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從檢察院出來,時濛便坐上江雪的車,往她家去。
“我給你煲了豬腳湯。”江雪邊開車邊說,“吃哪兒補哪兒,到家先喝一碗。”
短時間內兩次聽到“家”這個字,時濛有點反應不及,下意識道:“不用這麽麻煩,我住兩天就走。”
江雪一愣:“走?走去哪裏?”
“楓城外面。”時濛說,“去其他地方看看。”
“可是你的手還沒好。”
“複健在哪裏做都可以。”
“那你研究生不念了?”
“和馬老師說過了,以後郵件聯系。”
“錢呢?股份你不肯要,一時半會兒又沒法畫畫……”
“我把車賣了,還有一些作品,拜托雪姐幫我處理掉。”
時濛顯然都打算好了,江雪再沒什麽可問的,無言半晌,嘟囔道:“敢情你壓根沒打算征求我意見,就通知我一聲吶。”
這是不高興了。時濛呼出一口氣:“雪姐,我不能再幫你賺錢了。”
江雪瞪他一眼:“你以為我對你好是為了你幫我賺錢?”
“我知道不是。”時濛垂眼,“可是我其實已經……”
——已經沒有期待了,對任何人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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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你知道就行。”江雪對他要說什麽心知肚明,生怕他真說出口,匆忙換話題,“不在楓城也好,這裏環境污染太嚴重了,有沒有想到去哪兒?”
時濛搖頭:“還沒。”
“那不如去浔城,我老家。”江雪推薦道,“風景優美空氣清新,最适合養病。”
時濛眨眨眼睛,扭頭看向江雪。
“這麽看着我幹嗎?”江雪理直氣壯,“我也是為了自己,我剛好在那兒買了房,本來打算養老用,現在市場價租給你住,你要還是不要?”
時濛原本沒打算再麻煩江雪。
他住院這段時間,江雪忙前忙後地幫他打點,除了回家拿衣服幾乎沒離開過醫院,還幫着他跟進警方那邊的調查,不可謂不辛苦。
雖說時濛不太通曉人情世故,但到底不喜打擾別人的生活,按理說現在出院了,無論如何不該再麻煩她,可是江雪性子強勢,又熱情過頭,到了家就翻出照片和視頻給時濛看,問他滿不滿意。
“獨門獨院,南北通透,采光無遮擋,周圍設施一應俱全,又沒有市區裏那麽吵鬧……裝修可花了大價錢,這些小擺件都是我親自選的,還有你的畫……出門走兩步就是河灘,真正的親近大自然,無論散步還是寫生都很方便。”
江雪猶如拼業績的房産中介,将這房子360度無死角誇了個遍,叫時濛有心拒絕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他想找的也确實就是這樣一處住所,安靜,無人打擾,不需要所謂的意義,就可以漫無目的地活下去。
看出時濛對這房子感興趣,江雪放出殺手锏:“而且你也知道我多忙,真的除非到退休養老,平時根本不可能去住。”
這一點時濛是清楚的。況且除了工作,江雪最近還和高樂成确定了戀愛關系,除了逢年過節,根本沒時間往浔城跑。
“你就放一萬個心。”江雪敏銳地察覺到時濛的擔心,舉起雙手自證清白,“男人可以換,朋友不可背叛,就算我跟他結婚了,也不可能給他機會向那個姓傅的通風報信!”
最後的疑慮打消,時濛的去處就這樣定了下來。
之後幾天,用來收拾行裝。
其實沒什麽好收拾的,時濛不打算回時家也不打算去傅家拿行李,江雪幹脆給他置辦了幾身秋裝,又抽時間逛網上家電城,給浔城的養老之家添置了垃圾處理器、洗碗機、掃地機器人等新潮家電。
對此時濛表示沒必要:“我的手可以幹活。”
江雪豎起食指搖一搖:“這跟你能不能幹沒關系,我只想做個好房東,讓房客真正拎包入住。”
于是當第一片樹葉從枝頭掉落,楓城人一夜之間迎來秋天,時濛準備出發了。
走之前,江雪把手機遞給他:“你的,早修好了,看你不想跟那些人聯系,就暫時沒拿給你。”
是時濛原先在用的那支手機,上一次用它是在郊區某廢棄倉庫外的大雨裏。
躊躇片刻,到底接了過來。時濛答應道:“有事會打你電話的。”
江雪撇嘴:“有事才給我打電話?沒事也給我打,聽到沒?”
