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來到浔城之前,傅宣燎去時家走了一趟。
白天時思卉主謀的案子開庭審理,被害人自是沒到現場。幸而檢方負責,被害人家屬也就是李碧菡還請了律師協助,庭審過程很順利,當庭宣判的結果也與預期相符。
時思卉沒再提起上訴,她戴着手铐背對觀衆席,離場的時候也沒有轉頭往這邊看一眼。
傅宣燎知道李碧菡哭了,為了給兒子公道把女兒送進監獄,這種事不是一般的母親能承受的。
散場後,他主動送李碧菡回家,車上同她說起打算去浔城找時濛的事,雖未得到贊同,卻也沒遭到反對。
“濛濛離開楓城,應該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既然他已經查到時濛的去向,李碧菡自知阻止不了他,只說,“我這個當母親的太失敗,也不知他現在對你是何種感情。可我終歸是個母親,只希望孩子過得好,拜托你對他若是真心,就依着他點,別再讓他難過,若還有哪怕一絲猶豫,都不要再去擾亂他的心。”
傅宣燎鄭重應下。
到了時家,經得允許,傅宣燎和阿姨上樓去時濛的房間,看看有什麽可以給他帶過去。
剛進屋,就聽到樓下傳來吵嚷聲。
原是時懷亦回來了,近期他被離婚官司弄得焦頭爛額,聽說時思卉被判了刑更是火冒三丈,回到家就同李碧菡吵了起來。
“思卉坐牢了,這下你滿意了?要不是你非要把濛濛的股份拿走,哪來這麽多事?”
“我承認有做錯,可是時懷亦,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要不是當年你……”
“當年你也是接受了的,現在翻舊賬?”
“事情弄到如今的地步,你真的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哼,濛濛也是不懂事,自己的親姐姐都不放過,但凡他不配合檢方或者說點好話……”
“他憑什麽替傷害他的人說好話?”傅宣燎從樓上下來,“一切按法律程序辦事,還請您不要妨礙司法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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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沒想到家中有外人在,時懷亦先是一愣,繼而笑道:“你們現在一個個道貌岸然的,聯合起來對付我,是不是忘了把濛濛推向絕境,也有你們的功勞?”
一句話就将傅宣燎堵得啞口無言。
臨走前,傅宣燎上到頂層閣樓,在時濛常坐的窗臺邊站了一陣。
家裏阿姨走進來,拜托他帶些吃的給時濛:“和夫人一起準備的,都是二少爺愛吃的。”
傅宣燎接過紙袋,低低應了一聲。
阿姨沒着急走,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閣樓的窗臺。
“以前每個周六,二少爺都會坐在這裏。”她微笑着說,“嘴上說着不是在等人,眼神一直往外瞟,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根據阿姨的描述,傅宣燎眼前浮現時濛坐在窗臺邊,腦袋抵着玻璃窗的畫面。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豎起耳朵留心外面的每一絲動靜,尤其當聽到汽車駛近的聲音,他便立刻直起脖子朝道路盡頭看,如果出現的是那輛熟悉的車,一雙漂亮的眼睛便會倏然亮起。
在一切塵埃落定的當下,這份錯失更令人心生酸楚。
似是看出傅宣燎的痛苦,阿姨溫聲道:“二少爺算是我看着長大的,他對你的感情也不是一天兩天積攢起來的,如果還有遺憾,與其後悔懊惱,不如付諸行動。畢竟時間過得那麽快,轉眼又是秋天了。”
傅宣燎便打起精神,動身前往浔城。
路上接到電話,聽說他已經出發了,高樂成咋舌道:“不是白天還在法院?這麽趕的嗎?”
“嗯。”傅宣燎說,“時間寶貴。”
對此高樂成不發表意見,只提出一個要求:“你家冰美人要是問起來,你別把鍋甩我頭上,他的行蹤江雪可一個字都沒告訴我。”
傅宣燎覺得他多此一問:“我自己大費周章查到的,憑什麽把功勞算你倆頭上?”
他巴不得時濛知道他做了多少,這些都是他愛着時濛的證明。
“嘿,覺悟可以啊。”高樂成笑道,“那我就祝咱們傅總此行順利,抱得美人歸!”
