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雪下了一整夜。
時濛睡得晚起得晚,下樓時已是正午。
李碧菡從廚房出來,見時濛站在客廳裏環視四周像在找人,便道:“他在外面堆雪人呢。”
時濛走到窗戶前往外看,果然看見傅宣燎蹲在院子裏,背對着不知在搗鼓什麽。
正看着,一件外套從後面披到身上。
“去玩吧。”李碧菡走上前,也看向窗外,微笑着說,“我們可以晚點開飯。”
時濛便出去了,順便給傅宣燎也捎了件外套,随手蓋在他腦袋上。
傅宣燎堆雪人堆得入神,腳步聲都沒聽見,被從天而降的衣服蒙住眼睛時吓一跳,扭頭見是時濛,又笑開了:“早上好。”
時濛當他笑話自己睡過頭,不愛搭理地走到另一邊,蹲下扒弄地上的雪。
傅宣燎擔心他着涼,把小鏟子遞給他,又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裹在時濛脖子上,被時濛冷冷瞥一眼。
還以為着裝有問題,傅宣燎低頭檢查儀表,疑惑地問:“怎麽了?”
時濛別過臉去,繼續折騰雪:“再發燒,沒人管你。”
聽似嫌棄,卻被傅宣燎刨根究底理解成了關心。
“沒事,我身體好得很。”說着就是一個噴嚏,傅宣燎尴尬地揉揉鼻子,有心轉移話題地指向堆好的雪人,“看,像不像你。”
時濛早就看到那雪人了。
與其說是雪人,倒不如說是個雪做的蘑菇,矮胖胖的菌體上頂着個圓咕隆咚的傘狀菌蓋,由于頭重腳輕顯出傾倒之勢,剛才傅宣燎就在擺弄菌體使其穩固。不知從哪兒來的兩根枯枝插在上面當胳膊,讓本就奇形怪狀的蘑菇更添幾分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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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濛看不下去,悶聲道:“幼稚。”
傅宣燎被罵也不生氣,回到門廊下拿起昨天的那柄傘,撐開放在地上,讓雪蘑菇躲在下面。
“這是我。”他指着傘說,“你看像不像?”
時濛覺得傅宣燎可能被燒傻了。
當天下午,他就向自己展示了幼稚的下限。
起因是上次來過的那位衛良骥先生再度登門拜訪,說是從江雪那裏聽說時濛即将複出,特來道賀。
李碧菡以前在楓城的酒會上見過這位衛先生,聽說他是時濛的“忠實粉絲”,更是感嘆緣分妙不可言,忙把人請進屋。
“昨夜楓城也下了雪。”看着窗外雪景,衛良骥說,“不過沒有浔城下得大,只草地樹杈上有些積雪。”
說着拿出手機,給時濛看晨起時拍的照片。
時濛許久不曾回楓城,被這熟悉的街景勾起幾分懷念,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衛良骥見他目不轉睛,試探着發出邀請:“周六晚上有場畫展兼跨年晚會在楓城舉辦,如果時先生有空,不妨……”
“他沒空。”
突如其來一道聲音,時濛擡頭,将傅宣燎擰眉不悅的表情收入眼底。
衛良骥亦是一愣,回過神來後打量抱臂站在一旁的傅宣燎,問道:“這位是……”
時濛剛想接話,還是慢傅宣燎一步。
“您好,我姓傅。”好在他沒完全失智,上前伸出手,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們在楓城見過。”
經提醒,衛良骥想起來了:“原來是傅總。”
兩人握手,客氣中敵意湧動。
衛良骥到底年紀大,閱歷深,還能猶自鎮定:“那下周六的晚會,傅總不妨攜家人一同來參加。”
“那倒不必。”傅宣燎慢悠悠道,“跨年,還是得留給重要的人。”
這話說得隐晦又直白,一來提醒衛良骥只是客人,并不“重要”;二來暗示時濛趕緊拒絕,那可是周六。
“這樣。”衛良骥笑容溫和地看向時濛,“那時先生意下如何?”
在兩道目光的注視下,時濛抿唇片刻,開口道:“我考慮一下。”
五分鐘後,隔壁潘家的門被敲響。
正在家裏打游戲的潘家偉問是誰,沒聽到回應,趿着拖鞋走過去打開門,和門口的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憋出來一句:“你來幹嗎?”
“借你家窗戶一用。”
傅宣燎邊說邊穿好鞋套,顯然沒打算告告知來意,便一陣風似的閃身進屋,往樓上跑去。
潘家偉莫名其妙地跟上樓,就看見傅宣燎站在二樓客廳處的窗臺邊,伸長脖子往對面看。
“看什麽呢?”潘家偉也跟着看,然後“卧槽”一聲,“那個老男人怎麽又來了!?”