時濛應下了,長按電源鍵,開機後剛要揣回兜裏,手機适時響了起來。
以為是某個不識相的人打來的,江雪湊過去看,見來電顯示界面上的“孫老師”三個字,皺眉道:“他找你幹嗎?”
時濛搖頭,表示不知。
鈴聲響了很久,停下之後又锲而不舍地打來,時濛到底還是接了。
通話時長不過幾秒,挂斷後,時濛的神情有些茫然。
“怎麽了?”江雪問。
愣怔好半天,時濛才回答:“楊幼蘭,自殺了。”
事情還要從李碧菡上門鬧事說起。
在旁人看來,她只是作為正室去到丈夫養在外面的小三面前立個下馬威,知情者也只當她是去讨個說法,順便發洩積壓多年的怨氣。
誰想李碧菡當天是有備而去,口袋裏藏着錄音筆,包口塞了小型攝像機,把和楊幼蘭争吵的全過程都錄了下來,轉頭就找了個律師,将她告上法庭。
對此時懷亦表示不贊同:“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何必舊事重提?”
李碧菡冷笑:“都是你兒子,你當然覺得沒必要。可是濛濛是我生的,我必須替他做主。”
“你問過他了嗎?他需要你做這個主嗎?”時懷亦勸道,“二十多年了,這事根本追究不出結果,我看不如撤訴吧,思卉那邊也找幾個厲害的律師幫她辯護。這事已經鬧得很難看了,你想全楓城的人都來看我們時家的笑話?”
看着這個滿腦子“家宅和睦”的男人,李碧菡前所未有地感到心寒。
“這事不需要問誰,是我這個當媽的應該為他做的。”她擲地有聲道,“思卉犯了錯,就該承擔責任,至于二十多年前的恩怨能不能還我兒公道,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自此李碧菡繼續調查當年的事,一面起訴一面收集證據。
幸運的是,這件事這麽久沒有爆發出來先是因為無人懷疑,後來是因為被有心人隐瞞,如今按圖索骥,竟發現不少有力的線索。
比如當年就算在同一家醫院,憑楊幼蘭一己之力的确沒辦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将兩個新生兒調換,而作為她的“護花使者”,孫雁風的名字闖入視線的那一刻,衆人竟毫不意外。
連江雪都在調查過程中提供了信息,說孫雁風曾在偷畫事件爆發時,指認時濛的畫風與時沐相似,有意引導輿論讓大家認為時濛嫉恨時沐才華,才做出這樣的事。
李碧菡勢單力薄,傅家主動幫忙參與調查,等他們找到孫雁風的時候,後者正守在楊幼蘭家中,像是知道他們的來意,讓他們在外面等一會兒,說把粥熬好就去自首。
孫雁風将全部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說換孩子是他一個人的主意。
“幼蘭她沒讀過什麽書,跟了時懷亦之後一心想當他的正牌夫人,可惜時懷亦對她從來就沒有認真過。後來她流了産,又懷上了沐沐,我看她整天以淚洗面擔心孩子過得不好,就動了調換的心思。”
傅宣燎雖聽得惱火,但到底沒失了理智:“我知道你想将罪名一力擔下來,可是到法庭上講究的是證據,當心護人沒護住,反而落個包庇的罪名。”
被問到《焰》的事,孫雁風仍舊是那副淡淡的語氣:“兩個都是我的學生,問到我頭上,我只能如實回答說他倆的畫風的确相近。”
顯是仗着時沐不在世,死無對證,怎麽說都可以。
傅宣燎問:“畫上的署名是後加的吧?那墨跡和畫作本身不同。”
孫雁風的眼神有些微躲閃,待意識到是在詐他,很快恢複鎮定:“既然畫已經沒了,再追究也不會有結果。我也心疼濛濛,不然何必将他的照片給你們,這些年我待他如何,你們問問他便該知道。”
“待他如何?”李碧菡反問,“你助纣為虐改寫他的人生,如此深重的罪孽,以為事後補償便能一筆勾銷?”
孫雁風沉默不語。
面對害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李碧菡情緒自是沒辦法穩定。她上前怒視着孫雁風,問他怎麽擔得起時濛叫他一聲老師,問他午夜夢回怎麽不怕惡鬼纏身。
“難怪啊,你對沐沐那麽上心那麽好,連時懷亦都不知道這事有你一筆,還當你對時家有恩。”李碧菡怒極反笑,“有恩?分明是恩将仇報吧,你和楊幼蘭當真一個賽一個的心狠。”
孫雁風又開口替楊幼蘭解釋,說她其實很疼時濛,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聽得李碧菡咬牙切齒:“濛濛來時家那會兒有多瘦,我沒眼睛看嗎?她自己都說恨不得濛濛死!”
