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最終,傅宣燎還是如願以償地敲開了門。
正趕上晚餐,李碧菡做了一桌子菜。以前在時家規矩多,衆人在餐桌上都不敢出聲,這會兒沒事了,傅宣燎便放肆地大誇特誇,從賣相到口味再到營養搭配,誇得李碧菡這樣寵辱不驚的人都笑容滿面。
“這魚,在屋外就能聞到香味,我媽做的都沒這鮮。”
“小心我告訴你母親。”李碧菡說。
“我說實話。”傅宣燎用公筷給時濛夾了塊魚肚子肉,“不信您問他。”
時濛是無論在哪裏都不愛說話的性子,畫畫時一心不能二用,吃飯時一嘴也不能兩用,莫名被拉進這場吹捧中,愣愣地“嗯”了一聲,傅宣燎當他認可,道:“看,我說的吧。”
李碧菡本來心情就好,吃了頓飯被兩個小輩圍着誇,更是喜上眉梢,吃晚飯還停不下來,鑽廚房裏研究飯後甜點。
時濛畫畫去了,不讓圍觀,傅宣燎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休息,半個小時後李碧菡從廚房出來,看見他歪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時濛猶豫要不要喊醒他,李碧菡輕聲說:“這兩天奔波勞碌怕是累壞了,讓他睡會兒吧。”
“他去幹什麽了?”時濛問。
李碧菡搖頭:“他走前沒說,可能是家裏的事,他很久沒去上班了。”
時濛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他這樣在家裏工作。
怕傅宣燎這麽睡着涼,時濛拿起一旁的棉被往他身上蓋。蓋的時候手指碰到他的下颚,不同尋常的熱度讓時濛愣住。
李碧菡見他發呆,問:“怎麽了?”
時濛攤平掌心,按在傅宣燎額頭上,然後摸摸自己的額頭,比對後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又發燒了。”
傅宣燎從小自诩身體強健,除了呼吸道有點陳年舊疾,平日裏連感冒都罕有,如今在不算長的一段時間內連續發燒,像個體質虛弱的小朋友,他自己都害臊得慌。
Advertisement
時濛将他搖醒,說要送他去醫院,他堅決不去。
好在家裏備了退燒藥,就着熱水吞服,放下杯子,傅宣燎看見時濛坐在旁邊看着他,問:“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傅宣燎自是要去。
時濛把病號安排在自己的房間,每隔半小時來量一次體溫,真把傅宣燎當小朋友照顧了。
雖說傅宣燎不是故意讓自己生病,但被這樣照顧……還挺受用。
只是時濛有時候太較真,想知道什麽,就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前兩天,你去上班了嗎?”時濛問。
傅宣燎不想讓時濛知道自己去了什麽地方,含糊道:“嗯。”
“你的父親叫你去的?”
“嗯。”
“他不知道你病了?”
“……不知道吧。”
“你自己也不知道嗎?”
“就這兩天忙了些,我也沒想到……”
沒想到淋雨着涼會發燒,過度疲勞導致的抵抗力低下也會。
對此時濛說:“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需要你總是圍着我轉。”
傅宣燎心頭一跳,以為時濛把這當成了“苦肉計”。
“我沒有……”
然而話沒說完,時濛就站起來就走。
氣呼呼的,連手上一勺沒動的甜品也一起帶走了。
到樓下,李碧菡還沒睡在織毛衣,看見時濛手上捧着的碗,問:“他不吃?”
時濛搖頭:“不給他吃。”
李碧菡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鬧別扭了?”
時濛還是搖頭。
“那就是……心疼他?”
時濛不搖頭也不點頭。
指了指單人沙發讓時濛坐,李碧菡泡了兩杯花茶端來,熱氣蒸騰氤氲,頓時有了幾分談心的氛圍。
原以為李碧菡會問他和傅宣燎之間的事,沒想她開口問的是:“以後打算就住在這兒了,還是另有安排?”
時濛怔了下,而後如實回答:“沒想好。”
“沒事,這個不急。”李碧菡溫聲道,“做個假設,如果現在我,或者宣燎,希望你回到楓城,你會答應嗎?”
話音落下良久,時濛都答不上來。
李碧菡對此早有預料,她笑着說:“正是因為知道你猶豫,知道你有心結,我們才不會逼你做出選擇,而是來到這裏陪伴你。”
“可是,我不想你們這樣。”時濛掙紮許久,才說,“你們會生病,會痛苦……會不幸。”
他習慣了被人虧待和無視,對接受這件事始終無法坦然适應。
他甚至覺得他們在一起就該是痛的,是不幸的。
李碧菡卻問他:“那你愛着他的時候,會痛苦嗎?”
時濛點頭。
“會覺得甜蜜嗎?”
