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繁華夢 舒窈
第一次真正見到慎娘,陸缈心裏有些忐忑。她還記得是慎娘去了村子裏把她們帶走,那時候她那麽飄然美麗,和貧窮的村莊格格不入。跟着慎娘回來的時候,陸缈沒有看清過她的臉,直到現在記得的便是她裙擺上繡着的梅花,如同冬日裏最別致的那一朵,淩寒盛放,姿态獨絕,永不凋謝。
慎娘和燕綏坐在一起,只那麽一眼拂過陸缈都像是施舍。燕綏用纨扇挑起陸缈的下巴,右臉上密布的紅痕實在礙眼。
“啧,可惜了這麽好的一張臉,小丫頭,你這是怎麽弄的啊?”燕綏似乎很痛心的問,可陸缈分明從那雙眼裏看見憐憫和戲谑。是了,她們不是什麽聖母,沒有菩薩心腸,她這樣的人在她們那裏或許只算是個消遣。
“回燕綏姑娘,許是誤食了什麽東西。”她答得已經很自然了,她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就是誤食了東西,沒有其他的原因。
只有選擇忘掉一些東西才可以更好的活下去。
能夠坐在這的都不是什麽傻子,這樣的說辭也沒人信。
南嘉還記恨着方才甘棠嘲弄她,這會把氣都撒在陸缈頭上了,“你也是個蠢貨,這樣重要的日子白白毀了臉,日後怕也只能替咱們的婢女浣衣巴結了。”
毀容了的人在朱顏辭鏡樓只能做最下等的婢女。
燕綏似乎想起些什麽,微微擡起下巴,道:“我記得那裏也是不缺人的,看她這樣子什麽也不會,沒白的叫她洗壞幾身衣裳,依我看,攆出去吧。”
陸缈瞳孔微縮,身子又開始顫抖,從朱顏辭鏡樓被攆出去是什麽下場她知道,這亂世當中賤籍出身的人走到哪裏都會被輕視,一輩子擡不起頭,便和她阿娘一般,即便嫁了人還是要被折辱。
“還請慎娘饒過我這一回!”陸缈重重跪下,膝蓋接觸地面的悶聲很大,甘棠忍不住看過去幾眼,小姑娘抖得跟篩糠似的,怕是真叫燕綏她們給吓壞了。
別人不知道,甘棠心裏跟明鏡一樣。燕綏這人最是心好,看不得人家在樂坊裏受罪,若是有機會便往她情郎那裏送,當個普通婢女也比在樂坊裏好。
大家心裏都明白,叫的好聽一點是樂坊娘子,說難聽些,一樣是賤籍,以色事人奴顏媚骨,比起青樓裏的好不到哪裏去。
甘棠見陸缈沒轉過來這彎,唇角勾了勾,罷了罷了,誰叫她毀了人家的臉呢,幫一回也無妨。
“我說小丫頭,你這麽不仔細,待在樓裏日後可是有你受的,倒不如出去了以後做點營生,自由自在的,豈不妙哉?”
陸缈一愣,她哪來的錢做營生呢,阿爹還要供阿襄讀書,這世道對女子那樣不友好,她又能做什麽呢。
可是自由對她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我……”陸缈開始猶豫,眼睫低垂,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實在叫人憐愛,慎娘望着心思微動,“你說我若是叫人治好了你的臉,你所能給我帶來的酬勞會有多少?”
她是個生意人,處處還是要算計明白的。
陸缈無措的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再問你一句,你這臉究竟是什麽原因毀掉的,究竟是偶然還是你自己有意為之?”慎娘目光幽深,直視着陸缈的眼睛,叫人生懼。
甘棠搖扇子的動作停了幾分,但願這姑娘不會辜負她一時的好心。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還請慎娘明鑒。”陸缈額頭抵在手背上,心悸不止,依然開始微微喘息。就算這是條錯路她也只能走到底了。
慎娘揚了下眉,掃了一眼甘棠,壓下不滿情緒,冷笑道:“是嗎?燕綏剛才那話是哄你的,進了朱顏辭鏡樓除非是贖身,否則你死也得死在這裏。告訴我,你有什麽本事?”