楊幼蘭就是在這個時候自殺的。
當啷一聲刀子落地的動靜,孫雁風聞聲進到房間裏,看見楊幼蘭一條胳膊垂在床邊,地面上一灘血,吓得不複往日鎮定,忙把人抱起來送往最近的醫院。
在場的所有人都跟了去,并非擔心楊幼蘭的死活,而是怕她就這麽死了,還沒來得及受到應有的懲罰。
因而時濛趕到醫院時,所有人都很驚訝,包括剛搶救過來躺在病床上的楊幼蘭。
不過他其實并不是來見誰的,只是聽說了這件事,覺得自己有必要來看看。
他沒理會迎上來的李碧菡,沒分視線給旁邊站着的傅宣燎,也沒問孫雁風為什麽給他打電話,而是不緊不慢地走到床邊,低頭看了一眼楊幼蘭紮着針的手背。
枯瘦的,孱弱的,讓他沒來由地想起當年時沐病中,她曾求他救救時沐,又在時沐死去後,哭着詛咒他“怎麽死的不是你”。
她還在将他送到時家之後,不斷提醒他喊時沐“哥哥”,卻又在時沐的祭日因為不能去墓前祭拜,随心所欲地拿他撒氣。
同時被記起的,還有年前的那頓一起包的餃子,去年生日前夜她立在蕭瑟秋風中目送他的眼神,以及小時候住在城郊漏雨的房子裏,她也曾在寒冷的冬夜為他蓋上厚被,焐熱他冰冷的掌心。
偶爾的溫情,和絕大部分時間的冷漠兇橫。
如今她落得這般下場,時濛以為自己會快活,會仰天大笑她活該,可真正看到她狼狽至此的模樣,時濛心裏如同死水般平靜,一絲波瀾都不起。
他也無心過問她自殺的原因,橫豎與他沒有什麽關系。
“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楊幼蘭倒是一點沒變,還是那副刻薄嘴臉,“你走,不要你看,跟你有錢的親爹親媽快活去吧!”
時濛扭頭便走,權當沒看到她紅了的眼圈。
反正該确認的也确認完了,他對這個好像所有人都虧欠他、都殷切地注視着他、渴望得到補償機會似的世界,早就沒有留戀。
到樓下,李碧菡追了過來,從包裏拎出一只小小的保溫桶。
“媽媽……不,我給你煲的湯,有利于斷骨恢複,今天才有空閑,本來打算親自送過去的。”
她顯得有些小心翼翼,看向時濛的眼神卻熱切得叫人無法忽視。
她說:“無論你信不信,五年前那幅畫的事,我确不知情。”
當年的李碧菡雖怨過自己的兒子去得早,而別人的兒子卻好好活着,但從未因此生過歹心,她的教養與道德底線不允許她那樣做。
“其他的,那位姓江的小姐應該都幫我傳達了。”像是知道時濛要走,李碧菡長話短說,“最近在處理一些事情,等結束了,就去陪你。”
然後不由分說将保溫桶塞到時濛懷裏。
開門上車,江雪看見時濛手上的東西,猜到是誰給的,反而松了口氣。
“也是豬蹄湯嗎?”她邊發動車子邊問,“待會兒分我一口呗,肯定比我做的好吃。”
時濛不置可否地把保溫桶放在膝蓋上,指腹摸到一片凸起,垂眼看去,是保溫桶壁上畫着的一只小兔子。
他認識這只兔子,小時候剛到時家那會兒,每天寫完作業,他都會窩在房間看這部以這只兔子為主角的動畫片。
保溫桶顯然是新買的,蓋子上刻着一個瘦金體的“濛”字,證明是專門給他用的。
時濛便低頭看了許久,假裝沒察覺後頭跟着一輛眼熟的車。
江雪也發現了,看了好幾次後視鏡:“他不會想把你劫走吧?”