時濛想了想,又點頭。
“那就對了。”李碧菡笑道,“會覺得痛苦,甚至痛苦比甜蜜還要多,但仍會為了那一點甜,甘願承受這份痛。”
“這一切你都曾經歷過,我們是一樣的。”
都在堅持自己認為對的事,愧疚,補償,付出愛和關懷。
處在感情漩渦中的人都逃不過這樣的痛,重要的是,換來的那點甜是否值得。
當時濛擡起頭,才發現面前溫婉美麗的女人眼中,再度盈滿了淚。
“外面人人都笑話我,說我幫時懷亦的情婦養了二十年兒子,卻對血脈相連兒子置之不理,我因此悔恨過,消極抵抗過,可事實證明,我還是幸運的。”
李碧菡不閃也不躲,就這樣直直看着他,“至少我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不再抱有僥幸。至少我認回了你,往後還有許多年時間可以對你好。”
“幸或不幸,并非天定,而是由你自己決定。”
自幼時起,就有人告訴時濛,你活該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活該被所有人讨厭,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沒有一個人、或者一段關系生來注定不幸。
時濛沉默了很久,久到桌上的半杯花茶都放涼,才開口道:“那,時沐呢?”
他想問的有很多——你還愛不愛他?想不想他?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失去了他,是不是為了填補內心的空缺?
思緒太雜,出口便只剩一個人名。
好在李碧菡懂他,當即便說:“如果他不知道那件事,他現在還是我的孩子。可他分明知道,連可能導致的後果都一清二楚,卻還是選擇隐瞞,甚至利用我以達成他險惡的目的。”
說的是偷畫并栽贓的事。提及晦暗過往,李碧菡深吸一口氣:“從他決定騙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孩子。”
她說得輕描淡寫,時濛卻無法想象從接受到完成這樣地動山搖的心理轉變,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勇氣。
她還為了他,把女兒送進監獄。
時濛垂低眼簾,低聲道:“不這樣……也沒關系。”
他承認恨過時沐,可是每當他想到這個人已經死了,那份恨突然很輕,然後慢慢飄起來,變成無處着落的浮萍。
所以他不介意李碧菡還惦記着他們,這是人之常情,他應該學會用正常人的方式看待。即便他其實是個缺慣了的人,無論什麽,都希望自己擁有的是獨一無二的一份。
可是李碧菡說:“怎麽辦,我現在只有你一個孩子了。”
她看到了他善良的本性,為此欣慰,更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歡欣。
“以後我會一直跟着你,還會叫你寶寶。寶寶吃飯啦,寶寶畫得真棒……寶寶長寶寶短的,把從前缺席的都補齊。”
李碧菡拉過時濛的一只手,握在柔軟的掌心,另一只手撫上他的側臉。
輕輕地,顫抖着,是自出生那日分別後,第一次這麽近。
她戴着母親濾鏡,也發自內心:“我的寶寶,怎麽這麽漂亮,這麽可愛。”
看到她落下眼淚,時濛頓時手足無措,慌亂之下喊了聲“媽”。
笑容同樣發自內心,李碧菡彎起唇,啞聲應道:“欸,媽媽在呢。”
沉睡的夜晚總是過得很快,睜開眼看見蒙蒙亮的天,傅宣燎腦袋裏好一陣反應,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皮膚沒那麽燙了,頭暈的症狀也有所緩解,傅宣燎坐起來想找水喝,扭頭便看見趴在床邊的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時濛的頭發又長了些,許是睡姿不當的原因,幾根軟綿綿的呆毛翹在頭頂。傅宣燎忍不住伸手去按,按下去又豎起來,再按一下還是如此,和時濛本人一樣,固執且有自己的脾氣。
被這麽一折騰,淺睡的人自是緩緩蘇醒。當惺忪睡眼對上滿含笑意的眼睛,時濛先是發呆,而後确認般地“哦”了一聲,說:“你醒了。”
傅宣燎被他一臉正經的犯傻逗笑,笑出聲,笑到岔氣咳嗽,即刻收獲時濛一枚眼刀。
喝完水喘勻了氣,時濛問:“還難受嗎?”
身體還有點酸軟乏力,傅宣燎将發燒的原因歸咎于昨天百忙之中回了趟公司,被老傅押着處理工作傷了元氣,仰面靠在床頭,嘆息道:“死不了。”
時濛記得這三個字,傅宣燎上回發燒的時候,也這麽說過。
後來他差點暈倒。
因此時濛格外警惕,又拿溫度計給傅宣燎測了體溫,甚至學電視劇裏擠了濕毛巾搭在傅宣燎腦門上。
做完這些剛直起身,就被傅宣燎拉住手腕。
“再睡一會兒吧。”傅宣燎拽他坐下,自己往邊上挪了挪,“就當陪我。”
當時濛意識到“陪睡”這個邏輯哪裏怪怪的,他已經陷入柔軟的床鋪,和傅宣燎并排躺在一起。
又是一個清晨,窗簾的縫隙中透進微微一點亮光,空氣靜悄悄地流淌。
傅宣燎卻偏要打破這份平靜,問:“還生氣嗎?”