傅宣燎也想問,奈何當着面不方便,現在只能像個偷窺狂在對面觀察情況。
“老男人不會真對他有意思吧?”潘家偉還在十萬個問號,“是來帶他走的嗎?”
傅宣燎聽着惱火:“要走也只能我帶他走。”
潘家偉撇撇嘴:“嘁,那你還被趕出來?”
“我……”确實是被擔心他語出驚人的時濛請出門的傅宣燎無言辯駁,“我出來透透氣。”
“行,透氣。”潘家偉看破不說破,還給窗戶打開了,“正好我也覺得熱。”
兩個肝火旺盛的年輕人在落雪後的冬季開着窗戶吹冷風,吹着吹着冷靜下來,終于有機會好好聊上幾句。
“大哥,你也喜歡他啊。”潘家偉問。
傅宣燎一臉看智障的表情:“你說呢?”
“他也喜歡你,對吧?”潘家偉惆悵了起來,“他告訴過我,以前對你……用過強。”
說來奇怪,曾經讓傅宣燎覺得很丢人的事,如今被人當着面提起,竟讓他有種莫名的驕傲。
他忽然覺得自己沒必要如此勞師動衆,什麽老男人什麽男大學生,時濛只會對他另眼相待。
“是啊。”傅宣燎挑眉,“只對我用過強。”
潘家偉聞言,果然表現出羨慕之情。
甚至扼腕自己沒早出生幾年:“唉,好想也被這麽對待一次啊。”
傅宣燎:“……”
花了點時間勸大學生把逐漸危險的思想擰回正軌,傅宣燎功成身退時,碰上逛街回來的潘阿姨。
熱心的鄰居一見到他就大驚小怪:“喲,小夥子出獄啦。”
傅宣燎又花了些時間解釋自己沒坐牢,只是被拘留接受調查,潘阿姨擺擺手:“嗨,都差不多,按咱們老家的規矩,從牢裏出來是要跨火盆的。”
然後就真支了個火盆,擺在時濛住處的院子門前,招呼大家都來跨一跨。
姓衛的已經回去了,傅宣燎帶頭跨了個來回,反身在時濛跨的時候穩穩接住他,口中還念念有詞,什麽趨吉避兇變禍為福晦氣統統遠離,全然不像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
不過吉利的事,大家也不過為了讨個好彩頭,對着瑞雪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乞求來年風調雨順,遠離煩憂。
既然碰上頭,兩家人順便一起吃晚餐。
潘阿姨從家裏拿來剛腌好風幹的鹵味,李碧菡大展身手做了幾道拿手菜,不大的圓桌擺得滿滿當當,香氣撲鼻,饞得衆人早早入席,窗戶上也覆了層溫熱水汽。
尋常人家好在吃飯時談天說地,時家母子也漸漸融入了這個習性,你一言我一語,才将來歷底細坦白了個分明。
聽說時家就是傳說中建築行業的龍頭,浔城這邊的不少房地産項目都有時家一筆,潘阿姨驚道:“不得了,敢情小時是豪門繼承人啊。”
并借鑒電視裏看到過的情節,以此推測:“原來小時是因為家族內鬥,所以跑到這裏避風頭?”
時濛不知該如何作答,李碧菡替他解釋道:“不是,濛濛來這裏是為了散心。他是畫畫的,不管生意場上那些事。”
潘阿姨點頭,繼而轉向傅宣燎:“那小夥子你吶,大老遠跑來就為坐個牢?”
傅宣燎差點噎住,在潘家偉揶揄的笑聲中強作鎮定:“我是來陪他的。”
潘阿姨感嘆道:“多好的朋友啊。”
“我和他不是普通朋友關系。”傅宣燎說。
“那你們是……?”
接收到來自時濛的警告眼神,傅宣燎悠哉地喝了口湯,到底沒說出什麽石破天驚的話。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傅宣燎看着時濛笑,“你一直把我當哥哥,對吧?”