抱得美人不敢想,能見上一面都算走運。
眼看距離周六還有不到五十分鐘,傅宣燎有些心急地又敲了下門,聲音卻全無底氣:“還繼續睡嗎?如果不睡的話……”
來的路上傅宣燎風風火火,等到地方,清晰地知道時濛就在一門之隔的那一邊,心裏反而萌生膽怯。
他想說如果不睡的話我陪你,怕吓着時濛,臨到嘴邊還是換成了:“如果不睡的話,出來看星星。”
秋日的藍天一碧如洗,夜空也璀璨明淨,寥落幾顆星眨着眼睛,似在遠方遙望地球上這個小小角落裏的兩個人。
可惜,回應傅宣燎的是遠去的腳步聲,以及樓上熄滅的燈。
仰頭盯了半晌,确定時濛睡下了,傅宣燎輕嘆一口氣。
雖然意料之中,但難免有些失落。
看着黑暗的窗口,他用很低的聲音說:“好好睡吧,不要做噩夢了。”
後半夜時濛睡得還算安穩,睜眼天已大亮,刷牙時他看着鏡子裏頭發亂翹的自己,開始回想昨晚是不是做了個夢。
他夢到那個人來了,說來陪他過周六。
這太過離奇,那個人明明恨極了周六,從來沒有主動過。
時濛下樓烤了兩片面包,就着牛肉幹和牛奶對付完早餐,披上外套推開門。
沒人,時濛松了口氣。
站在門口,仿佛受到某種指引,他仰頭看天,被光芒刺得眯起眼睛。
什麽都看不到了。
因為太陽出來了,星星只能躲起來。
上午時濛照例出門采購。
附近就有生活超市,菜品不算齊全,勝在新鮮,這是搬來之前江雪就打聽好了的,讓他買菜可以就近去那邊。
十分鐘腳程,進超市的時候正看到一群上年紀的叔叔阿姨在排隊購買打折豬肉。
時濛只是經過,和隊伍中的鄰居阿姨打了個招呼,就被拽着胳膊拉進隊伍裏。
“便宜好幾塊呢,不買血虧。”姓潘的阿姨說,“不會燒菜就剁肉餡做包子,總比你成天吃面包強。”
前後的幾位面熟的大爺大媽紛紛點頭附和。
低頭看購物籃裏的切片面包,時濛抿抿唇,既來之則安之,在隊伍裏站定。
潘阿姨是住在隔壁的鄰居,為人熱情爽快,時濛剛搬來的時候她就端着自家新出爐的大肉包,敲門表示了歡迎。
江雪這處房子果真是用來養老的,周邊住的多是中老年。拿着退休金養老的日子輕松又簡單,無非白天吃飯洗衣,晚上跳廣場舞下棋。
慢節奏的悠閑生活讓時濛也跟着慢了下來,直接體現在他願意花時間買打折商品了,放在從前這種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做。
隊伍移動緩慢,時濛便掏出口袋裏的本子和筆,用左手做速寫練習。
潘阿姨湊過來看,他不甚習慣地扭身避開,就聽一陣清脆的笑聲:“畫得不是蠻好嘛,幹嗎躲躲藏藏不給看呀?”
時濛不好解釋自己的古怪習性,含糊地回答:“左手不習慣。”
“說起來,你的右手怎麽啦?”潘阿姨便順勢問起好奇的事,“怎麽受的傷呀?”
