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晚,時濛真做了個夢。
他夢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被蒙住,什麽都看不見。
視線以外的其他感官在黑暗中變得敏銳,他聽見腳步聲走近的聲音,旋即感受到右手傳來的鑽心刺痛。
他想逃跑,可是手腳被縛動彈不得,他想呼救,可是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痛到清醒過來,舉起右手,發現正如夢裏那樣使不上力,連筆都拿不穩。躲閃不及的恐懼遲滞地蔓延開來,迅速擴大成可以量化的傷口,時濛睜大眼睛看着,呼哧呼哧地喘氣,宛如走到絕境又經人提醒前面是死路,他卻偏要垂死掙紮向前走。
用來畫畫的手受了傷,怎麽可能無動于衷?
僞裝出來的雲淡風輕不止是為了給別人看,更是為了蒙蔽自己。
時濛把臉埋進裹着繃帶的掌心裏,一面唾棄自己落得如此下場還能茍且偷生,一面勸自己既然活了下來,為何不得過且過地活下去。
反正都是欺騙,怎樣都沒區別。
早上起床,時濛來到樓下,和昨天一樣烤了兩片面包,用左手慢吞吞煎了個雞蛋,加一片生菜在裏面,咬下去的時候便嘗不出焦糊味了。
吃完臉色好了些,身體也不再發抖,像是低血糖得到緩解,他又有了活着的理由。
昨天的肉包完餃子之後還剩下一些,絞肉機弄成肉絲剛好夠炒一頓,時濛打算去買些配菜。
打開院門前,時濛隔着鐵栅欄左右張望,清晨的街上人煙稀少,幾位早起的老人在路邊的空地上打太極,一切寧靜如常。
浔城比楓城地處偏北,秋天都要冷上幾分。經過街邊熱氣騰騰的早餐鋪,時濛看着袅袅白煙升起,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大衣,被熱情的老板娘招呼,稍加猶豫後還是走了進去,要了杯豆漿。
店面不大,三五名客人在裏頭就餐,桌上多擺着包子面條。
老板娘剛給一桌把馄饨端過去,邊往收銀臺走邊在圍裙上擦手:“不來點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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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濛搖頭:“吃過了。”
老板娘了然,将煨在爐上的水壺提起,熟練地抄過一個紙杯,壺身歪斜,冒着熱氣的豆漿自壺嘴灌入杯中,直到米黃色的液體漫近杯沿,蓋上蓋,裝袋,再塞一根吸管。
遞過袋子的時候,老板娘臉上仍帶着親切的笑:“我聽潘嬸說,你會畫畫呀?”
時濛素來不擅與人交流,手心握到暖乎乎的東西先是一愣,反應慢了一拍就被對方當成了默認。
看着不過四十來歲的老板娘長了張圓臉,笑起來兩個酒窩,無端地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擡手指了指面積不大的店鋪裏空着的那面白牆:“這店面打算翻修,正愁這面牆太空,咱們全家都不懂審美,不如你給我們設計設計,畫幅畫挂這兒?”
從超市回去的路上接到江雪的電話,時濛把這事同她說了。
“人家拜托你,你就答應了?”
“嗯。”
“談酬勞了嗎?”
時濛報了個數。
江雪用翻白眼的語氣說:“他們肯定不知道,你的畫在拍賣會上都是七位數起。”
“沒關系。”時濛說,“我現在畫得沒有從前好了。”
廢了手的畫者,如同斷腿的田徑選手,再多的抱負也沒了用武之地。電話那頭沉默片刻,說:“只要還想畫就行,接點沒什麽壓力的活兒也好,就當複健了。”
時濛知道江雪常給他打電話是為了确認他安全無虞,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時有表現過輕生傾向。
他只能說:“雪姐,我在這裏一切都好,不用擔心。”
江雪裝作沒聽懂他的話:“我現在不是擔心你,是擔心那個誰沒臉沒皮纏着你。”
思及昨天的種種,尤其是傍晚的短暫對話,一張失魂落魄的面孔倏然出現在腦海中。
時濛垂眼看地面:“他走了。”
“……真的?”
“嗯。”
“你跟他打過照面了?”
“嗯。”
“話說在前面,你的行蹤不是我和高樂成透露的,是他自己查的。”
“嗯,我知道。”
像是覺得不可思議,江雪又問:“聽高樂成描述,他去的時候挺堅定的……你真報警了?”
“沒有。”時濛回答。
知道他不願提起,江雪也不多問,話題轉向了別的:“不過我聽說他去之前和你生母見面了,還去了趟時家,這家夥大老遠跑一趟竟然什麽都沒給你捎帶?”
