗎?
見衆人都沒有動作,陸缈試探性開口,“娘子們怎麽都不說話了。”
甘棠扇了扇風,似乎在掩蓋些什麽,她還是帶着笑意說:“南嘉啊,看來今個夜裏你的月餅不太受歡迎了。”
“你管我?雲胡阿爹的這一份,有本事你別跟我搶啊?”
“嘿你這人,說了是給我們所有人的,你還霸道了是吧,我偏不!”甘棠昂着頭拿起月餅就往嘴裏送,志滿意得得像個小人。
她這一下手,其餘幾個都跟着上手。
望濘一下子弄了兩塊走,生生搶去了錦颀面前得那一塊,她不耐煩急了,“你這蠢貨怎麽搶我的?”
她可委屈了,嘴裏塞着月餅眼巴巴的看着甘棠。
甘棠一甩扇子,叉着腰罵錦颀:“你怎麽說話呢?誰是蠢貨?”
“你自己有時不也是這麽喚她的?”錦颀格外有底氣,重新挑了一塊月餅。
甘棠氣結說不出來話,南嘉還在一邊笑她。
菀青和琬琰依舊惺惺相惜,窩在桂花樹下看甘棠她們折騰,“唉,真好啊,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中秋佳節,有誰不渴望團圓呢,她們沒了血親,如果再沒有這樣的嬉鬧,漫漫長夜還真不知道怎麽過去。
琬琰撥去身上的殘渣,道:“我很感動。”
菀青偏頭看她。
“這種被人記挂的感覺很好,若是可以,我都想親自和雲胡阿爹道一聲謝了。”
可能在他眼裏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不過是叫女兒和平素照顧她的人們分享月餅,可在她們這些人眼裏,是最慈悲,最善良的舉動。
那麽無足輕重的一句話已經帶給她們很多溫暖了。
那一盤月餅一會便沒了,慎娘看着僅餘的殘渣,無奈的搖搖頭,道:“好了,菀青,叫人把花搬過來吧。”
“是。”
拜月賞花吃月餅,該有的儀式感一點都不能少。
琳琅滿目的花朵搬上來,險些晃了陸缈的眼睛。朱顏辭鏡樓是真的有錢,不管什麽東西,合乎時節的抑或不是,都能給你搜羅來。
按照慣例,每個人選一品自己最喜歡的花簪于鬓間。
慎娘選了和自己衣服上繡着一樣的梅花,燕綏,花中之王,自然是牡丹,甘棠依舊是海棠,望濘選了水仙,南嘉挑中鳶尾,菀青的是綠菊,琬琰則是蘭花,最讓陸缈意外的是錦颀,她選了桔梗。
桔梗,無悔無望的愛。
直到她最後離去,陸缈才知道她選桔梗的真正含義。
舒窈随意拿起一只桃花,維桢今晚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直枯坐在那裏不說話,選了青蓮又繼續回去坐着了。
她這清冷孤高的樣子,說句實在話,大家都不是很喜歡。
陸缈想去陪陪她,被菀青叫住了。
“雲胡,你怎麽不選?”
“我嗎?”陸缈啞然,她只是一個婢女啊,她怎麽有資格選花呢。
看她這癡傻樣,南嘉不自主的又罵了句蠢貨,甘棠和望濘不約而同的看了她一眼。
陸缈頂着衆人目光上前,頭皮有些發麻,這種做衆人焦點的感覺對她來說着實不太好。
她順手拿了離自己最近的昙花,慎娘忽地開口說了一句,“昙花一現,剎那芳華,盛開時極美卻維持不了多久,你選這花不怎麽好。”
害羞襲來,陸缈也沒想着再換,紅着小臉悶頭說沒事。
各自簪了花又各忙各的去了,陸缈先和舒窈咬了幾句耳朵才過去維桢那裏。
“維桢姑娘怎麽了,你好像心情不大好。”說來也是慚愧,她作為維桢的婢女天天往舒窈那裏跑,再待在香房裏頭,都沒怎麽侍奉過維桢。
她今夜裏飲了桂花酒,白淨臉上沾了紅暈,神智卻還是清醒的。
“你說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待在這裏了。”
陸缈眼神游移幾分,想了想才道:“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在這亂世之中,還有這麽個地方容身,比起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我們已經很幸運了。而且這裏繁華美麗,可以穿好看的衣裳,吃可口的飯菜,偶有閑情逸致練練字彈彈琴,也是安穩平靜的。”
陸缈自己是這麽想的,舒窈是這麽想的,甘棠望濘南嘉錦颀都是這麽想的,她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可她忘記了從一開始維桢和她們便是不同的。
“呵,沒什麽不好?如此肮髒下賤的活下去,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維桢今夜不知怎麽了,一腔怨氣,陸缈想叫她小聲一點壓根來不及。
燕綏聽到了。
“我倒是沒想到,原來在維桢姑娘眼裏,我們都是肮髒下賤的啊?”