冷不丁提到右手的傷,時濛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寒噤。
他讨厭下雨天,極度不願回憶那天的種種,因此并沒有正面回應,只說是跌跟頭摔的。
“骨折了?”潘阿姨瞧着他手上的繃帶,眉頭都皺了起來,“畫畫的手金貴着呢,以後千萬要小心啊。”
這句提醒,讓時濛想起住在傅家的幾個月,那個名叫蔣蓉的溫柔女人也憐惜他畫畫的手,不讓他拿銳器幹重活,見他被貓咬傷,就讓他立刻去打疫苗。
事實上時濛并不在意這些,他畫畫是因為喜歡,至于畫得好不好,能帶來多少所謂的價值,從來不是外人說了算。
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右手能夠恢複到從前的狀态。
既然活着,總要找點事情将過剩的時間填滿。
回到住處,江雪打來電話問中午吃什麽,看着排隊四十分鐘搶來的一塊豬五花,時濛說:“餃子。”
“你的手還能包餃子?”江雪大驚小怪,“還是放冰箱先,等我給你買臺絞肉機寄過去。”
“我在網上買了。”時濛說,“一會兒該到了。”
對此江雪甚感欣慰:“學得挺快嘛,之前我還以為你這個原始人接受不了線上購物呢。”
把豬肉放在案板上,調整到一個弧度優美的角度,時濛又有了把它畫下來的欲望。
“很方便,能接受。”他告訴江雪,“我還買了個新畫架,實木的,很大。”
“多大?當心進不了門。”
時濛想了想:“應該沒我大。我能進門。”
江雪在電話裏笑岔了氣,說沒見過拿自己當參照物跟畫架比大小的。
末了提醒他:“下午去醫院複查別忘了。”
“嗯。”
“如果,我說如果,有奇怪的人跟蹤你,不要害怕,直接報警。”
時濛沒問“奇怪的人”具體指誰,不過今天去超市和回來的路上,他的确有被人跟着的感覺,連身後的腳步聲都能聽見。礙于潘阿姨和他一起,不想吓着老人家,他沒有回頭察看,也沒有撥打報警電話。
下午出門只有他一個人,便沒了顧慮。
從屋裏出來,順着人行道走到街邊,拐個彎就是公交站臺。四周無人的時候,時濛突然停下腳步,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去。
與那人四目交接的瞬間,時濛有些意外于自己并沒有感到太多意外。
倒是對方,直接愣在那裏,表情很是精彩,半晌才快步上前:“吓到你了?”
被吓到的分明是他。
時濛不想說話,确認完畢便扭身繼續往前走。
到公交站臺站定,那人似乎緩了過來,并把時濛的态度當成了默認,非但行事不再遮掩,還盡量輕松地同時濛搭話。
“午餐吃了什麽?看到你買肉了,準備包餃子嗎?”
“我今天在附近的一家餐館點了份便當,味道還不錯。”
“今天周六,有想去的地方嗎?”
聽到“周六”這個關鍵詞,時濛才有了點反應。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想,原來昨晚不是夢。
而這類似回應的反應,如同一支強心劑,讓傅宣燎備受鼓舞。
至少時濛沒有對他的出現表現出抗拒。
約莫十分鐘後,21路公交車停靠站臺,傅宣燎跟着時濛上了車,好在手機還有電,可以掃碼支付車費。
從小到大坐公交車的次數屈指可數,傅宣燎待在全是人的車上很不習慣,先是被突然起步的車弄得身體前栽差點摔倒,接着又被車裏的味道熏得臉色都黑了幾分。
不過到底沒發作,時濛找到了座位,傅宣燎便站在時濛身旁的走道上。
問去哪裏,時濛還是沒應。他歪着腦袋看向窗外,腮幫子微鼓,不像故意不應,反而像是因為坐得不舒服沒心情理人。
倒是顯露幾分從前的脾性。
熟悉的模樣令傅宣燎心中柔軟,他想,小蘑菇分明簡單明了不屑掩飾,這算哪門子橫行霸道陰晴不定。
還好,他還有很多時間去慢慢了解,慢慢用晴天的回憶代替連綿的陰雨。
何其幸運。
一只手拉頭頂的吊環,另一只手撐椅背,傅宣燎微微彎下腰,形成一個将時濛包圍起來的姿勢。
“回去我們可以打車,會舒服些。”傅宣燎低頭和時濛打商量,說悄悄話似的溫聲道,“或者以後坐我的車出門,你開也行。”
不過今天周六,一切聽你安排。
以後就算不是周六,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依照時濛的脾氣,就算聽出了潛臺詞,也懶得理。
這趟公交車屬于城際交接班次,中途還要轉一趟車,方可抵達目的地。
下車後,看到醫院的招牌,傅宣燎才明白時濛出門是為了什麽。
醫院普通科室周末只留一兩名值班醫師,挂號後時濛等了二十分鐘才進到診室裏,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
傅宣燎迎上去:“醫生怎麽說?不用拍個片看看嗎?”