懷揣着疑問,時濛回到住處後在院子裏轉了兩圈,窗臺前,栅欄邊,石桌石凳下,連臨時用磚頭砌的花圃旁都仔細查看過,什麽都沒有。
想着昨天那人也兩手空空,時濛沒多想,只當他心血來潮随便跑一趟。
畢竟今天已經是周日了。
中午做了個青椒炒肉,左手不便放多了鹽,不過很下飯,時濛多吃了半碗。
下午過了午睡點,隔壁潘阿姨來敲門,遞來一顆圓滾滾的柚子。
“我們家偉帶回來的,個大新鮮,皮薄汁多,你拿去嘗嘗。”
家偉是她的兒子,二十出頭的年紀,主業浔大研究生,副業玩搖滾,每逢節假日時濛都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歌聲。
雙手接過沉甸甸的柚子,時濛道了謝,潘阿姨笑道:“客氣什麽呀。話說我也沒想到早餐店的老板娘當真開口跟你要畫,還以為她說着玩呢。”
原是為了這事。
住在這種只有鎮那麽大的城中村,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鄰裏關系緊密,上午剛發生的事,下午整條街都知道了。
時濛說:“她有給我酬勞。”
“是不是給你發了一沓早餐券抵現?”潘阿姨一看時濛的表情就知道,“老小氣了,虧我跟她誇了半天你畫得有多好。”
時濛大概能猜到她是覺得不好意思,覺得給他添了麻煩,只好盡力告訴她并不麻煩。
“這麽大的畫紙。”時濛用手臂畫了個圈,比劃道,“我已經起草一半了。”
潘阿姨對畫畫這事沒概念,聽完他描述咋舌道:“這麽大張紙,得畫到什麽時候啊?”
兩個思維習慣截然不同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通過耐心溝通,到底把問題解決了。
“你的意思是,這畫紙用現在的畫架施展不開?”
時濛點頭:“是的,不過我買了新的,就快到了。”
潘阿姨這才放了心:“這麽大張紙,畫架也不小吧?要是不方便,我讓家偉來幫你搬!”
時濛說不用,他覺得自己可以搬進屋。
然而等到快遞員把足有一人高的紙箱送到門口,時濛嘗試用一只手搬起失敗,才明白了商品評論裏其他買家說的“很沉”具體是什麽概念。
已是傍晚,快遞員趕時間派件,把東西丢門口就走了。又試了幾種方法均未能将箱子提起,時濛轉身回屋,打算把小推車取出來一用。
推車也是江雪為他準備的,說手不方便,買個菜逛個街什麽的總能用得着。之前時濛不好意思拉着這東西出門,如今實在沒法,心想借個力應該可行。
在屋裏拾掇了下,把推車上的布袋拆了,給箱子騰地方,拖着走到門口,剛把虛掩的門推開,就見那只他抱不起來的箱子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扛在肩上,兩人臉對臉撞了個正着。
傅宣燎其實是慌的。
他在院外的牆邊守着,看見快遞員來,時濛開門出來,又看着時濛圍着箱子轉了好幾圈,半天都沒能拿起來,早就摩拳擦掌欲上前幫忙,卻一直等到時濛回屋去,才敢從牆角走出來。
原想趁門沒關,把東西扛進屋放下就跑,誰想時濛這麽快就返回,懸在屋外的一只腳慢騰騰地踩在地上,傅宣燎腦袋一抽,沒頭沒腦說了句:“我來了。”
與傅宣燎的驚慌相比,時濛顯得極其鎮定。他看一眼面前的人,又看向被輕松扛在肩上的箱子,垂眼片刻似在權衡利弊,不過幾秒功夫,到底側身讓路,将進屋的通道空了出來。
直到将箱子放在屋子正中,站直身體,傅宣燎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蠢話。
“昨天我在車裏湊合了一晚。”理清狀況,他連忙找補,“還有東西忘了拿給你。”
時濛沒理會,從旁邊的鬥櫃上摸出一把美工刀,蹲下拆包裝。
起初傅宣燎擔心他割到手,想幫他又苦于找不到工具,在邊上看了會兒,确定時濛拆包裝的手法還算熟練,告訴他自己去車上拿點東西,就出去了。
傅宣燎的車停在另一條路上的收費停車場裏,一來一回就算用跑的也花了十多分鐘。好在回來的時候門還開着,時濛還蹲在原來的位置,舉着一頁類似組裝說明的東西看得出神。
總的來說技術難度不高,但需要兩只有力氣的手。
傅宣燎放下東西,湊過去看了會兒,問:“是畫架?”
