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後來,畫展還是沒去成,因為潘家偉臨時接了個項目,要跟導師去外地。
電話裏的潘家偉快要哭出來了,電話外聽說這事的傅宣燎卻笑得開懷,被突然轉身的時濛逮個正着,忙垮下嘴角,輕咳一聲:“既然票都買了,那……我們倆去?”
傅宣燎最終如願以償地去了。
不過是當司機。
時濛邀請了李碧菡一起,傅宣燎到現場補了張票,保镖似的跟在後面,只能趁李碧菡不留神悄悄碰一下時濛的手,說句“這幅沒你畫得好”之類的悄悄話,還被時濛用看流氓的眼神瞪,好不委屈。
逛到下午開車回去,路上說起衛良骥邀請的跨年晚宴,李碧菡看了看時間,笑着說:“現在過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下車剛走進院子,時濛就被某人故技重施拽到廊下。
“真要去?”傅宣燎難以置信地問。
時濛說:“趕得上就去。”
傅宣燎又急了:“那家夥一看就對你不懷好意。”
“他欣賞我的畫。”
“那幹嗎總是盯着你人看?”
“明明是你總是盯着我。”
“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盯你?”
“……”
無言之餘,時濛甚至覺得這段對話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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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宣燎還振振有詞:“喜歡你才總是盯你看,我表過白的,和那些不表态就想跟你搞暧昧的老男人不一樣。”
想到傅宣燎常挂在嘴邊的那三個字,時濛臉頰一熱,更說不出話了。
兩人曾是契約床伴的關系,對對方的身體比對自己的還熟悉,卻是初次觸碰對方的心,初次談及感情。
如同第一次談戀愛的毛頭小夥,傅宣燎後知後覺地害起臊來,然而遁逃丢面子,只好硬着頭皮:“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時濛垂着眼看地面,半晌才悶聲開口:“你才不講道理。”
剛要問問時濛自己哪裏不講道理,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進屋的李碧菡走了出來。
看見站在廊下的二人,她握着手機上前,臉色凝重。
“晚宴怕是去不成了。”她對時濛說,“時懷亦出了車禍,情況不大好,我們得回去看看。”
一行人趕到醫院時已是晚上八點。
夜晚的楓城萬家燈火,醫院雖也亮如白晝,卻摻着一絲冷氣,地板倒映着慘白的燈光,長長的走道裏回蕩着突兀的腳步聲。
剛下電梯,時懷亦的助理就迎了上來,邊引着衆人往重症監護室去,邊交代詳細情況。
說來并不複雜,時懷亦乘車去市郊某工地視察,因為時間緊張車速較快,路遇酒駕奔逃的司機闖紅燈,是兩輛急速行駛的車相撞引發的事故。
據說那酒駕司機沒系安全帶,當場就沒了氣。時懷亦坐在後排,加之司機剎車轉向還算及時,車身側面迎接撞擊,即便如此,被擡進醫院時仍頭破血流,至今昏迷不醒。
經過搶救,如今暫時脫離生命危險。這個時間重症監護室不開放探視,衆人只能在外面隔着玻璃牆遠遠看一眼。
時濛與時懷亦感情并不深厚,對他為保全自己知情不報的事也無法諒解,看見這個平日裏八面威風的“楓城大人物”如今安靜地躺在那裏,戴着氧氣罩,腦袋包着厚厚的紗布,蒼白得仿佛一具屍體,也只生出些微的憐憫,就像自己躺在病床上時他對自己一樣。
倒是李碧菡很難無動于衷,畢竟那是她孩子的父親,和她家人般生活在一起數十年的人。
離開重症監護室,李碧菡長舒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時濛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順勢拍了拍時濛的手背,似在告訴他,媽媽沒事。
母子倆腳步緩慢地走在醫院冷清的走道上,李碧菡的語速也很慢:“這個人啊,真叫人傷腦筋,還是夫妻的時候他就成天給我出難題,一會兒外面有別的女人,一會兒帶個孩子回來,一次一次打碎我重新修補好的鏡子,讓站在鏡子前的我,連自己都看不分明。”
時濛知道她其實很讨厭一次又一次選擇原諒的自己,也知道她作為母親的難處,所以從不聽信外面的風言風語。
能為了孩子忍耐,也能為了孩子決絕離開,任由那面鏡子碎在原地,李碧菡的堅強是世上大多數人不能企及。
可惜時濛不擅安慰人,想了半天,只說:“不怪您。”
“是啊,不怪我。”李碧菡卻因這三個字,自疲憊中擠出笑容,苦中作樂道,“要怪也只能怪,二十二歲的李碧菡挑男人只看臉,太膚淺。”
這話不像是對兒子說的,反倒像對認識多年的好友。
時濛卻很适應這樣的相處模式,認真思考了下,總結道:“容顏易老。”
恰逢零點,遠處鐘樓敲響,預示着新的一年到來。