好在虛驚一場,傅宣燎的車只跟他們到小區門口,就停在路邊不動了。
上樓的時候,口袋裏手機振動,時濛左手拎保溫桶騰不出空,到江雪家裏就給忘了,晚上睡前看時間才注意到有條未讀短信。
發件人被手機機主備注為“001”,內容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001代表第一位,最重要的人,因此這條消息讓時濛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不過只有短短幾秒,他便退出界面,将手機放到一邊。
約莫三分鐘後,他又摸黑拿起手機,打開通訊錄,将排在第一的“001”三個數字去掉,直接顯示手機號碼,并摸索半天,做了拉黑處理。
九月最後一個星期,時濛終于搬進了位于浔城的新居所。
走之前剛去醫院複查,右手還纏着固定繃帶。他沒讓江雪跟着來,所幸帶的東西不多,一個下午就整理完了,晚上站在二樓卧室的陽臺上,任由河邊略帶濕氣的風吹在臉上,時濛深吸一口氣,恍如從內到外都煥然一新。
起初幾天其實不太習慣,尤其是早上起床身邊沒有人,也摸不到那件跟了他許多年的毛衣,難免有些不适應。
後來買的畫架到了,睡前時濛嘗試用左手做速寫練習,讓身體變得勞累,睡眠質量便會好一些。
忽然擁有了大把時間,時濛開始學做飯。
雖然他本來就會做,但略懂皮毛和游刃有餘到底有區別,這回他不再急于求成,開始追求填飽肚子以外的東西,比如色香味,比如精致度。
有時候做出一盤賣相不錯的菜,時濛第一反應不是拿筷子開吃,而是捧到畫板面前,先來一幅速寫,再慢慢品嘗。
總之,人要讓自己忙碌起來。
李碧菡的包裹,就是在他差不多适應了這樣的生活的時候寄過來的。
時濛知道自己的行蹤遲早會被發現,只是沒想到這麽快,所以看到寄件人姓名之後,故意放着沒有拆。
不過兩三天,又來一個包裹。
時濛把它們放在玄關處的架子上,每次經過都能看到。某天晚上下樓倒水的時候又看到,時濛終于忍不住,把它們夾在臂彎裏帶到了樓上。
其實裏面沒什麽特別的東西,除了一包長得像蟲子的花籽、一袋他小時候喜歡吃的牛肉幹,就只有兩封信。
李碧菡在成為全職太太之前是語文老師,字娟秀漂亮,讀起來也頗有美感。
她會在每封信的開頭寫“見字如晤”,然後向時濛講述最近的生活瑣事,語氣熟稔得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卻又保持着合适的距離,不催問時濛什麽時候回楓城,只閑話家常般地告訴他“家中院子裏的菊花開了”,還有“我已提交離婚申請,不日将與你一樣,恢複自由身”。
時濛從信中得知長相奇怪的花籽來年可長出金盞花,他不喜歡浪費,外面的院子裏正好有大片空地,就找來小鏟子,将它們埋進泥土裏。
第三封信來的時候,時濛剛收到江雪傳來的消息。
“那個叫時什麽卉的,今天開庭審判,少說要判個五年。還有那個楊什麽蘭和孫雁風那個臭東西,一塊兒被抓了,你那便宜爹才知道姓孫的也參與了當年的事,找人把他揍了一頓,他挂着彩進去的,真是大快人心!”
似在聽着別人的故事,時濛嘴上“哦”了一聲,腦袋裏想的卻是旁的事。
這晚他睡得不太安寧,一覺醒來時外面天還黑着。
他下了床,打開燈,拆開今天收到的信。
鵝黃色的信紙,有種初秋的清爽感。李碧菡和往常一樣,講了些身邊的事,關于離婚只用兩句話匆匆帶過,由于涉及複雜的財産分割,看得出來不太順利。
不過她似乎并不擔心,她在信的最後說:我不相信輪回宿命,但我信本該屬于我的,總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
屬于我的……似有感應,時濛在心中默念。
就在此時,樓下響起敲門聲。
時間剛過十一點,時濛蹑手蹑腳地下樓,走到門邊時,透過貓眼往外看,太黑了,什麽也看不清。
倒是外面的人,知道他在門口似的,出聲道:“還沒睡嗎?我看見樓上亮燈了。”
時濛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後退,不慎碰到堆在門口的紙箱,發出一陣嘈雜響動。
猜想得到驗證,門外的人笑了,聲音低而沉,是時濛曾經愛極了的頻率。
他沒讓時濛開門,也沒說怎麽找到這裏,而是先道明來意。
“我後來想了想,道歉還是當面比較有誠意。”他說,“而且再過一個小時就是周六,不連夜趕來,又要錯過一個星期。”