酒過三巡,時濛去洗手間。
臉頰還是有些燙,用涼水拍了拍,好轉少許。
看着鏡子裏的面孔,他想起小時候剛到時家,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非親非故卻總是出現在眼前的人,的确在阿姨的指導下叫過哥哥,後來關系疏遠便直呼其名,要不是方才被提醒,他都快忘了。
時濛把這種類似害臊的感覺歸咎于被占便宜,心說這人還比我大兩歲,怎麽二十年如一日的不正經,哪裏有當哥哥的樣子。
剛在心裏腹诽完,出門就碰到更不正經的。
傅宣燎不知何時守在門口,見時濛出來一把拉過他的手,拐個彎将他帶到僻靜的走道裏。
時濛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豎起的食指壓在唇邊。
“噓——”傅宣燎壓低聲音,“有人來了。”
當意識到這裏是自己的住處,并且傅宣燎此舉分明是在模仿他,時濛羞惱之下卻又不敢亂動,因為确實有人過來了。
是潘家偉,用完衛生間恰逢電話響,他便在這無人處接了起來。
先是說了些學校的事,項目實驗什麽的,尾聲閑聊了點別的,許是被問到感情問題,潘家偉頹喪道:“沒,人家拒絕我了。”
過了一會兒又說:“不過他答應了下周跟我一起去看畫展,還給我買了零食。”
“要不是那瘋子大哥橫插一杠,說不定還有機會呢。”
直到腳步聲遠去,傅宣燎才松開手。
“橫插一杠?”他笑了一聲,“明明是這臭小子橫刀奪愛。”
時濛沒理會他的醋言醋語,扭身就要走。
又被傅宣燎拉了回來。
“紙盒裏的東西看了嗎?”他又一次發問。
時濛梗着脖子:“沒看。”
傅宣燎似乎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說:“那下周,我們一起回趟楓城。”
“回去幹什麽?”
“給你看樣東西。”
“不看。”
“……”
傅宣燎心急:“難道你真要跟那小子去看畫展?”
時濛點頭:“嗯,說好了的。”
“可那是周六。”
“周六怎麽了?”
“說好了周六都歸我。”
“誰說的?”
“合同上白紙黑字寫着的。”
“你以前總是失約。”時濛擡頭看着傅宣燎,“憑什麽要我遵守?”
一句話就把傅宣燎給堵了回去。
小蘑菇變回從前那個倔強的小蘑菇,欣慰之餘,傅宣燎又難免心酸。
“也沒有……總是吧。”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沒什麽底氣地說,“就兩次。”
時濛撇開視線,咬了咬嘴唇:“是三次。”
生日一次,草莓園一次,還有一次是用生病威脅他才肯回來。
傅宣燎不知道時濛曾為他包下過一整個草莓園,只記得時濛喂他草莓的那個晚上,他因為再度受到威脅氣急之下說了很難聽的話。
哪怕後來時濛報複回來了,問站在雨中的他賤不賤,他也只覺得自己活該,恨不得時濛多罵他幾句,最好拳打腳踢。
傅宣燎終于敗下陣來:“那,我再等等。”
他很慢地上前,抱住時濛,埋首在他頸窩裏,“以後沒有你等我,只有我等你。”
兩人在黑暗處站了很久。
傅宣燎在思考該怎樣道出遲來的歉意,時濛在胡亂地想何為一段“穩定、健康”的關系。
後來,傅宣燎又說了“對不起”。
時濛說不想聽,他又開始不斷地重複“我愛你”,在耳畔,在心上,一遍又一遍。
多到時濛覺得這輩子收到的所有愛,都集中在了這個蕭條的年尾。
多到他認為就算此刻死去也沒關系。
可是他不能死,因為書上說過,肉體是記憶的容器,如果死了,所有關于愛情的記憶就消失了。
他好不容易得到,怎能甘心失去。
時濛覺得自己的瘋病好像真的複發了,瘋到明知不該這麽快心軟,明知該高高在上若即若離,卻還是想回應,不讓面前的人因為深陷回憶而傷心。
他甚至已經開始惴惴不安,害怕失去。
似是察覺到他的掙紮和恐懼,傅宣燎的手下移,握住時濛兩邊窄瘦腰際,然後發力,将他舉了起來。
抵着牆的後背不足以支撐整具身體,時濛擡腿圈在傅宣燎腰上,雙腳在身後交叉。下意識的動作過分熟練,引得傅宣燎勾唇淺笑,像從前許多個周六那樣。
他揚起脖子,下颚到喉結繃成一條利落的線,唇卻是柔和的弧形,輕輕碰了下時濛的唇角,唯恐亵渎般地很快退了開去。
拉開距離,時濛驀然發現,傅宣燎也有一雙很亮的眼睛。
亮到時濛懷疑這次換了招數,是美人計。
傅宣燎自是知道這幅皮囊有點用處,至少入得了時濛的眼,會讓他流露癡迷。
除此之外,他更要傾盡所有,讓時濛安心。
書上還說,太容易得到的愛情,會讓人俯視,會讓人輕賤、瞧不起。
時濛已經輸過一次,他卻不怕一退再退,顏面掃地。
所以傅宣燎親自調換了兩人的位置,仰起頭。
這一刻,他這才知道自己堪稱盲目的驕傲與自信來源于何處。
“別怕。”傅宣燎告訴垂眸與他對視的時濛,“以後沒有我俯視你,只有你俯視我。”
那麽多人喜歡你,只有我明白你的膽怯和心驚。
也只有我甘心臣服于你,奉你為永遠的神明。
作者有話說:
書是《野棕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