李碧菡忽地嘆了口氣:“是啊,又老了一歲。”
這回輪到時濛勸她:“每年都是一段新的旅程。”
扭頭望去,傅宣燎正守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見他回頭,便露出微笑。
礙于長輩在場,他只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句什麽,時濛假裝沒聽懂,轉回去,繼續向前走。
然後也彎起唇角,在心裏默默地說,新年快樂。
時懷亦車禍重傷入院的消息,新年的第二天就傳遍楓城的大街小巷。
如今時家沒了主心骨,李碧菡不得不替時濛出面,幫忙安排各項事宜。
時濛自是不能袖手旁觀,他在附近的酒店住下,白天李碧菡在公司處理公事,時濛就抱着小小本本在外面畫畫,時間久了,集團上下都曉得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孩是時懷亦唯一的兒子。
對于外界的聲音,時濛向來不聞不問,只在感受到來自集團員工們過分殷勤的招待後,減少了跟去公司的次數,多出的時間去找江雪,或者去馬老師家坐一坐。
最近時濛的生活重心放在年後的人像畫決賽上,兩人讨論了幾個來回,都沒能把出賽的題材選定。
“還畫媽媽,不行嗎?”時濛問。
馬老師戴上老花鏡,翻開比賽章程指給時濛看:“上面規定,初賽和決賽不可以畫同樣的主題。”
這讓時濛犯了難。他本就不擅長人像繪畫,自己不願意畫的人更是無法下筆,可決賽迫在眉睫,除了李碧菡,還能畫誰呢?
帶着這樣的難題,時濛連午飯都沒吃好。
回去的路上,傅宣燎下車給他買了份糖炒栗子,開口的那種,很容易剝開。時濛接過去慢吞吞往嘴裏塞,吃着吃着沒了動靜,扭頭一看,竟是阖眼睡了過去。
後來是被傅宣燎叫醒,本來懶得動彈想裝睡到底,孰料傅宣燎使出殺手锏,湊到耳邊說:“再不睜眼我就抱你下去。”
時濛在慌亂中還要扮演剛醒,慢吞吞對上傅宣燎含着笑意的眼睛,無端生出些起床氣。
“幹嗎呀?”他望向外面,覺得這地方似曾相識,“這是哪裏啊?”
傅宣燎被時濛無意識的撒嬌弄得心跳都快了幾分,好不容易克制住在這裏吻他的沖動,拉着他的手帶他下車,溫聲道:“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進到酒店模樣的建築內部,看見熟悉的裝飾吊頂和桌椅擺放,時濛才想起,這裏是當初拍賣《焰》的場地。
一起湧入腦海的,還有當時周圍的冷嘲熱諷,以及自己的畫被署上別人的名的痛。
幾乎是下意識想逃離,可時濛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抓着手腕拉了回來。
“相信我。”傅宣燎說,“我不會傷害你。”
即便他這樣說,時濛仍然畏懼。
此處正在舉行一場與美術有關的宴會,舞臺的大屏幕上出現一幅幅畫作,許多圈內的畫師和鑒賞家圍坐在一起欣賞、點評,時濛只在旁邊聽着,不敢加入,就算有人認出他過來敬酒,他也不知該作何表情。
何況他們說的話,時濛一句也聽不懂。
先是一位有過幾面之緣的鑒賞家,笑容和藹:“當時我就說,你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誰也不想碰上那種事。”再是某位畫界前輩,寬容豁達,“好在一切已經水落石出,今後好好創作,讓不愉快随風而去吧。”
還有素未謀面的媒體人員,懷着打探的目的:“請問時先生您這次來到這裏,是為了親自為自己的畫作正名嗎?”
被傅宣燎攔了下來。
帶着一頭霧水的時濛往場邊去,找了處人群稀疏的地方讓他坐下,傅宣燎指向舞臺:“看,開始了。”
時濛懵懂地擡頭望去,只見一道光倏然亮起,打在屏幕之上。
而屏幕正中,正是那幅出自他手、如今已不見蹤跡的《焰》。
後來發生的事,時濛都記不太清。
只記得好像做了個夢,有人将他的畫的照片展出,并根據權威鑒定師出具的鑒定結果,更正了該畫作的作者姓名。
醒來後時濛不信,看見畫的下方赫然署了“時濛”的名,聲音和畫面通過感官傳遞到心髒,引起震耳欲聾的跳動,才有了一些實感。
臺上面熟的主持人在為主辦方曾經弄錯畫作的作者表示歉意,然後再隆重介紹這幅出自新生代畫手時濛的匠心與靈氣并存的作品。
他的每一筆沉浸,每一根線條傾注的心血和感情,都被看到,都得到認可。
那麽多溢美之詞落入時濛耳中,所有掌聲和贊揚為他響起,恍惚間,時濛又回到那個為他鑄造的夢境。
不同的是,這次的美夢,永遠不會醒。
宴會結束,喧嚣散場,時濛走在通往外面的走道上,忽然歪了下身體。
被傅宣燎眼疾手快地扶住,皺眉道:“讓你少喝點。”
時濛扯開嘴角,眯起眼睛:“我高興。”
千金難買小蘑菇高興,傅宣燎便随他去,心想等下說不定有驚喜。
等車行駛在路上,才發現想多了。時濛醉歸醉,神智卻還清醒,甚至還有力氣掏出小本本,畫了幅還原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鐘樓夜景。
他把畫舉到傅宣燎面前,問:“好不好看?”