時濛看着天花板:“沒生氣。”
“那……我還能繼續追你嗎?”
“等你好了,再說。”
想到先前那句“等你敲了再說”,傅宣燎笑了一聲:“學壞了,是不是隔壁那個臭小子教的你?”
時濛說:“不是。”
“行。”傅宣燎說,“饒他一命。”
過了一會兒,時濛開口:“我也有事情要問你。”
傅宣燎本就不困,聞言更是打起精神:“你問。”
好不容易等到時濛願意主動,傅宣燎在很短的時間內模拟了許多種可能,包括但不限于當年奪股權的事,《焰》的事,以及關于時沐的一切。
孰料他心如擂鼓地等了半天,緊張到唾沫都咽了幾波,時濛都沒有發問。
直到他以為時濛睡着了,舒了口氣,被子下面的手剛要去偷牽時濛的手,時濛忽然動了一下,翻身側過來,面向傅宣燎。
像是經過長久的思考,終于做下了坦誠面對的決定,時濛直視傅宣燎的眼睛:“去年生日,我許了三個願望。”
這個開頭讓人始料未及,傅宣燎回想當時,最清晰的便是時濛在雨中等他的場景。而他,因為不講道理的好勝心和自我綁架的愧疚,連蛋糕都沒為時濛準備。
可是時濛依然許下了三個願望,對着游樂園的冰淇淋,碗中的煮泡面,或者陡然落下又匆匆離去的暴雨。
一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別再恨我。”
二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愛我。”
三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像愛時沐那樣,愛我。”
相同的開頭,甚至連意義都重複的三個願望,卻是時濛全心全意愛着傅宣燎的一顆心。
人們都說先愛上的先輸,在時濛這裏等同于愛就要抛卻自尊,把自己丢在地上,任由別人踩進泥裏。
昨晚受到李碧菡的鼓勵,她說:“你介意的事,何不自己去問他?”
時濛思來想去,還是用了最丢臉也最蠢笨的方法,将過去剖開,連骨帶皮擺在傅宣燎面前,告訴他——我無可救藥,無法既往不咎。
縱然我死過一次,愛情這件事在我眼裏仍具有排他性,越是付出過真心,眼裏就越是容不得沙子。
旁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嫉妒中掙紮數年的時濛只想确認,傅宣燎究竟在透過他看時沐,還是真的愛上了他。
他不是不能接受別人對他的好,而是只能接受對名叫時濛的人的好,摻雜了其他內容的,都不可以。
而傅宣燎給他的答複裏,也有不可以。
唯恐他又躲避,傅宣燎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壓在時濛身上,讓他無處可逃,讓他繼續看着自己。
然後逐一回答:“可以,可以,不可以。”
聽到“不”字的瞬間,時濛睜大了眼睛,接下來的解釋,又讓他重歸平靜。
一是——
“本來就不該恨你。”
二是——
“我愛你。”
三是——
“非要找個參照物的話,愛你可以超過愛我自己的生命。”
即便已經看到了證明,時濛卻直到聽見他親口說出來,才真正覺得飽受震蕩的心落回原地。
時濛又确認了一遍:“真的?”
傅宣燎點頭:“真的,當年弄錯了,其實我一直都……”
時濛豎起手指按在傅宣燎唇上,剩下的話語霎時沒了聲音。好像只要那一句斬釘截鐵的“真的”作為肯定,他就可以什麽都信。
“噓——”時濛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擠出半顆生理的眼淚,“我困了。”
如同在最興奮的時刻被迎頭澆了盆冷水,攢了滿肚子話沒講完的傅宣燎懵在那裏,直到時濛挪開手,才一臉不可置信地問:“就、就困了?”
被籠在身下的時濛翻了個身,同時默念到一百,心說能撐着胳膊這麽久沒倒下,看來恢複得不錯。
“嗯。”嘴上卻說,“我的床,你要霸占多久?”
“那當然是……越久越好。”
如同開啓了某種自我保護機制,經年的痛苦暫時被掩埋進地底,上面覆了一層瀝青,防腐防潮,再大的雨也滲不進去。
接受帶有甜味的東西,也不怕被蛀壞,不需要強詞奪理。
手臂從背後圈上來、環在腰間的時候,忙活一夜的時濛已經快睡着了。
他聽見傅宣燎略顯哀怨的聲音:“那今年生日,你許了什麽願望?”
時濛又打了個哈欠,嘟哝道:“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