燕綏站了起來,往維桢這裏走,她說話的那一瞬間,所有人的動作和笑容都停下來了。
那四個字是刻在她們骨子裏的最痛苦的回憶,一道陳年傷疤被血淋淋的撕開,那種痛真的忍不下去。
“你憑什麽覺得我們肮髒下賤?因為你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朝淪落樂坊你受不了,所以你就是高貴的,我們就是下賤的,對嗎?”陸缈知道維桢這次真的過分了,連最和善的燕綏都動了怒。
燕綏同樣被那幾個字刺痛了神經,外面怎麽說她可以當作聽不見,可是這是她們自己人。
“我父親早亡,母親改嫁,我被繼父施暴,十一歲便被賣到這裏,我肮髒嗎?我下賤嗎?”
“南嘉父母死在邊疆,她成了沒人要的孤兒,七歲便要在這裏摸爬滾打,她肮髒嗎?她下賤嗎?”
“甘棠一家去臨縣治病救人,回來途中遇上山賊,她父母被殺,自己被賊寇困在山上三日欺淩,回來後被未婚夫退親,被街坊鄰居看不起,迫不得已賣身,她肮髒嗎?她下賤嗎?”
“錦颀本來是繡坊家的女兒,因為她父親欠了賭債,把她拿出去抵債,她肮髒嗎?她下賤嗎?”
“望濘在尼姑庵長大,被好色的香客動手動腳,被人家趕出來,她肮髒嗎?她下賤嗎?“
燕綏的眼睛都變得赤紅,下巴都在抖動,“你之所以高貴是因為你會投胎,你生在了一個好人家,你沒有經歷過我們所經歷的,又有什麽資格說我們肮髒下賤,這是我們願意的嗎?”
所有人都不動了,她們靜靜站在那裏聽着燕綏講述自己的故事,勾起了曾經那段最不堪的回憶。
誰都不願意淪落賤籍讓人笑話的。
南嘉吸了兩口氣,覺得骨髓都在痛,她淚眼婆娑,還在忍着哭腔說話。
“誰不曾身家清白,若是有的選,你以為我們願意頂着個下賤之人的名頭日日叫人謾罵,被人輕視嗎?如今我們只是想活着,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想爬的高一點少聽一些那樣折辱人的話,我們有錯嗎?”
錦颀看着維桢,眼裏滿是失望和諷刺,“所以我們這點願望在你眼裏就是自甘堕落是嗎?”
“徐大小姐,如果你真的那麽讨厭我們的話,你怎麽不直接去死呢?幹嘛還和我們一樣做這肮髒下賤之人啊?”
錦颀攥着繡青蓮的帕子跑回了瓊琚樓。
望濘小聲的抽噎着,抱着甘棠的手,聲音低的不能再低,“甘棠姐姐,我想回去。”
甘棠還笑着應她,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好,甘棠姐姐陪你回去。”
琬琰菀青随着慎娘一同走了,誰都沒說話,這種時候最難受的是當事人。
燕綏幾滴清淚從下巴上落下去,她一點一點用手把淚擦幹淨,只留下了一句話:“維桢姑娘,感謝你讓我們所有人重新治愈傷疤。”
舒窈也走了,她只給維桢留下一個冷淡至極的眼神。
她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夜風拂過樹梢,樹葉摩擦沙沙作響,地上橫陳着一只青蓮,被人踩踏過之後,一點都不好看了。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是陸缈唯一想對維桢說的話。
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維桢過分了。
身份地位不同,見識思想不同,注定她們不能用同樣的眼光看問題。
陸缈拿帕子給維桢抹去眼淚,從燕綏講述她們的經歷的時候,維桢已經開始哭了,是悔恨今晚的行為還是真的沒有了這種想法,陸缈分不清。
只是她希望是後者。
如果世間真的有神佛的話,陸缈想許一個願,下輩子讓這些溫柔可憐的女子幸運一點吧。
她信有下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