傅宣燎說好看,他不信,又問:“真的?”
“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別人。”
“我就問你。”
“好。”
傅宣燎應了一聲,把車停在路邊,把本子接過來在閱讀燈下細細打量,然後由衷地說:“很棒,比當年畫室的老師畫的都要好。”
時濛還是懷疑他的鑒賞水平:“可是,你只學了不到一周。”
“那又怎麽樣,好壞我還能分不清?”傅宣燎指了幾處,“看這幾根線條,沒個十幾二十年的勤學苦練,怎麽畫得出來?你這些年有多用心多努力,我都看在眼裏。”
“你想想,剛才那些人每幅畫都會鼓掌嗎?還不是因為你畫得好,特別的好,不然他們正眼都不樂意瞧。”
話音落下,車內一時安靜。
接着,時濛在寂靜深處,擡手抹了下眼睛。
把傅宣燎吓得不輕,以為自己哪裏說錯,想哄又不知該從哪裏哄起,只好抽了紙巾,扮了時濛的下巴讓他轉過來,輕輕為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說:“我錯了,你別哭。”
笨拙得連家貓都不如。
時濛罵不出口,心裏百轉千回,啓唇唯餘一句:“你好煩。”
傅宣燎一愣:“我、哪裏煩?”
時濛不想說,他就追着問,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仿佛只要時濛說了,他就能原地改正。
被追問得沒辦法,時濛只好說:“總是随便道歉認錯。”
明明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的錯。
“這也不算……”傅宣燎說到一半改口,“行,我改。還有嗎?”
當然有。
可是時濛搖頭,是不打算告訴他的意思。
時濛流着淚,在心裏默念,你好煩啊。
總是在我接受了自己很渺小的現實之後,又告訴我——你很棒,也很偉大。
你渺小的心願在我眼裏,是比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很久以前,時濛以為自己喪失了哭的能力。
現在他才知道,哭這件事也需要天時地利。從前面對命運不公,面對千夫所指,他可以堅強到冷漠以對,因為他孤軍奮戰,流淚也沒人看見。
而現在,他才敢袒露自己的脆弱和委屈,這是不同于心死神滅時的痛快發洩,而是一種因為被珍惜着,疼愛着,有人會痛他之所痛,才會流下的淚。
是故作堅強那麽久,終于甘心示弱的淚。
見時濛的淚非但沒止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傅宣燎徹底慌了神,丢掉紙巾用手去揩,湊上去用唇去堵,眼淚流進嘴裏,鹹中帶着苦澀。
他好像明白了時濛為什麽哭,卻依然不知該如何安撫,只好側過身,手忙腳亂地将時濛摟進懷裏。
時濛亦回抱住他,手指陷入肩背繃緊的肌肉裏,抱得很緊。
曾經徘徊在許多個命運的岔路口,時濛頑強掙紮,也企盼有誰來将他拯救。
如今等到了,他又怕握不住,怕一個不留神,又讓他溜走。
稍稍喘勻呼吸,時濛仗着酒給的勇氣問:“你會走嗎?”
“要是你走了,我怎麽辦?”
“等你發現不該是我,怎麽辦,後悔了,怎麽辦?”
倉促地問了一連串,先得到的回應竟是一句迷信。
傅宣燎粗聲道:“大好的日子,不準說這種晦氣話。”
接着,他狠狠心推開時濛,讓他與自己面對面。
“不是你,還能是誰?”傅宣燎說着,睜大已經泛紅的眼睛,“你看,一直是你,從開始到現在,只有你。”
他用每一個行動驗證說過的話,時濛也确實在他眼裏看見了自己。
滿滿的,都是名叫時濛的自己。
兩人對視良久,待時濛喘息平複,情緒逐漸穩定,傅宣燎呼出一口氣:“等回去,慢慢說給你聽。”
“雖然你可能不信,但是我一定要說給你聽。”
時濛這回沒說“不”,而是閉了閉眼睛,擠出最後兩滴淚水,任由脫力癱軟的身體落回面前的人懷裏。
再次将時濛抱住,傅宣燎貼在他耳邊:“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以後你也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又得寸進尺,借打商量的名義引他道出真心。
可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
因為聽見溫柔話語的同時,時濛還捕捉到另一個聲音。
他擡手按住心髒,感受掌心之下破土而出的震顫。
是低入塵埃,也能開出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