“不中用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樓裏那麽多仆從,平日辛苦的很,你說我若是把你賞給他們,會怎麽樣?”
會死,和琬琰打死的那個娘子一樣。
綿軟的嗓音落在陸缈耳畔,是最殘忍無情的惡魔呓語,如臨萬丈深淵,陸缈仿佛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癱坐在地上,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看着慎娘的眼睛,那雙如枯井平靜幽深的眼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同情,這樣的懲罰她拿出來用過多少次才能這麽無所謂的說出來。
鋪天蓋地的絕望襲過來,她再一次清醒而深刻的認識到這是階級社會,最底層的人沒有人權可言,他們的命對于上位者來說,和蝼蟻一樣輕賤。
她并不懷疑慎娘說話的真假,也知道哪怕她一次殺十個人都不會受到懲罰,因為朱顏辭鏡樓有更大的主子,沒人動的了。
為什麽她想有尊嚴的活下去這麽難?
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往下淌,陸缈直起身子,抽噎兩下道,“我有用的,我會制香。”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歲月匆匆,轉瞬即逝,一晃便是十數年。
二樓的情形底下人無從得知,阿回見了陸缈上去又下來,渾身癱軟的樣子,心頭忍不住一震。
大概是要挨琬琰的鞭子了。
阿回想,她一定要贏,把阿缈帶到她身邊,日後她出息了,便沒人能欺負她。
那日朱顏辭鏡樓難得閉門了,明徽城少了這一處溫柔鄉,不知減去多少樂趣。只是人們心裏明白,過了這一日,又會有新的樂坊娘子出現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有誰能一直走下去呢,總要有些新人出來添些顏色的。
樓間的琴瑟交鳴,歌舞樂聲在望溪河上盤桓許久,偶有畫舫經過,一聽這聲音便知是何處傳來,婉轉悠揚,旖旎繁華,除了朱顏辭鏡樓,再無二家有此般風韻。
光影灑在河畔,映出萬千河水柔情。
紗燈闌珊處,瓊琚樓幾人臉色都不大好,這一批,實在是太差了。
“呵!真是難以想象,精挑細選出來竟是這樣的貨色,哪裏夠看的。”南嘉毫不掩飾嫌棄與不滿,秀麗的眉眼間沾上狠厲,美人發了怒也是好看的。
“教是一樣教的,可這差別着實太大,比起我們當時來看……”錦颀話說到一半便停下,大家卻也知道是什麽意思。
當年甘棠望濘,南嘉錦颀是同一批進來的,那時二十幾個女孩子聚在一處才是真正的眼花缭亂,争奇鬥豔,随便一個挑出來的實力都比在樓間待了幾年的好。她們四個除了望濘誰不是用盡渾身解數才得了上一輪的欣賞,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
饒是燕綏,也忍不住嘆氣,“這究竟是天資的問題還是她們不好好用功呢?”