時濛仍是不答,傅宣燎便不再問,快速掃一遍安裝指南,卷起袖子蹲下,拿起地上的螺絲刀。
畫架構造簡單,只是部分部件重量較大,把裝好的框安到架子上時,由于擰螺絲使勁,兩邊受力不均,傅宣燎騰不出手去按,是時濛走過來,一腳踩住翹起的架腳,方便了他的動作。
不到十分鐘就安裝好了,扶着框架把整個畫架豎起來放平,又調整了幾處松緊讓它站得更穩,擰緊随後一根螺絲的傅宣燎擡起頭,就看見時濛恢複了蹲姿,正低頭看放在地上的保溫袋。
明明說了是給帶他的,他卻只是看着,明明好奇裏面是什麽,卻連拉鏈都沒有碰一下。
傅宣燎心髒狠狠一揪。很久以前,很多時候,時濛都是這樣默不作聲地旁觀着,想要也不敢說。
明明這些本來就屬于他。
傅宣燎站起來,走過去,把保溫袋連同時濛的視線一起提到桌面上,三下五除二打開,把裏頭的食物依次拿出來擺在桌上。
“是李姨和方姨給你準備的熟食。”他說明道,“車裏沒開暖氣,裏頭的冰袋也沒化,放微波爐解凍就能吃。”
說着把另一只鼓囊囊的包拿起來:“這些是你的秋冬衣物,家裏能穿的都拿來了。”
時濛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回食物上,仿佛沒聽出傅宣燎口中的“家”指的是他們同居過的傅家。
遭遇冷待,傅宣燎也不氣餒,問:“畫架打算放在哪裏?”
根據時濛的眼神指示,傅宣燎将畫架擡到了客廳靠近陽臺的位置。
陽臺朝南,想必日間采光不錯。給畫架調整到了一個既光線充足又不至被迎面暴曬的位置,傅宣燎滿意地直起腰,無意中瞥見擺在窗臺上的一只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溫桶,還有裏面放着的牛肉幹,
想起李碧菡曾說過時濛小時候喜歡這些,傅宣燎不禁勾唇,心想他果然沒有變。
對一件事的記憶經驗在于對兩個意象的比較,過去的時濛用每天看同樣的動畫片、吃同樣的東西表達喜歡,現在的時濛用眼神、用行動表達在乎,不同的時空仿佛發生了某種相互作用,讓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人重疊在了一起。
怎麽可以才發現,他其實一直都這麽可愛。
為了拖延,傅宣燎待在衛生間,足足把手洗了三遍。
等他出來,聞到食物的香味,擡腕看表,忽而意識到已是晚餐時間。
這裏的廚房是開放式,一抹高挑清瘦的背影在竈臺前來回忙碌,令傅宣燎不由得駐足。
待到時濛托着盤子轉過身來,他才匆忙收回視線,欠身拿起剛才組裝畫架的過程中随手丢在椅子上的外套,挽在臂彎。
“那我就先……”
“吃嗎?”
并非出自真心的一句話被兩個字打斷,傅宣燎近乎驚喜地擡頭看着時濛,後者同樣看着他,只是依舊沒什麽表情。
時濛舉了舉手中的盤子,又問了一遍:“吃嗎?”
雖然被昨天的百口莫辯弄得心有餘悸,可面對時濛的邀請,傅宣燎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晚餐是昨天剩下的餃子,又切了剛從保溫袋裏拿出來的一塊鹵牛肉,剩下的放在玻璃碗裏,封蓋送入冰箱保存。
待發現自己盤子裏的餃子比時濛盤子裏的多,傅宣燎後知後覺意識到被留下吃飯只是因為自己幫忙捎帶物資,只是時濛表達感謝的方式。
這場景意外地和去年除夕在傅家的場景重合,想到時濛把僅剩的兩顆雞蛋都打在他的碗裏,意在把珍貴的東西留給珍視的人,傅宣燎失落之餘,更有一種酸酸漲漲的懷念潮水般地漫上來。
他拿了幹淨的筷子把餃子夾回時濛碗裏,理由是:“我不餓,吃不了這麽多。”
又發自內心地稱贊:“做的很好吃,賣相也好。你連面條都煮得比我好。”
多半是嫌麻煩,時濛沒有推拒。
吃完餃子,傅宣燎主動站起來收拾盤子。廚房安了洗碗機,用手機上網查了使用方法,把鍋碗瓢盆一應丢進去,按了啓動鍵,傅宣燎松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見時濛就站在離料理臺不遠處的島臺旁,擺弄上面的咖啡機。
垂首的姿勢讓他藏在毛衣領口裏的脖頸露出來一截,白皙的,纖細的,傅宣燎曾暴力掐捏過,也吻過無數次的。
應該只親吻的,他這麽好,怎麽會有人舍得對他不好?
傅宣燎在心裏反複地、無聲地質問自己。
就在上前抱住這具單薄身體的沖動即将攀至頂峰之際,他看見時濛扭頭,舉着咖啡杯,仍是那道清冷的聲音:“喝嗎?”
傅宣燎不假思索:“喝。”
得到肯定的回答,時濛先是怔了下,而後扯動唇角,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其實他很少笑,或者說很少因為開心而笑。就像現在,他清楚地知道傅宣燎有備而來,懷揣着目的和計劃,說不定連他動搖的時機都計算得剛剛好。
可他已經輸過一次。
一次就夠了。
他不打算再給任何人任何可乘之機。
揚了揚手中的杯子,時濛看向傅宣燎,笑容冷漠而譏诮:“你就不怕,我又在裏面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