時濛不說話,只低頭盯着右手看,時而屈起掌指關節,似在嘗試某種康複鍛煉。
傅宣燎問:“是在複健嗎?”他急于補償,急于讓時濛好起來,又不得其法,“等我聯系看看這邊有沒有更專業的醫師,到時候再開始也不遲。”
時濛輕飄飄撇開視線,态度不置可否,卻仍像是沒聽進去。
回去還是坐公交車。
這回兩人都有座位,并排連座,傅宣燎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看着時濛艱難地活動右手,彎曲,伸展,再重複,簡單的動作讓他出了滿頭的汗,痛得唇色煞白。
傅宣燎見了心疼又着急,怕他一直練傷了自己,從口袋裏掏出昨天路上買的潤喉糖,問他要不要吃點休息一下。
原以為時濛還是不會理他,沒想時濛竟擡手,從他手心裏拿走一顆。
還沒來得及高興,傅宣燎發現時濛拿走了,卻沒有拆開包裝。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尚且不能做大動作的右手,把糖捏在左手心裏,輕輕握成拳。
後知後覺意識到時濛的手不方便,傅宣燎立刻幫他拆了一顆。
時濛卻沒再接,別過頭看向窗外,握拳的手小幅度抖動,不知是因為體力不支,還是因為公交車駛過颠簸路面,令身體也跟着微顫。
秋天晝短夜長,出門時太陽高懸,回到出發的站臺時,霞光已鋪了滿天。
但很快,快到不過從站臺走到河灘邊的功夫,夕陽就收斂了大半光芒,四周暗了下來。
時濛走在前面,腳步聲很輕,夾雜着流水的細微響動。
他依舊雙手插兜,背影修長,影子更長,透着一種莫名的倔強。
莫名讓傅宣燎驚覺,自己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哪怕一切都比他想象中順利,時濛沒有生氣,沒有抵抗,甚至沒有趕他走。
可這并不等于接受。
他們之間的關系從開始就是畸形的,後來錯位的事一件連着一件,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塌就是整片,哪是一句對不起,或是一場一廂情願的付出、自作聰明的接近,就能輕松扶回正軌的?
時濛受的傷那樣深,他卻不能替時濛痛,就算他可以替,時濛也不需要。
因為……
就在這個時候,在前面走着的時濛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隔着五米有餘的距離,他終于開口,對傅宣燎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你确認完了嗎?”
“……什麽?”
“你不是來确認,我能不能畫畫了嗎?”
時濛将纏了繃帶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展示給傅宣燎看,連帶着手心裏已經化開的糖,黏得讓人惡心。
“是的,不能畫了。”聲音卻很冷靜,猶如宣讀給自己的判決書,“非但不能畫畫,還不能開車,連拆塑料包裝都不行。”
傅宣燎喉嚨發緊:“我不是……”
他想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來确認這些。
今天周六,我只是想陪你。
時濛并不給他反駁的機會。
“滿意了吧?”似要一口氣把今天沒說的份都補上,時濛喘息微急,自問自答道,“應該滿意了吧。”
一句音調低下去的話語,就讓剛才還軟着的心被冰雪封鎖,連帶着僅存的一絲僥幸。
傅宣燎感覺到它在急速下墜,而後轟然一聲,發出碎裂般的嗡鳴。
因為,他們一直是敵對的關系。
敵人之間,沒有信任,只論輸贏。
而時濛受了傷,丢了心,已經舉起白旗,将自尊碾成粉撒進海裏。
他自然将傅宣燎追到面前的舉動,視作一場勝利者的狂歡。
他以為傅宣燎是來看他的笑話,根本不相信傅宣燎對他抱有善意和憐惜。
現在不信,以後也不信。
所以無論傅宣燎做什麽都是徒勞,時濛只會說“不需要”,還有:“你贏了,放過我吧。”
分明聽到了這樣的話,此刻的傅宣燎卻覺得自己才是失敗者。
失敗到哪怕舉手投降,哪怕捧上一顆真心,虔誠地表明心跡,時濛也只會恍若未聞,全不當真。
他才是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輸得慘烈又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