“好了,情況便是如此,你們自個兒選吧。”慎娘手扶着額頭,也惱火的很。
南嘉跟吞了炮仗一般,帕子一甩氣沖沖的走了,“這樣的貨色還有什麽好選的!”錦颀對着慎娘福身後跟在南嘉後面一起離開,面色不虞意思很明白,老娘也不選了。
望濘縮着腦袋,小聲問甘棠,“甘棠姐姐,她們兩個那麽生氣做什麽?我看阿回和徐妙儀就很厲害啊,琵琶和古琴技藝那麽好,比起我們當年還勝出一籌呢。”
“嘶,你懂什麽,這兩個是很拔尖兒,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你沒聽燕綏和慎娘的賭約嗎,最好的自然是她們兩個選,哪還有我們其他人的份?南嘉和錦颀一心想着出去,當然生氣了。”
慎娘扣了兩下桌子,寒聲道:“甘棠,你的話有些多了。”
甘棠沒所謂的動了動身子。
“不要以為你私下做的事我不知道,你放蕩不羁慣了也該收斂些,下一次再敢用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壞我的事,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她還真就不信陸缈那臉是不小心毀的,吃什麽能成那個樣子,朱顏辭鏡樓沒幾個人能随便出去,毒藥帶不進來,那就只能是甘棠這個毒娘子下的手。
被戳破甘棠也有些悻悻然,她随意敷衍了幾句,拖着望濘也走了。
剩下便是燕綏和慎娘的選擇。
“慎娘先還是我先?”燕綏問道。
“你吧。”
燕綏莞爾一笑,起身走到圍欄那裏,揚聲道:“阿回,你過來。”
阿回一喜,深深的松了口氣,她贏了,她真的做到了,以後她會像甘棠她們一樣,穿最好看的衣裳,繡着最精美的花朵,可以滿頭金銀玉釵,簪着最嬌豔的牡丹花受那些郎君們的追捧。她也可以把陸缈接來身邊,住着寬敞的屋子,想說話到幾時便到幾時,不用顧忌着他人。等到以後她當上最受歡迎的樂坊娘子,她還可以回家去狠狠羞辱她那個後娘和沒良心的爹,我如今有了錢,不用穿破破爛爛的衣服了,你們都得羨慕我。
她仿佛已經預見了無數美好的未來,和她一開始所期望的那般,阿回喜上心頭,走路都是輕飄飄的。
到了燕綏跟前,她直視着這個明豔美麗的女子,萬分感激。
“多謝燕綏姑娘!”
燕綏被她這激動弄得有些想笑,她問:“這麽激動做什麽?你的造化在後頭,跟着我好好學幾年,将來我的位子,你來坐!”
為什麽會挑阿回,真要問她的話,燕綏大概會答,她有野心,并且聰明上進。
燕綏注意到她眼裏的堅定,她從來沒有在樂坊裏見過這種眼神,普通人多是瞧不起她們的人的,來了這地沒幾個人是心甘情願的,更沒有那種想成功想上位的堅定,她問了阿回為什麽。
“看不起又如何?我憑着自己的本事吃穿最好,我自己過的舒心,比他們都要好,這便足夠了,而且只有走到高處才有話語權不是嗎?”阿回并不閃躲,一股腦把自己想說的全部說出來。
她是窮怕了的人,也是被欺負慣了的人,只要有那麽一絲希望往上爬,她都會牢牢抓住不放,唯有行至高處才有資格說保護別人的話。
“燕綏姑娘,我想向您求一個恩典。”
燕綏頭一次聽見這種說辭,覺得阿回說的還挺有道理的,選了一個合乎心意的人,她自然滿意,便笑着問:“你想要什麽?”
“我同陸缈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也可以說是姐妹,她真的是不小心才毀了容的,還請燕綏姑娘在慎娘和琬琰姑娘那裏為她說說好話,我還想叫她來我身邊伺候,求燕綏姑娘成全。”
還是個有情有義的,燕綏颔首,往後看了一眼慎娘。
“不罰她可以,只是你說晚了,今晨徐妙儀已經來找過我,跟我提出要陸缈,我已經答應她了。”
阿回急了,“這,可是,我,”她看向燕綏,還想再求她。
“凡事都有先來後到,既然徐妙儀先提出來了,我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放心,你們日後相處的機會還會很多的。”
燕綏按住她肩膀,示意不再多說。
她後退兩步道:“跪好。”
阿回照做。
“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師傅了,跟着我好好學,我相信你日後會勝過我的,想好是去睿英館還是湘竹館了嗎?”
這兩者之間她們是可以自己選的,只是技藝不屬頂級者,也沒有去睿英館的權利。
從一開始阿回的目标便是湘竹館,此下也沒有猶豫,“湘竹館。”
“好,那我現在便為你賜名。”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你便叫舒窈吧。”
自此,朱顏辭鏡樓有了一位冠絕南楚的舒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